《腐烂的伊甸园》康瑶

6、生与死的抉择

　　凪的脚步声，清脆而稳定，像一台冷酷的节拍器，在巷子里渐行渐远，最终被持续不断的雨声彻底吞没。
　　世界，重新归于寂静。
　　巷子里，再次只剩下陆渊，和那永无止境的雨。
　　以及，那枚静静地躺在泥水里，仿佛在审判着他灵魂的，黄铜钥匙。
　　陆渊躺在冰冷的雨水中，一动不动。雨水带走了他身上最后一点残存的温度，寒意如同无数根细小的冰针，刺入他的骨髓。肋下的剧痛像一团活火，每一次呼吸都让这团火烧得更旺。而饥饿，那头盘踞在他胃里的野兽，此刻正因为希望的落空而发出更疯狂的嘶吼。
　　他的视线，在两样东西之间来回移动。
　　一样，是他手中那块被攥得变形的、肮脏的三明治。它代表着最直接的、最原始的生存。只要吃下它，他就能获得一点点热量，一点点能量，或许能让他撑到明天早上，去寻找下一个垃圾桶，下一场食物的战争。这是他熟悉的世界，是他过去十九年里赖以为生的法则。
　　另一样，是那枚躺在泥水里的黄铜钥匙。它代表着另一种生存。一个温暖的房间，一张柔软的床，以及……源源不断的食物。它代表着终结，终结这种为了半块发霉面包而被人打得半死的生活。
　　但它也代表着开始。开始一种新的、他无法想象的生活。
　　凪的话语，如同魔咒一般，在他脑海中反复回响。
　　“我缺一条狗。”
　　“一条安静的，听话的，不会乱叫的狗。”
　　“活下来，然后来取悦我。”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淬了毒的刻刀，在他的尊严上刻下深深的划痕。尊严，这是他一无所有的生命里，唯一剩下的、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它像一件破烂的、满是窟窿的内衬，虽然无法御寒，却能让他觉得自己还是一个人，而不是一条真正的野狗。
　　可那个人也说了……
　　“你的眼神……很漂亮。”
　　这句话，像一滴滚烫的蜡，滴在他冰冷的心上，留下一个奇异的、无法理解的烙印。羞辱与赞美，鄙夷与欣赏，这两种截然相反的东西，从同一个人嘴里说出来，让他那早已习惯了非黑即白的世界，第一次出现了灰色的、混乱的迷雾。
　　他憎恨这个男人。憎恨他的高高在上，憎恨他的优雅从容，憎恨他用施舍的姿态来践踏自己。
　　但……他也无法否认，在那一刻，当那把钥匙落在面前时，他心中涌起的，除了屈辱，还有一丝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的……渴望。
　　对温暖的渴望。对食物的渴望。对……活下去的渴望。
　　雨水越来越大，他的意识因为失血和寒冷，开始变得模糊。他知道，如果再躺下去，他真的会死在这里。像一条无人问津的流浪狗，悄无声息地烂掉，最终被城市的清洁系统冲刷得一干二净。
　　死亡可怕吗？
　　陆渊不知道。但他知道，活着，很痛苦。
　　可即便如此……他还想活着。
　　他想再看看这个操蛋的世界。他想知道，那个给了他钥匙的、像神明又像恶魔的男人，到底是谁。他想亲眼看看，当自己真的像条狗一样出现在他面前时，他那双漂亮的眼睛里，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
　　是满足？是厌倦？还是……和自己一样的，对某种东西的渴望？
　　一股莫名的、偏执的念头，从他混乱的思绪中升起，并迅速占据了主导。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松开了那只一直紧攥着三明治的手。那块他曾为之浴血奋战的“战利品”，被他毫不留恋地抛弃，重新落回了泥水之中。
　　然后，他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伸出了那只还在微微颤抖的、布满伤痕的手。
　　他的指尖，在冰冷的雨水中，触碰到了那枚同样冰冷的、黄铜的钥匙。
　　在握住它的那一刻，陆渊知道，他做出了选择。
　　他选择了生。
　　也选择了，成为那个人的一条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