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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笑凝雨轩 ...

  •   壹
      世人眼里: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西子湖畔的春风阁尤以才情出色的绝色知己闻名。然,这一切对于在春风阁四年的紫凝来说,恍如人间地狱。
      紫凝帘内抚琴。在这流水般的天籁之音里,她看到自己的青春在腐败,直到面目全非。帘外弥漫着情欲与脂粉纠缠的糜烂气息。
      夏风卷帘。她抬眼看到无边的荷塘,忆起小她半柱香的妹妹,汀。
      五载未见,她还好吗?
      贰
      “是你,是你杀了我娘子!把她还给我!!”一个满脸胡茬蓬头垢面的男人对着十岁的紫凝歇斯底里地吼道。顺势抡起空酒瓶朝她砸去。
      她的瞳孔紧缩了。酒瓶碎在墙上,飞溅的碎片划破了她好看的眉角。“不是我,不是我!”她哭着跑了出去。
      她的母亲死于难产。记忆里只有父亲无止境的责骂。回到简陋的卧房,她掀起被单,看到木版床上似有似无的血迹。仿佛又看到她诞生的那一幕:苍白的女人闭上了眼,她在血泊里哭开了……
      也许,出生本身就是一种原罪吧!
      “姐!”紫凝在汀清亮的呼唤中回过神来,“姐,吃糖。”汀笑着把糖棒塞到她手里。
      汀是她的最爱。她们长得一模一样,汀有她永远也找不回的懵懂纯真。她像爱自己一样爱她。为了保护汀的纯洁,她愿付出一切。
      之后来了一位大婶,汀开心地笑了,“就是她给我的糖。”
      她们好奇地躲在门外,听到了她与父亲的对话。原来李员外家想让汀童养媳,去照顾他家的那个傻儿子。聘礼已下,明早接人。紫凝气愤地破门而入,把吃了一半的糖棒砸回媒婆身上,“我不会答应的!”
      她们哀求父亲,却无济于事。因为在他看来,她们是“杀死”娘子的元凶,他恨她们,同时又爱着她们与娘子相似的脸。然,一切为时已晚。
      当天,汀哭了很久。她蜷着身子靠着紫凝,颤抖如受伤的小动物。“姐,我不去,我不要离开你……”
      紫凝抚着她的头,嘴角牵起一丝苦笑:“别担心,一定会有办法的……”窗外的蓝月在晃动。
      当令人缅怀的晨光唤醒汀时,她已被关进柴房。她打开身边的一封信:
      汀,我们是好姐妹。多大的困难都由姐姐来承担。保重,今后家里就靠你了。我的心永远与你同在。
      汀攀上窗口,看到刚要上轿的紫凝,泪决堤了,“我不要离开你!”紫凝回眸,泛起炮沫的眼里有不舍与决绝。
      再见,我的爱。
      叁
      事事难料,后来李员外家败落,紫凝被卖春风阁。她挣扎过、逃跑过、自杀过,但仍无法逃离这种沦落风尘的命运。
      她把肩上的紫纱撩开,蓝绫抹胸,胸前瓷白的肌肤上纹着一朵精致的芙蓉。这花下隐藏了一个伤口,那是她自杀未遂的证据。渐渐的她习惯了切断身心的联系。身体虽被玷污,但她的心仍是渴望纯洁的。期待着某天有人能救她出火坑,过上安逸幸福的生活。
      她倚栏远眺,初夏的西子湖已有芙蕖初露。
      她喜欢荷,喜欢它的出淤泥而不染。
      轻摇绣蝶团扇。今晨难得的清闲。她兴趣盎然地换上一套粉色洒花白叠裙向西湖走去。有个声音在召唤她。
      紫凝乘着兰舟缓行于荷丛中,燃起薰香,抚琴。
      突然荷叶有动。一朵亭亭玉立的荷被一只纤长有力的手折断。随即,她看到一张书生气质,文质彬彬的脸,他深邃的眼眸清澈如荷露。似曾相识。
      对了,这个情景她在梦里见过。只是每次都在折荷的瞬间惊醒。她从那只手推测他的相貌,果然比她想的还要俊挺。
      “小生宇轩偶经此地,被琴声所引。小姐可否与在下一同游湖?”他说着把手里的荷递至佳人手中。
      人如其名,果然气宇轩昂。
      紫凝垂下头,脸上浮起一抹红晕,“叫我汀就可以了……”
      “汀。好名字!”
      不是她故意隐瞒,只是她想过另一种生活。至少在这个书生面前,她不再是个裹着浓重风尘味儿的女人,而是如汀般兰心惠质的小家碧玉。
      蚱蜢舟,才子佳人站两头。才子做诗,佳人抚琴。一股莫名的情愫在荷塘里涌动。他们没有过问太多就分开了。次日清晨又相聚。
      逐渐赏荷轩成了他们幽会的圣地。
      他倚着亭柱,她把头靠上他的颈窝。他说她身上有一股淡淡的荷香。他们一起看着荷花如何从一枝独秀到满目芙蕖,再到逐一凋落。
      她每每看到荷花瓣落在水面随波而逝,就会伤感异常。泪坠在湖心激起一阵涟漪。
      他用指尖抹去她的泪,尝了尝,淡淡地说:“你的泪是苦的。”
      她立刻显出惶恐与不安,仿若这句话如重锤般险些敲碎她的清梦。他把她搂在怀里,紧张地说:“我再也不要看你不安的表情。我一定要给你安定的生活,让你的泪不再苦涩。”
      这是承诺吗?紫凝扬起水眸望着他,水光潋滟,“够了,有你这句话就够了……”
      次日,他要上京赶考,来向她辞行。
      她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只留下两个字“等我”。
      一柱香过后,她回来了。怀里抱着一个精致的木盒,“这是我多年来的积蓄。上京路途遥远,你就用它来打点吧!”
      几番推辞后,他还是收下了,信誓旦旦,“等我高中之日,便是迎娶你之时!请一定要相信我,等我。”
      紫凝看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淹没在残荷中,哭了,莫明的。她听过许多民间故事,见过各种各样的人,深深明白:人一旦身入仕途,掌握钱权之后,就不得不舍弃一些东西。贫贱夫妻百是哀呀!所以她并未存多大希望。
      他才华横溢,太耀眼。而她却只能永远卑躬屈膝任辱卖笑地活在花街柳巷。若他是光,她便是影。看似近在咫尺却有着不可逾越的距离。
      把它当作一场梦,一场春梦,白日梦。她注定只会是个呼之即来挥之即去,逆来顺受的风尘女子。
      肆
      “哎,你们听说了吗,当今的状元是咱们杭州人士,好像是个叫宇轩的书生,尚未取妻。谁要是成了状元夫人,那可真是三生修来的福气呢!”春风阁的姐妹们议论着。
      紫凝角落里抚琴,薰香萦绕。她抬眼幽幽地望向窗外。转眼又到了荷花盛开的季节,他会来找她,兑现那个承诺吗?不论她是大家闺秀,还是风尘女子。她这样想着,拨弦,弦断。白皙的指尖有血渗出。
      街上锣鼓喧天,千家万户都出来一睹当今状元的风采。紫凝被姐妹们拉到二楼窗口。她看着轿里穿着状元服的男子,望见他眉角的红痣。
      是他,没错!
      在她欣喜之际,手绢飘落,正落在他的手心。他看了看手里的粉色丝巾,瞧见角落里绣的“紫凝”。
      这香味好像在哪儿闻过?他抬头,她却躲到了帘后。莺莺燕燕见状元看向这边,都纷纷搔首弄姿。宇轩不好意思地别过头去。
      他走了。紫凝记下了他最后的眼神,有欣喜后的寥落。
      看来,他还是记得她的。可她偏偏又出身于这种令他不齿的花街柳巷。顿时,她感到窒息,胸口好痛。她用手捂住了那朵芙蓉文身。
      伍
      她还是心存期待的,想搏一搏,看看他的抉择。她在等他,日日都在守望他们常聚的湖心小亭。
      终于有一天,她看到他了。他还是简约的青衫,手持一把金边折扇。
      她激动地向楼下跑去,半路却被一双铁臂从后面抱起,“紫凝,那么久不接客,想死我了。今天我要你好好补偿我!”说着那个大胡子就粗鲁地吻着她的粉颈。
      “救命呀!”她在做无谓的挣扎。
      老鸨气喘吁吁地跑上前来,“紫凝,他是皇亲国戚,可惹不起呀。还是好好服侍,妈妈求你了。”语毕老鸨把一锭金元宝放在口里咬了咬,再满意地把它揣到怀里。之后,门被无情地关上了。
      “我自己来……”紫凝深吸一口气,闭上眼,轻轻褪去束身衣物,露出曼妙身躯。胸口的文身显出异样的光泽。她看了一眼窗外,慢慢合上窗……
      在野兽吞噬她的同时,她用手护住了胸前的那朵芙蓉,习惯性地把身心隔离。在这场突如其来的风暴里,她心中仍有一朵荷在为他默默开放,吟咏着“出淤泥而不染,濯清莲而不妖”。
      她是荷花,可惜已是残花……
      陆
      当天空铺满晚霞,她独自躺在凌乱不堪的床上,伤痕累累。卷帘。他仍在那里。
      她决定见他。从衣柜里挑出一件白色罗裙。领口很高,足以遮住风暴后的伤口。
      出门风很大,她有些摇摇欲坠,像几进凋零的荷。
      一年未见,恍若隔世。
      看到朝思暮想的身影,紫凝抑制不住地哭了出来,五分激动三分无奈两分委屈。“你怎么才来,我以为……”
      “我这不是来了吗?”他露出春天般充满奇迹的微笑。
      紫凝躲闪着他的注视。一眼瞥到万绿丛中一点红,“你看那朵荷,它美吗?”
      宇轩点头,“和你一样美。喜欢的话,我摘给你!”他刚欲转身却被她制止了,“我们无权去采摘它。它属于荷塘,不属于我们。”
      “你怎么一下这么多愁善感起来,”他捉起她的纤手,正色道,“我高中了,你将成为状元夫人!”他在读她的心,没有找到预期中的欣喜。她只是淡淡地说:“恭喜你。你来找我我已经很知足了,不敢奢求太多。我觉得我们的爱就像那朵早荷,来得太早,注定无果凋零。”她垂下眼眸,黑长的睫毛沾着泪水,楚楚动人。
      宇轩一把抱过她,秀气的眉头紧锁了,“我不管你的出身、家事。我只要你!我说过不再让你伤心落泪的……”
      紫凝抬头,看到他眼里的坚决。她搂住他的颈,像是要抱住那句她期待已久的承诺。刹那间她仿佛看到了他们共结连理的那一天。
      他还想说什么,她插道:“我很久没为你跳舞了。献上一舞作为贺礼如何?”
      宇轩从腰上取出玉萧吹了起来,悠扬空灵。紫凝轻甩水袖舞了起来。踮、踢、转、扭、跳……像飘飘欲仙的仙子。
      曲毕舞终。宇轩上前懒住佳人腰,吟道:“此舞本是天上有,疑尔乃是荷中仙。”
      紫凝面飞桃花,“荷仙私欲恋红尘,春宵被贬下凡间。”
      “嫁给我吧,汀!”空气瞬间冻结了。她觉得胸口生疼,那道羞辱的伤口又发作了?还是心痛?她分不清。只是这突兀的疼让她走出了幻想,“让我再考虑一下,七月初七,我再答复你。”她仰望,素面朝天。残阳如血。
      离去时,风吹衣袂,衣带纠缠。剪不断,理还乱。藕断丝还连……
      柒
      终于待到七月初七。错过西子湖荷花盛放的时节,空气中弥漫着颓败的气息。阴雨绵绵,有情人撑伞荡舟湖上,有种别样的情调。
      紫凝很早就到了。她身着初遇时的粉色洒花白叠裙,撑着油脂伞站在细雨里。眼里有一丝难以捉摸的情绪。
      她笑了。因为她看到了美好的将来。一切她都想好了……
      突觉身上覆了一件长袍,紫凝听到久违的思念之音,“穿这么少,会病的。”蓦然回首,看到他清澈的眸与干净的笑。她投进了他的怀抱。
      “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她嗫嚅着。
      他用修长的指尖抚着她的发,“我还没等到你的答案呢。”
      紫凝笑笑,不置可否。她把衣服披回宇轩身上,“风大,你还是穿上吧。还有,能为我画幅画吗?”他点头,大步走进赏荷轩,拂袖,拿起准备好的毛笔画了起来。
      之后的时光在注视中慢慢流逝。紫凝在他的眼中找到了赞美,一时间竟错觉自己还是个冰清玉洁的女子。
      许久,宇轩再次追问:“能告诉我你真正的想法吗?”他扬眸看着面前这个在风中亭亭玉立的女子,她眼中有着寂灭的黯然。他越来越不了解她了。
      她直视他,无限哀怨,“我不能嫁给你。”说着她缓缓扯下束胸,露出胸口凄楚的芙蓉,“因为我不是人,是荷妖……人妖不可结合。如今花期已去,我也该走了。你好自为之。把一切当作梦吧。再见……”在风里她的语音变得破碎。
      当宇轩落下点睛之笔,她跃入荷塘,姿势优美如游鱼。水溅到画中人微笑的脸颊,化作一滴泪。
      宇轩赶去时,湖面已趋于平静,荷叶层层叠叠。
      她走了,真的走了。
      他对天长啸:“汀,不管你是人是妖,今生我都要定你了!”画中女子露出槐花般淡淡的笑。
      后来,宇轩在长椅上发现一张被玉簪压住的信,打开便见她娟秀的字迹:我是你夏日里采撷的一朵荷,为你而开。今,花期已过,来年再聚。
      捌
      他决定等她。辞去京城的职务,做了杭州县县令。
      次年七月初七,她如约而至。在碧叶连天的赏荷轩,他们定下了一生的承诺。
      “汀,嫁给我吧。这次我再也不会放你走了!”宇轩说着取下家传的玉佩给她戴上。它如泪般冰凉地滑入她的粉颈。
      “好啊。以后我再也不会离开你了。除非,你不要我……”她哭了,梨花带雨。宇轩为她拭去泪,轻舔,“从今以后,你的泪都会是这么甜。”
      她笑着靠上他宽阔的肩膀,闻到他身上的青草香。宇轩望着远处的天水一色,沉于喜色,未注意到她手里的信纸。
      风吹,纸如花瓣般落在水面上,涟漪荡漾。
      汀,请原谅姐姐作出这么一个固执的决定。我爱宇轩,也爱你,更爱他眼里玉洁冰心的自己。所以我从头至尾都在骗他,用了你的名字,还编了一个美丽的谎言。我无法面对谎言被揭穿的那一刻,于是选择了盛放时的凋零。请为我继续“演”下去。他是个可托付终身的痴情之人。祝你们幸福!紫凝笔。
      汀用手覆上胸口,那里有一朵新生的芙蓉在静静绽放。
      姐,你感受到了吗?我很幸福。谢谢。
      墨迹被水晕开,最后消失。远出的荷花摇曳着,似她曾经的笑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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