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神夜游》蔷薇岛主

19、东市街朝食相对谈 3

　　晨乌金光斜长，两人相视良久，都微微有些出神。

　　不知过了多久，二人一起收拢了目光。余光看见一旁老头正垂着占满湿面团的双手，盯着他们二人呆呆发愣。

　　三人目光交错一瞬，都略微有点发怔。老头立刻局促地转过身去，生怕他们发现自己正在侧听八卦，但又觉得这一转太刻意，粗手交叉在袖口上搓了两把，挪了几步过来。

　　“客官还想要什么不？”老头讪讪地说。

　　殷无邪还略微有些发怔，没有说话。老头见无人应答，尴尬地笑了笑，也不敢收碗，慢慢又退到属于自己的位置上，缩回空气状态，抬头看天。

　　天亮了，下一个客人也该来了吧……

　　虽然殷无邪面不改色，但他内心实则如惊涛拍岸，震惊不已。幸而此时是寒冬，大氅遮住了他微微起伏的胸膛和猛烈跳动的心脏。

　　他看见了她眼中的汹涌情感。虽然只是流泻出来短短一瞬，他依然被其震撼到无法言语。

　　夜游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继续问道：“成为宗神，又会如何呢？”

　　殷无邪的脸上也完全褪去了震惊、诧异、疑惑等各种微不可查的表情，又变回那个泰然自若的样子。

　　每一个上门徒的终极目标，都是修道成神。

　　凡人一生，绝大多数都是四个字：生、老、病、死。无论是王侯将相，还是蓬门荜户，自出生后，都要老、都会病、都会死。区别大概在于，能不能老得慢一点，生了病有没有钱和能力治，能不能死晚一点，死的时候能不能不要这么痛苦……唯有两种人可破此局，一类人是刚出生没多久就死了，所以直接避开了老和病。还有一类人，就是修天地之道，渡心魔之劫，终飞升成神。

　　神，无欲无相，不老，不病，不死。

　　而所谓天地道法，万归宗把它浓缩成一个字：心。

　　一个心字，并非戒酒戒色和清心克欲那么简单。而是真正的将苍生的利益放于个人利益之前，化小我为无我，再将无我为大家，才有资格成神。

　　万归宗认为，若只为满足个人长生不死之欲望修道的，非但不能成神，还极其容易坠魔。所以但凡有凡人想要修道成神的，必须同时满足以下四点:

　　看遍天下之事，
　　杜绝名利之欲。
　　慈悲天下之心，
　　拯救苍生之能。

　　难度之高，堪比上青天。古往今来，整个万归宗能修炼成宗神的，开派立宗五百年以来也不过十个。

　　殷无邪漫不经心道：“夜姑娘是想奔着宗神去吗？”

　　夜游笑：“你觉得我有这个本事吗？”

　　殷无邪正声道：“你是我为数不多无法追上的人。”

　　夜游道：“是你手下留情了。不过，这样的人还有几个？”

　　殷无邪道：“姑娘若进了万归宗，自然知道还有几个。”

　　夜游一挑眉：“这样说来，你是愿意帮我了？”

　　“夜姑娘既然对万归宗如此感兴趣，若诚心入宗问道，我怎能有不帮之理？何况按理论来说，姑娘这个年纪再想入宗，也并非没有可能。只是......”

　　夜游道：“只是什么？”

　　殷无邪想了想，还是问道：“姑娘究竟为何想要入万归宗？虽说万归宗乃天下第一大宗，但门派森严，光宗规就有上千条，成日里有各种考核，譬如每年要斩邪崇多少个……”

　　可不是吃白饭的……

　　夜游单手托腮，睨着殷无邪，晨光在她眸中流转。

　　夜游干脆利落地回答：“因为我无聊，穷，还不想干活，所以想入天下第一大宗混口饭吃。你信么？”

　　“……”
　　“？”

　　夜游笑了，道：“你继续说嘛，先让我听听，好吗？”

　　她的声音温柔婉转，带有点撒娇之意，但因为声音略微沙哑，却也不显油腻。殷无邪心一动，皱了皱眉，继续说道。

　　“姑娘年岁已过外门弟子之期，若要入宗，有两个办法。”

　　“第一个办法是，由万归宗上门徒特意引荐，获宗主认同，走单独通道参加文武修绝大会。第二个办法则是。”

　　一般而言，无论何门何派，像这样一年一度的大比赛都是只许本派弟子参与。只不过万归宗贵为天下第一宗，立派百年，底蕴深厚，总想着展示一下自己“海纳百川、有容乃大”的宗师气度，所以特开方便之门——若江湖散修或他派子弟欲与参与，一是斩邪崇百个，二是与历年万归宗文武双绝过百招而不败，便可获准入赛。

　　而入赛者，无论获胜与否，都有一个入万归宗或者不入万归宗的选择。

　　明面上说是“欢迎前来”，实则就是让大家知难而退。所谓双绝，本就是万归宗第一。莫说山野散修，便是寻常门派的家主来了，恐怕也难在其手下走过十招。所以江湖上人人心中都清楚，瞧个热闹便是，这种自取其辱败坏声誉之事，还是不必做了吧。

　　所以文武修绝比赛迄今百年，外派人士参与者，寥寥数人而已。

　　话毕，殷无邪自然而然地看了一眼夜游，想从她眼眸里看出某些变幻的情绪。若是她眉头紧锁，大概会知难而退。若是她神色泰然，想必另有高人安排。

　　夜游叹了叹气，道：“听过去好难。”

　　殷无邪接着她的话：“先莫说舍己为苍生吧，单说摒弃口腹之欲，就可以难倒一片人了。食欲也是欲望之一。”

　　“是吧？”

　　殷无邪看向桌面。醪糟的碗空了、羊粉汤的碗空了，盛葱肉烧饼的盘子空了。

　　“还想吃什么？”他唇角微扬，眼底浮起细碎的笑意，“吃饭的钱我还是有的。”

　　夜游想到什么，挑了挑眉，道：“哦？只是吃饭的钱么。之前在河上水楼，你那个小徒弟叫我不要盯着你看了，说在场的富商都比你有钱。”

　　殷无邪闻言，先是一愣，随即大笑：“朔风说的吧。他倒也没说错，修道之人，怎抵得上商贾堆金积玉。”

　　夜游的目光掠过他含笑的眼眸，倏然别过脸去，又去瞧那铺外日光，道：“可我真是一分钱没有。”

　　从邪崇那里顺来的钱，可给了你了。

　　殷无邪不知那锭银两是她从邪崇地方顺来的，他只是想到了她抛给他的那一幕，眼底笑意更深，从怀中取出那锭已被捂得温热的碎银。银子在朝霞中泛着鎏金般的光。

　　“现在你有钱了。”

　　夜游已经稳住了心神，光叹气道：“可是醪糟要钱，烧饼要钱，羊汤要钱。”

　　你给了我，我给了店家，我还是没钱。

　　万万没想到，上一秒还在谈如何飞升成神，下一秒话题竟转变的如此迅速，直接变成柴米油盐鸡毛蒜皮。夜游此时还尚且不知，这一路东行万归宗，若驱马前行，至少需住宿十五六个晚上。而夜夜的客栈都要钱。夜游出了沙漠学到的第一节课，是处处有邪崇。这第二节课，便是做人需要钱。

　　想到这里。

　　“说来，我们也算是不打不相识。”夜游嗓音沙哑，却带着从未有过的轻快，“昨夜确实是我顺走了你两个徒弟的刀萧，不过——”

　　她指尖在榆木桌上轻轻一敲：“怪不得我。”

　　“那邪崇的酒，我入口时便察觉有异，便用内力化散，想让那黏糊糊的恶心东西自食其果，谁料正在这时，你两个徒弟刚好进店，二话不说就跟那邪崇打了起来，这中间他们可一句都没有问过我。”

　　想起那副场景，她轻轻笑出了声：“我当时想，他们蒙着黑布，应该也闻不到什么。谁料他们了结完邪物后，自行扯下面巾，失了力气。他们如此大意，内力又不如人，自然就应该得到如此结果。刀萧既未刻名，又未认主，他们可以拿的，为何我取不得？所以我就光明正大地拿了。一群狼追一只羊，谁厉害谁就能咬到猎物，哪有先来后到之说。”

　　殷无邪略低下头，轻轻笑了起来。

　　夜游第一次发现自己顺服口中之舌后，竟然能讲如此这般多话。

　　“无论如何，银子既已给了你，就是你的，我绝不会再要回来。虽然我此刻身无分文，那我就少吃点，多饿点，耍耍杂技。我看昨夜我踢飞盘子时，台下一众都看得目瞪口呆，想必我是十分厉害的了……”

　　她越说越乱，到了后面也觉得自己是在胡说八道，不由得尴尬笑了一下。殷无邪侧过脸，掩了一下自己的笑容，并不出声打扰。

　　她努力把话绕回来：“我其实是想说……万归宗所言，神要有慈悲天下之心，那么天下万物都该是神慈悲的对象。我生于这天地之间，也是天下的一部分，盼万归宗也慈悲慈悲我吧。”

　　“我……”

　　她微侧着脸，眼神绕过他的脸庞，眼眸里流露出的黯然与痛苦真真实实。

　　“我自幼无父丧母，幸得一好心人收养，这才活了下来。恩人是个武师，见我有些许天赋，便传授我轻功。可怜恩人不久前因病去世，如今我孤身一人，无亲无友，也无牵无挂。这些年来我一直想，若好心人没有收留我，我早死了。既然我活了下来，那也该为这世间回馈些什么。所以，我觉得我挺适合当你们万归宗的那个，上门徒。合适的人做合适的事，靠自己的努力，不伤害任何人。我想以造福苍生为立派之本的万归宗，应该是不会说什么的。”

　　殷无邪敛了笑意，神色归于肃然，抬手撤去了结界，鸦青色大氅微动。

　　他侧身转向店家，道：“劳烦店家，与我一碗水。”

　　然后回头，目光如炬看着夜游，道:“若你信我，我便帮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