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8、第 18 章 ...
-
入了夏之后,天渐渐热起来了。这日雁还匆匆进来,和酒桃说:“外面有热闹看啦!花园里工匠要改亭子,说要搞什么,什么解暑亭,来了不少工匠呢。”
酒桃正在屋里呆得腻烦,于是也把书一丢:“走,咱们也去瞧瞧。”于是领上他们两个,一道往后花园去。
府里头的女使婆子和家丁来得不少,都叽叽喳喳的。只见工匠们正在凉亭顶上叮叮当当;下头站了一人,正仰面指挥工匠们装那机关,此人身量高挑俊秀,阳光下头也十分清爽,酒桃一讶,开口叫道:“小苏郎君?”
那人闻声看来,娃娃脸上露出个笑模样,看起来十分可亲,正是几月没见的苏玳。
“酒桃来了。”他说话十分亲近,笑起来的时候还有几分孩子气,“我还想着,有热闹看,怎么没见着你来呢。”
酒桃脸上一红,嘀咕道:“上回也是……又打趣我。”说着去瞧那亭子,“你哪里弄来的稀奇玩意儿?”
“嘿,问我你就问对人了。现在京中时兴这个,是从外头一个叫什么,弗林国的地方来的;盛暑之节,人厌嚣热,用了这个机关,便可引水潜流,上遍屋宇,激起凉风解暑。赶巧我家老爷子怕暑热,我给他张罗过一个,王爷听说了,这不就把我弄来,做苦力了么!”
“唔。我还没见过这个呢。”
酒桃觉得稀奇,用把团扇遮着额头,仰脸去瞧,也未瞧出个所以然来,只知道寻常人家定然是一辈子也见不到的,他自然也研究不明白。
“听说你成亲了,还没来得及祝贺你。”
小团扇上绣着几只团雀,被映出暖融融的影儿来,投在酒桃微微汗湿的额头上,像是贴了个花钿。他半晌没听见苏玳回他,微微侧过脸来,却看见苏玳的眼睛直勾勾地望着他,两人目光一碰,都有些觉得不合时宜,匆忙转开。
“嗯……成亲了。”
这声音听起来并不高兴。苏玳也学他的样子,一手成伞遮着太阳,去瞧那即将完工的亭子顶。
“我听说,新妇的家世顶顶显赫的,人又貌美,苏郎很有艳福么。”
“艳福……只怕是无福消受哟。”苏玳叹了一声,却不等酒桃再说什么,只是指着那亭子说,“机关放好了之后,正好通花园里这片小湖,有了水源,就能解暑了。”
他话音一落,只见那小亭霎时四檐飞溜,悬波如瀑,酒桃只觉这水流激气成风,迎面吹来一股凉气,不由得舒适地长长出了一口气。
“往后伏天也不愁过了,王爷倒很疼你。”
酒桃望着那小亭,心头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嘴上便胡乱搪塞起来:
“你怎知就是疼我的。这福分,奴也受不起……”
苏玳望了他一眼,两个人并肩站着。王府的后院,仿佛是画中的山水,盛着一座清秀小亭。然而画中的山水终究也只是画中罢了。
“走,我们进去待待看。”
他唤了酒桃一道进去,青圭和雁还在外头,张罗这群丫头婆子都散了去做事。
酒桃怎会如他一般,是什么无福之人呢?他分明记得清楚。那日他和翰林院的同侪说起,老太爷怕暑热,他便弄了个飞瀑凉亭,正巧碰见摄政王,摄政王便说,不如过几日休沐,到王府上来,也照样张罗一个。他笑说王爷体恤王妃,孟庭蕤却只是微微笑了起来——他第一次知道,原来摄政王右边嘴角,有一只小小的梨涡。
“只是有人受不得暑热,胃口不好,成日长不了几斤肉罢了。”
*
没几日就要到七夕节,府里头没有待字闺中的少女,元哥儿也不到那个年纪,虽说民间热闹,可王府却凑不上。
元烛趴在榻上,和酒桃一块下双陆。外头不知道何处放烟火,酒桃听得出神,又输了一局。元烛把棋子都拂乱了,扫兴道:“你怎么总输啊。”
摄政王一早就派了宫里的人来传话,说宫内设宴,留他不肯放,叫他们都别等他。
酒桃赧然笑了一笑,随手抓弄着一把棋子顽儿。元烛嘴里嚷嚷饿了,打发青圭和雁还到府外头的小燕楼给他买糟鹅去,要新鲜刚出锅的,可不要冷的。正好两个丫头都想去凑乞巧的热闹,齐齐“哎”了一声,挽着胳膊一块出门去了。
元烛跟酒桃一道听了一会儿外头的炮仗,倏尔开口道:“你是不是不开心。”
他和他父亲的性情果真是一致的,问话的时候不像问话,像是已经下定了论断。
元烛的眼睛里映着色彩斑驳的棋子,信手抛掉,那些棋子就哗啦哗啦地落到棋盘上,响声清脆。
“我觉得你不开心。”他喃喃地重复了一遍,那种陌生的复杂神情再一次出现在他年幼的脸上,“你刚来的时候,父亲开心,我也开心。……现在和从前好像不一样了。”
元烛拨弄着棋盘上棋子,怔怔出神。自从赵娥倒下之后,他似乎长大了不少。
“现在母亲也病了。都不愿意见我。”
酒桃的嘴唇开合了几下,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酒桃,你说说,还有什么法子。”
元烛抬起头来,酒桃却恍然从这张并不如何肖似孟庭蕤的脸上见到了和孟庭蕤一般无二的神色。
*
是夜,一辆马车驶进翰林院编修的府邸。驾车的是个熟手,不等门外的更夫问,先便笑道:“咱们是抱玉台的,给郎君送货来了。”说着从衣襟里掏出块腰牌来,上头刻着小篆写的抱玉二字,正是抱玉台的标志。更夫知道苏玳乃是抱玉台的常客金主,自然不敢再拦,开门让他进去。
马车里下来一人,这人戴着一扇帏帽,看不清脸,只知道是个男的——抱玉台除了娘子还有郎君,上京谁都知道。更夫不敢再看,低头避让。
“人已送到,不多叨扰了。”他说着,一勒马疆,驾车便走。而那送来的“新货”,便由门内的家丁引着,往厢房里头去了。
树叶儿从浣衣女使那儿发了一通火气——她们镇日惫懒,女君的衣服也不愿意动手洗,尤其是爱吃酒打牌的那群婆子们,看她脸嫩,不把她的话当回事,由是今晚她大为光火了一番,才要回主屋伺候主子,就见着家丁领着一人,往厢房去。
她心中生疑,先是叫了一声“站住”,这才快步走过来瞧。
“这是什么人,也往府里头领?若敢瞎搞些腌臜事情,当心主君回来叫你们吃板子!”
“诶哟姑奶奶,我哪敢啊。”那家丁哈了哈腰,脸上谄笑,“这是咱们主君跟抱玉台买的新货,不是这个,我怎么敢乱往里头领人。”
“新货?这,这不是个男的么!”树叶儿一怔,围着这生人转了几圈,脸蛋儿倏尔红了——不是羞得,是气得,“你好不要脸!什么时候卖屁股的也能进咱们府里了!我不信,走,你和我去女君跟前细说!”
她一伸手,本来要拉这个家丁,俄而转念一想,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不如抓了这个小妖精去见女君,一切就分明了。她心思电转,又去抓那烂货,家丁岂肯让她得逞?脸上也笑不出了,左拦右拦,脸上都给抓出了几道血檩子。
“姑奶奶!姑奶奶!你这是要我的命啊!这是主君的人!”
树叶儿不肯依,两人正要人脑袋打成狗脑袋的时候,忽而听见一道声音,声音沉沉,像是憋着火气:
“在这儿闹什么呢!”
树叶儿一惊,一扭头,只见到苏玳正从门外进来,眼珠在她和家丁身上扫了一圈,又看了一眼那带着帏帽的“新货”,不禁又是羞耻,又是怨愤。
“主君,他嘴里喷粪,说这是您从抱玉台买回来的男妓!”
和她想的却不一样,苏玳没有立刻反驳她,借着院内的灯笼,她只觉得主君眼里光影明灭,她看不懂。
“不成么?”
这三个字一出,四野俱静。
树叶儿的嘴唇抖啊抖,半晌,眼里忽而有泪,她“这……这……”了一阵,终究一跺脚,转身跑了。
那家丁看了看他们两个,自然也不敢多留,赔笑告退了。
“走罢。”苏玳在前头引路,抱玉台的郎君在身后跟着,两个人一道拐进厢房,相对而坐。
“刚可吓死我了。”
这人一进屋,见四下无人,忙把帏帽一摘,整个人歪在圈椅里头,软塌塌地靠着——喜兴的团团脸儿,上头嵌着两颗黑白分明的眼,不是酒桃还是哪个。
“喝点茶压压惊。”苏玳给他倒了杯茶,看他接过来仰头牛饮,“这可和说好的不一样啊。早上你说三天后走,怎么今天就来了。要不是我那小厮腿快来抱玉台找我,看你往哪儿去。”
“这,这不是事发突然么。”酒桃牛饮完了,用袖子一抹嘴巴——他那点教养全被他丢在王府里了,说着自己又怔忡起来,“元哥儿长大了……”
他心中复杂,不知道作何感想,只是从怀中掏出一张纸来——如今他认得了,上面写着他的本名和籍贯出身,是他的奴籍。
*
“你拿着。”明明上一秒还在和酒桃嘻嘻哈哈地下双陆,这一刻元烛说话的样子,却叫酒桃不敢认,“拿着这个,脱了奴籍,去做你想做的事罢。”
看酒桃还傻着不肯接那张纸,他脸上倏尔恼羞成怒似的红了一红。
“就当是我赔你的面人了。”
他把纸往酒桃怀里一塞,转过身去,不肯再看他。直到酒桃已经走出门去了,回身望他,他依旧绷着他的小身子,没有再回头看一眼。
*
苏玳见他愣愣的,仿佛还正伤神,也不想让他多劳累,因说:“那你先歇着,今晚王爷还查不到这里,明天一早我就叫人送你走。”
酒桃躺下之后,很久都没有睡着。
他近来应付失眠有个好法子,就是数他今日学会的字,数啊数,少则数到几十,多则数到一百,总能睡着。他走之前,还不忘带着那本《千字文》。明明已经看了多遍,记得滚瓜烂熟,还不肯丢在那里。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
趁着窗外的月色,他起身,从包袱里掏出那本书——和他的一袋金豆子碎银子放在一个夹层里头——抱在怀里,上床盖好被子,很快就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