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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番外-张怀月 ...

  •   (十二)
      张怀月走在节度使府的长廊,望着那轮印着琼楼玉宇的圆月。
      节度使,她的父亲曾经也是。

      父亲的孩子很多,她不想困在后宅等着随便找个男人嫁了,她要出去建功立业。
      就像……淮深的妻子一样。

      张淮深思春这个重磅消息还是听索靖讲的,这个花拳绣腿爱弹琴的男人一脸神秘的跑过来找她,同她说这段趣事。

      她虽然对索靖没有男女之情,但还是被这个消息钓的八卦之心作痒,不停的追问这个笑的腼腆的男人。
      这男人喜欢她。
      她不喜欢,也不排斥,她只想找一个能同她在军营里杀敌驱寇的男人。

      但她没找到这个男人,淮深倒是找到了这样的女人。

      她不止一次的偷听着父亲同悟真大师议事,还总听他们提起一个刀法了得的女子。

      她想去会会。

      大概是天注定,还没等她出去找,淮深就把人带了过来。
      那个平常同他们嘻嘻哈哈逍遥痛饮的小子有些羞涩,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指着旁边同他穿着一种制式衣裳的姑娘,说,这是他即将过门的妻子。

      她看着姑娘腰间的唐刀,第六感浮在心上,她说姑娘,试试?

      姑娘是个爽快人,微微颔首,朝她抱拳,刀光出鞘,她有些愣住。
      这把刀,和父亲送淮深的那把……几乎一模一样。
      姑娘招招狠戾,可她觉得——姑娘在很认真的放水。
      她败了,败的心服口服。

      她没见过这样有趣的女子,所以天天跑到陈府约姑娘出来。
      姑娘刚来沙州,除了淮深之外只有她这一个至交,她们在街上逛遍了所有铺子,吃遍了所有小食,她又跟姑娘悄悄透露了淮深从小到大的丑事。
      姑娘被她说的脸红,脸红的同她呢喃少女心事,"怎么办啊,张家姐姐,我好像,更爱小张了呢?"
      而她拍着胸脯打着包票,姐姐懂你,人之常情嘛——!我们家淮深!沙州顶好的男儿,入股不亏!

      她能看出来张淮深的心动。
      禄伯是个心思细腻的孩子,小时候她就发现了。每次被父亲骂,禄伯总会悄悄送糖哄她。
      明明自己还是个小屁孩,却装作大人的口吻,瓮声瓮气的说,姐姐——不哭——
      所以,当淮深揣着一兜子珠宝首饰找她的时候,她忍不住哈哈大笑,毛头小子被她笑的脸红,殷勤的奉上一把陌刀,好姐姐,帮禄伯挑一挑——

      于是姑娘就戴着她挑出来的钗子同他们聚会,坠着她挑出来的耳铛在苦行所一起饮酒。

      张淮深是个坏小子,不知用了什么迷魂计勾走了姑娘,她看着被压在巨梅树干上的好友,看着她弟弟深深浅浅的吻着。
      又看着好友的手臂攀上弟弟的背,随后是弟弟这个色-狼大手翻动。
      是姑娘微微露出来的左肩。
      她知道,肩上有道疤,是和姑娘一起泡澡的时候看到的。
      然后呢?
      她转身,捂着索靖的眼,把他推走。

      不过嘛,这光天化日,朗朗乾坤,要是让那群老古董听了,估计得说姑娘不守妇道。
      妇道妇道,去他狗屁的妇道,男人一个个管不住自己,非要把脏水往女人身上泼。
      呸!

      沙州很久没有那么盛大的婚礼,她在陈府看着好友梳妆,不同于往日的英姿飒爽,张淮深真有福气,找了个那么才貌双全的媳妇儿。
      中原有一种名骏,名叫照夜白。照夜白从长安的月里一路向西,在沙州,遇到了河西最好的马儿——夜不脱。
      人逢喜事精神爽的夜不脱,不对,张淮深,坐着高头大马,风风光光的把她的好友迎进张府。这毛头小子高兴坏了,别人敬,他就喝,喝的院里不知道堆了多少个大酒坛。
      她看着这个傻弟弟乐呵呵的样子,赶忙上去挡住他身前的酒,又悄声在他耳边嘱咐:"禄伯,你姐别的不知道,这事儿可知道,喝那么多,晚上媳妇儿怨你不行,可怎么办?"
      禄伯迷离的眼神全是不解:"什么……不行?" 随即才反应过来,脸上不知是酡红还是羞红,抑着声道:"姐!你说啥呢!男人——"他站起身来晃了两下,"不能说不行!"
      他姐笑着捂嘴,把他从人群中推过,踹进新房,"别废话了你!找媳妇儿去吧!"

      那天可真是个好日子,好到父亲同大伯喝的天昏地暗,像两个老顽童,闹着笑着,最后哭着抱作一团。
      她余光还瞥见一个人。
      是索靖。
      索靖帮淮深挡了不少酒,脸蛋子通红。他看到她的目光,先是欣喜,又飞快低头。

      许是因为她张怀月没有张淮深那么幸运,找不到那个心仪的人。
      又许是索靖扔了琴棋书画,日日在军营苦练,总是用炯炯的眼,爱慕的看着她。
      所以,也说不上为什么,她张怀月也成亲了,张府多了个赘婿。
      赘婿还是一如既往的当张淮深的跟班,她恨铁不成钢的揪着他耳朵,让他别当电灯泡。
      赘婿很听话,换了个人缠着。
      但她张怀月,不想同他做一对恩爱夫妻。

      夜不脱和照夜白总爱奔腾在一望无垠的黄沙里,他们天造地设的一对,羡煞旁人,在沙州是模范夫妻。
      夫妻太过恩爱不是什么好事,这把同破白一起鼎立在河西沙地里的刀,开始被家事绊住。
      她去了张府,照夜白自愿窝进深宅,一下下抚着小腹。
      照夜白,不——是姑娘,又拉着她的手放在自己肚腹上,说,张家姐姐,小东西会踢人了。
      她感受着掌心传来的动静,有些茫然。
      啊……是……
      夜不脱和照夜白都是名骏,他们结合出来的后代,更会是一匹骁勇善战的宝马。

      张淮深是个妻管严,如果这是和平年代,张怀月一定觉得这个看起来硬朗如孤狼般的男子,要时时刻刻和夫人腻在一起。

      但这不是和平年代,他夫人也没那么幸运。
      唔,把自己比作幸运儿好像有些不要脸,不过没关系,她就是幸运啊。
      幸运的同索靖同床异梦,幸运的夫妻离心,幸运到后来分房睡。
      不像淮深那倒霉的妻子,生那么多孩子,又狠不下心把这些累赘扔给乳母,被这些累赘绊住手脚。
      孩子啊……
      她看着月亮,想到了延晖。
      那匹她从小看大的名骏,被她用破白割了喉咙,死的时候绝望的望着她。
      名骏悲鸣,姑姑,为什么?
      姑姑没有回他。回了,他也不会听见。
      因为他叫延晖。
      延晖是淮深夫妻的第一个孩子,换句话说,是大伯家的希望。
      为什么是希望,大概因为这个孩子生在了大伯伯母佛奴还没有去长安的时候。
      她还记得那时的自己,跑遍了沙州所有的高档铺子,挑了很多漂亮衣服珠宝首饰,兴高采烈的带着大箱小箱跑去他们家。
      她悄悄告诉姑娘,别被孩子困住,你是你自己,还是那个—— 她转了个圈,那个美丽的姑娘!
      姑娘扑哧一声笑了,回握住她的手,带着母爱光辉笑意盈盈的说,好。

      姑娘没有食言,没过多久,又在军营里同她碰面。
      只是生了孩子还是需要休养生息,姑娘一开始没有亲自上手耍刀,而是帮着父亲淮深一起组练陌刀队,她看着眼馋,索性自告奋勇加入。

      淮深太爱夫人,但又不知道节制,第二次当了爹。
      这个弟弟真是坏死了,害她又要去采买一大堆东西。
      然后就是一个……又一个的孩子。
      她累了。
      姑娘也越来越少在军营里同她切磋了。
      父亲也走了。
      然后父亲又回来了,虽然是被别人写的讣告带回来的。
      她觉得很孤独。
      又觉得少了些什么。同样是张家的孩子,就因为淮深是男子,所以父亲才把归义军交给他吗?
      她知道,淮深是不可多得的将才,天资聪颖,从小就被父亲带着亲自教习刀法,破白更是传给了他。
      那是淮深的弱冠礼,他从她父亲手中接过破白,面上是掩饰不住的喜悦。
      破白又遇到了它的同伴,归义军又有了小张将军。
      而她张怀月,只有一个赘婿。

      从小张夫人经常缺席之后,索靖又当上了小张将军的跟班。李家那个混球,一边说淮深是没爹的孩子,一边说索靖又是张怀月的赘婿,还是张淮深的小老婆。
      是可忍张怀月不可忍,她冲去李府,提着刀把那混球的大拇指剁下。
      混球终于换了说辞,因为他被吓得疯癫,整日只知道啊啊大叫。
      李家闹到小张将军面前。小张将军不在,在的是他的夫人。
      小张夫人品了口茶,淡淡回道,你们要谢谢怀月姐姐手下留情。

      张怀月笑了,看,这次教训那混球,再也不用被父亲训了。
      父亲死了,现在当家的,是张淮深。

      淮深啊……
      河西最骁勇的夜不脱。
      和夜不脱相配的,只有照夜白。况且照夜白手里,分明就是另一把破白。
      张怀月不止一次的同索靖感慨,“她有破白,却把破白埋了起来——可悲!可叹!”
      本该驰骋沙场的照夜白,本该枭首敌寇的破白,甘愿!甘愿困在深宅后院!
      然后她又只能喃喃自语,如果是我……是我……我有破白……
      而索靖只会一次次的同她重复,怀月,你喝多了。
      怀月,那是淮深的妻子,你的挚友。
      挚友……?
      她迷茫的转向自己的丈夫:“哈……妻子,是,妻子。照夜白,从长安一路跑来,被夜不脱一遍遍搞大肚子,就这样……忘了自己原来是什么!她被那些孽种困在后院里——”

      “张怀月——!”
      这个听惯了嘲讽的男人再也忍受不了,给了这个疯女人一巴掌。
      张怀月清醒,惊讶的看着这个……儿时的玩伴,现在的赘婿。
      “好啊你索靖,真让你长本事了,竟然敢打我?!”
      打我,打我,让你打我——!
      她喘着气,像匹被困住的疯马。
      屋里静了那么一瞬,只听见她自己的心跳。
      索靖的粉面被女人扇的通红。
      他眸光不忍的看着自己的……妻子,轻轻开口,“怀月……破白,不是只能在前线……”
      “你忘了吗……那年淮深同大张将军克服凉州,是你,带着淮深的夫人,带着延晖延礼,带着陌刀队,在沙州边境,抵御贼寇。”
      “……怀月,你……”
      “太偏执了。”
      索靖看着妻子空洞的眼神,继续道:“小张将军不在家的日子,留守的归义军,里外上下,都要小张夫人操持着。你还记得吗?她拿捏不准的时候,总会来找你。”
      “怀月,你看,破白在家里,也是撑起一片天的好刀。”
      “怀月,淮深一家,是我们的手足。”
      手足?
      张怀月温柔的笑了。
      她看着那张熟悉得快要忘记的脸,一瞬间几乎记不起这是什么。
      是爱吗?不是。
      是恨?还是……不甘。

      “是啊,索靖,李家那混球有一点没说错,你这个千年王八万年老二。”
      “死老头子张议潮也是老二,老二是大张将军,是节度使。”
      就因为我是女儿?那老古董就不把归义军给我吗?
      怀月仰天长叹,破白……破白……老古董,如果那天你把破白给了我,为什么不给我?
      索靖沉默,片刻应道,大张将军说,他希望我们这些男儿,能保护好河西的女儿们。
      怀月怒道,什么男儿女儿,有真本事的才是好儿郎!
      索靖说,淮深和他的夫人,都是最好的儿郎。
      索靖忍不住补了一句,他们是最真挚的感情,不要说的那么难听。
      索靖声音放软,道,怀月,我们也可以有的。
      怀月不解,揪着他衣襟摇晃,“索靖,你要当一辈子老二吗?”
      索靖抱着他的夫人哄着,怀月,你又喝多了。
      他的夫人不依不饶,酒劲漫上心头,她醉了,问索靖,你这个老二,不试试吗?
      索靖会错了意,那晚让她试了试他的老二。

      试了之后,来了个孩子。
      张怀月觉得这属于老蚌生珠,索性一碗凉药下去,流走了孽缘。
      索靖没说什么,只是书房夜夜会飘出他的哀叹,和呜咽。

      淮深去求使节了。
      求了很多年,没求到。
      倒是使团把淮鼎带了回来。
      淮鼎带回来佛奴——淮澄的遗物,一把手刻的桃木刀。
      桃木长在中原的富贵地,年少的淮澄策马走过很多山水,最终挑了一棵年份最久的桃树。
      是一把缩小版的木制唐刀,淮鼎流着泪把这把小刀放在淮深手里,哽咽说,淮澄死之前把这个交给父亲,父亲又把这个交给他,他没想到有生之年能活着回河西。
      他要把淮澄的心意还给哥哥,他说,淮澄说,这是最灵的桃木,最能辟邪,希望能护佑哥哥。
      淮深没有说话,满是伤痕的手止不住发抖。

      而后淮鼎同她密谈,她的亲弟弟变了许多,亲弟弟问姐姐——
      张淮深……淮深有什么功劳?河西是父亲用了二十年收复的,他张淮深受了父亲的托付,但丢了一次凉州,即便他后来浴血奋战,把凉州收了回来。
      他张淮深,只是在努力做一个张议潮,可是,为什么非要张淮深来做?
      姐姐,我们都是父亲的孩子。

      张怀月听着亲弟弟的愤恨,突然觉得,这是应该的,张淮深要为自己的错误买单。
      错误?哈,错误。
      老去的姑娘和淮深囚在一起,姑娘跪在地上,拉着她的裙摆求她,说淮深没错,淮深无罪。
      她怜悯的蹲下,抬起姑娘有些老态的脸。
      脸上的那双眼全是泪,映着她没有表情的面。
      她问姑娘,你想要什么。
      姑娘说,淮深没错,放了淮深。
      真是个蠢货,十足的蠢货,生了那么多孩子、一孕傻了几十年的蠢货。
      她很有耐心的掐着姑娘的下巴,温柔的开口。
      "傻姑娘,我放了他,让他出去……把我杀了吗?"
      姑娘挣扎的摇头,断断续续的话从她有些发紫的唇中挤出,"……不……他不……会……"
      她张怀月才不信,一把甩开这个瘦到尖尖的下巴,看着这人倒地。

      索靖疯了般的用枪指着她,问她,淮深夫妇为什么会中毒。
      她摆出无辜的笑,不知道。
      索靖跌坐在地,半晌,枪悬在她喉间。
      她不解的问,张家赘婿,你要杀我吗?
      她笑了,继续道,索靖,我们夫妻那么多年,我还不懂你吗?
      索靖,你不也是——按捺不住了吗?

      她给了索靖两次机会,每次都有两个选择。
      第一次机会,索靖在张淮深死和挑断张淮深手筋脚筋里,选了后者。
      万年老二第一次听懂了人话,虽然他本质上,还是个有点犹豫的懦夫。
      唉,谁让他终于想通了呢?张怀月很是满意,决定夫妻同心一次,亲自为他做了示范,先对小张夫人下手。
      女人对女人要温柔,不过一壶药罢了。
      只是索靖优柔寡断,用酒混着药,同好兄弟喝了好几天。
      但结果是一样的。
      拿着破白的人,再也挥不动破白了。

      手足啊,手足。

      她想起来一件往事,这个姑娘年轻的时候,腿受过伤。
      受过伤,又被治的很好,好到完全看不出来。
      那是姑娘同她彻夜长谈的时候说的,那时候的姑娘清澈又愚蠢,同她张怀月这种人袒露自己的心扉。
      她转了下眼睛,目光看向她亲爱的淮深弟弟,像条死狗一样,苟延残喘的受着入骨之毒。

      毒是她端来的,她听说天使要来河西赐封号的消息,带着淮鼎给的"好酒",前来祝贺。
      酒肯定是不够的,最重要的是那把淮澄的桃木刀,被淮鼎淬了毒,又被淮深日日贴身带着。
      她闻过,闻不出来毒药的味道,只有淡淡的桃木香气。
      酒毒发的快,这对夫妻被疼痛折磨,又被她的人像扔泔水一样拖到密室。

      她现在又看着这个倔姑娘,颤颤巍巍的朝丈夫爬去,艰难地护在丈夫身上,一下下被打着那瘦到脊骨突出的背。
      真是——感人肺腑的爱情。
      而爱情给这个女人带来了什么?好像什么都没有。
      她突然想到幼时父亲生气时的暴呵,"你!再不听话?!看我打断你的腿!"

      这种大事,她选择亲自动手。
      此生唯一的挚友被她狠狠地拽倒在地,照夜白可能,是在此前那些暗无天日的夜里哭干了泪,一声不吭。
      她看着挚友身下流出的鲜血,轻轻问着,傻姑娘,你是照夜白,照夜白怎么能甘愿守在后宅呢?
      照夜白,你生的孩子,一个都没来。
      照夜白,你后悔认识我吗?
      照夜白,你是名骏,应当在沙土上破军、杀敌、浴血,而不是在后宅里为他生儿育女流血。
      照夜白,你求我啊?你说你错了,你说你糊涂了。
      ……为什么你不说话?你倒是说话啊,照夜白!
      只要你求我,我就救你。
      满室只有棍棒的砰砰声,腿骨的断裂声,还有旁边——被按着的张淮深,含着血沫的咒骂声。
      可他再也提不起破白,咒骂声变成呜咽,又变成乞求。
      姐姐,淮深求你,求你放了她,她也是女人。

      照夜白终于开口,沙哑嘶吼着,淮深,不要求她,我不疼。
      照夜白气若游丝,姐姐,我同他上过前线,稳过后方。
      照夜白用尽力气啐了口血,姐姐,我早就同你说过,我爱他。

      索靖曾经说过的那些话、那些被刻意忘却的回忆,随着污血溅到张怀月脸上。

      其实……照夜白从来没有忘记自己是谁。
      大部队不在沙州的那些日子,篝火映在照夜白面中的疤上,张怀月听着姑娘小声说了一句,姐姐,他们不在,我有点怕。
      又听着姑娘说,姐姐,还好有你,有你在。
      照夜白是母亲,跟孩子说,不能退。
      照夜白更是兵,白天杀敌,晚上疗伤,半夜又轻手轻脚的从她身旁爬起,出去巡视。
      涂药的时候也像现在这般,一声不吭。
      ……夜不脱和她的孩子不是孽种,那时还是没成年的神骏,他们自责咬唇,说姑姑,要是我们再大一点就好了。
      小郎君倔强的眼眸和延晖死不瞑目的绝望逐渐重合。

      张怀月,你好像……

      才是那个做错的人。

      不,她们都以为自己选择了更难的路,都以为自己才是那个牺牲更多的女人。
      可这条路从来没有对错,只有爱恨的重量不同。
      张怀月的每一步都没有错,什么都不重要,重要的是——
      张淮深低头了。
      她笑着看着这个鲜衣怒马一辈子的弟弟,看着他为了一个女人,第一次低下头颅。
      而那个女人虚弱的蜷在地上,像个死物一样,几乎没有生息。
      张怀月的弟弟张淮深,捧着破白跪下,他嘴里还吐着黑血,哭着说,姐姐,淮深错了,淮深求你。
      真是没种的男人,这竟然是归义军的小张将军?
      竟然为了一个女人低头。

      她踩在新鲜的血泊里,又踢了踢地上那团死物软绵绵的断腿,"哦?那淮深跟姐姐说说——"
      “你不是说错了吗?”她缓缓俯身,指尖轻轻勾起那团血泥一样的人形,“来,跟姐姐说说——”
      她笑得灿烂,“错——哪——儿了?”

      她好像失算了。
      一个个大夫进来又出去,只是摇头。
      她好像,把照夜白,真的变成了死物。
      死物是有心结的,比如说,同夜不脱配种的六匹马。
      夜不脱和照夜白都是名骏,两匹名骏的后代,是神骏。
      六匹奶声奶气围着她喊姑姑的小马,里里外外都光明磊落,以为她还是那个心怀明月的亲人。
      他们心太澄澈,一匹匹跑来送死。
      她觉得六六大顺很好,攒够了六根手指头,把它们同破白一起,扔到密室。
      张怀月看着榻上那个有些苏醒迹象的女人,无奈叹气。

      姑娘醒了,曾经的名骏失去了她和爱人亲手教出来的孩子,不停的哀鸣哭喊,像个凄惨的小兽。
      可张怀月觉得,还不够过瘾。
      张淮深还没看见,他已经被毒逼的昏睡不醒。
      于是她又把六匹小马的尸体丢了进来,姑娘疯了般的从床上滚下爬着,不是朝门口,而是朝丈夫。
      姑娘渗血的指捂住丈夫的耳朵,她鼻尖紧紧贴着丈夫的唇,说,淮深,你看,是我,我醒了,淮深。
      张怀月觉得有趣极了,夜不脱和照夜白也会有这种狼狈的时候,她放大了嗓门喊着,淮深,你真没种了!这都是我用破白杀的!
      其实还有一个种,她张怀月怎么就那么心软,放过了那匹小马驹。
      小马驹是女郎,长得同母亲一模一样。
      罢了,张怀月承认,不是自己心软,是这小马驹怎么找,都找不到。

      张淮深没有听到,他的耳朵有些聋了,再加上……也不知道妻子哪来的那么大的手劲。他只知道他的夫人没死,还活着。
      张怀月曾经……和他的夫人那么好,应该,会放她一命吧?

      张怀月表示,没太考虑过什么放不放过。只是亲自去了趟内院,打开节度使夫人的衣柜。
      她愣住。
      从前她送过的那些衣物首饰,都被整整齐齐的摆好放着。
      虽然有些陈旧,但能看出来主人的爱惜。
      爱惜……
      张怀月想起了什么。
      姑娘其实,一直都爱穿她送来的衣服。
      那么爱穿,就穿到死吧。

      和衣服一起还送来的还有脂粉香膏。她把照夜白身上脏污不堪的衣服脱掉,把这具轻到皮包骨的躯体,用毛巾沾了温水,一遍遍擦着,抹了香膏。
      张怀月替女人洗发绞发,又像张淮深夫妇成亲那天一样,为好友梳着发,像哄小孩一样哄着这个油尽灯枯的女人,"你看,涂了脂粉,淮深就看不到你脸上的伤了。"

      雪又大了,大到被风裹着,冰冰凉凉地吹进她的脖颈。
      在这个凉薄的夜里,繁盛一场最后的宴。
      索靖应该去做第二次选择了吧?
      这老二,终于开窍了。

      她可怜的淮深弟弟,要被从肚腹穿出来的刃,捅灭最后一口气。
      她可怜的挚友,先眼睁睁看着孩子死了,现在又要看着丈夫死了,还都是死在眼前。
      嗯,还要受着毒发之痛,为照夜白这一生的糊涂,买单。

      她享受着周围人的捧贺,得意的椅在雕花椅上。
      直到门口出现一个人。
      她几乎一下子站起,看着那个……少女。

      这……怎么会……开席之前她还特意去看过,那对活不过今晚的鸳鸯,可怜巴巴的依偎取暖。
      这应当是她们在人间的最后一面。照夜白似乎,就剩半口气,以一种怪异的姿势,僵硬地被夜不脱抱着。
      夜不脱彻底疯了,他边笑边哭,断断续续的哼着一首哄孩童睡觉的歌谣。
      夜不脱看着她,说,姐姐,你怎么舍得杀了她。

      不……这不是真的……
      张怀月要跑,她要去密室确认,确认到底是不是真的。
      她到底还是老了,或者说功法那么多年其实——并无长进,只能被怎么都挣脱不开的绳镖卷着脖子,靠近那人。

      虽然她听到有人在喊‘延延’,但她知道,不是那匹小马驹。
      她看清楚了,是小马驹的母亲,那个姑娘。
      十六岁的姑娘——刚从长安的月里落下、踏进沙州的照夜白,穿着同淮深成亲那日的吉服,像个索命的厉鬼,在中庭挥着利刃,一招一式,恨到浑身通红。
      厉鬼环顾四周,发现了漏网之鱼。钩子高高抛起,束紧,向她张怀月讨债。
      姑娘不会再放海了。
      不会又能怎样?索啊!索啊!来索我的命啊!
      来啊!来啊!索了又能怎么样?你丈夫死了!夜不脱死了!夜不脱的种都死了!你们的孩子!都死了!
      嗬……嗬……死了!都死了!
      死的整整齐齐,一换七,她张怀月不亏!
      但……这是什么妖术,竟然能逆转时间,让人返老还童,还是……起死回生?

      她看着少女背后的刀,听着少女声声泣血的控诉,挤了丝笑出来,发出难听的声响。
      "……她……呢……?"
      少女回敬了个诡异的表情,"姐姐心知肚明,她早被你弄死了。"

      沾满血的剑毫不留情刺进她的心脏,少女旋着剑柄扭着,剑刃绞卷着碎肉,浸满了腥热气息。
      恶魔在低语。

      "她应该已经在等你,等着用她的刀,不再放水的,杀了你。"

      其实,
      这结果也不是不行。
      她是一个沙州人。
      她杀了自己家的七个沙州人。
      还有那个在岁月里同她意气风发的……长安人。
      她张怀月,等着。

      往事在眼前一幕幕流转。
      她落了泪,不知道是痛的、是不甘,还是悔恨。
      最后一刻,她真的迷茫了。
      张怀月,你……
      为什么?
      非要这样啊?

      她等不到了。
      地狱里面,只会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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