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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月见山2 ...

  •   沈樵已来山中月余,鹤发老者名唤归尘,他让沈樵叫他尘叔。初冬的月见山,寒雾如浓得化不开的墨,沉沉压在嶙峋的山石与枯寂的林木之上。后山烧火房那扇破旧木门缝隙里,漏出几线昏黄摇曳的光,是这沉沉寒夜里唯一一点挣扎的暖意。

      门内,灶膛里柴火噼啪作响,舔舐着冰冷铁锅的底,蒸腾起浓郁苦涩的药气。沈樵跪坐在灶前小凳上,身子前倾,几乎要埋进那堆摊开的干枯药草里。他手指翻飞,动作麻利地将一味味药材拣选、分堆,指尖被草叶的汁液和粗糙的棱角染上深褐,留下细小的划痕。
      火光跳跃,在他年轻却过分沉静的脸上投下明明灭暗的影子,映得那双专注的眼眸深处,仿佛也燃着两簇不熄的微火。

      角落里,一个佝偻的身影被灶火拉得忽长忽短。尘叔背对着沈樵,正用一把缺口的老铁勺,缓慢而稳定地搅动着锅里粘稠翻滚的药汁。他身形清瘦,雪白的头发稀疏地贴在头皮上,一双手关节粗大,布满深褐色烫伤的瘢痕和陈年污垢,像两块饱经风霜的枯树皮。
      尘叔大概是这残月阁最不起眼的尘埃,沈樵来了这么久,未见一个生人踏入这草庐。不过尘叔算得上幽默风趣,不时给沈樵讲他年轻时候的事,每次都逗得少年哈哈大笑。

      “尘叔……”沈樵的声音压得极低,几乎被柴火的噼啪声盖过,“这味‘寒星草’分量似乎重了半钱,中和‘赤焰藤’的燥性,会不会……”他迟疑地捻起一小撮青灰色的草叶。
      尘叔没有回头,只是搅动药汁的手势极其轻微地顿了一下,幅度小得难以察觉。沈樵立刻明白了,毫不犹豫地将那半钱多余的寒星草剔了出去。

      “你小子有悟性不错啊!”归尘对这个黑小子还算满意,不枉救他一番。
      “你伤也好得差不多了,明儿就离开吧……”
      沈樵一下子跪下来,抱住老者的腿,眼里尽是可怜与凄楚,“尘叔,留下我吧,我……我想跟着您学东西,我会打鱼……还会砍柴,求您留下我吧!”

      “吱呀——”
      沉重的木门突然被一股大力猛地推开!刺骨的寒风裹挟着冰冷的雪粒子,瞬间灌满了狭小的烧火房,灶膛里的火焰被压得一矮,剧烈地摇晃起来,几乎熄灭。药气被冲散,一股属于山巅的凛冽寒意瞬间冻结了空气。

      门口,立着一个身着墨蓝锦袍的身影,他的背后站了五个山中弟子。残月宗执事严青负手而立,身形挺拔如崖边青松,下颌线条紧绷如刀削,眼神锐利如鹰隼,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瞬间锁定了火光边缘的沈樵。他的目光扫过满地狼藉的药草和简陋的锅灶,最后定格在沈樵那张骤然失去血色的脸上,眉头拧成一个冰冷的川字。

      “月见山乃清净之地,何时容得下闲杂人等?”严青的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的针,直刺人心。
      “一个来历不明的野小子,也敢在月见山盘桓?”他目光如刀锋,掠过沈樵,最终钉在角落里那个佝偻的背影上,“归尘,你好大的胆子!”

      无形的压力如同山岳倾塌,轰然压向沈樵。他只觉得肺腑间的气息瞬间被抽空,喉咙里像是塞满了冰冷的铁砂,一个字也吐不出来。血液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瞬退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彻骨的寒意和灭顶的恐慌。
      就在严青袍袖微动,仿佛下一瞬就要施展雷霆手段,将这个碍眼的“污秽”彻底抹去之时,角落里那个背对着所有人、如同枯死树根般的身影,极其缓慢地转了过来。

      灶膛里残余的火光跳跃着,照亮了尘叔沟壑纵横的脸。他的眼睛陡然爆射出一种令人心悸的精光,像沉埋地底的古剑骤然出鞘的一瞬寒芒!他干瘪的胸膛剧烈起伏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仿佛锈蚀铁器强行摩擦的“嗬嗬”声。

      接着,一个松弛却又异常清晰坚定的声音,炸响在这狭小、药气弥漫的空间里:
      “我道是谁!原来是严执事,严执事来我这草庐作甚?”归尘清明的目光扫在严青脸上,不威自怒。

      “清除异己!”严青大义凛然,仿佛沈樵是什么滔天罪犯。
      “好一个清除异己!”归尘抚须,慢慢悠悠的坐下,“我这破败之地,哪里来的异己?”归尘突然指着严青,嗤笑道:“莫不是你?”

      严青的脸色更难看了,“老头,你要护着他?”
      归尘神情严肃,语气坚定:“黑小子是我的人!我留他在山中洒扫,不拿半分俸禄!”
      烧火房内死一般寂静。灶膛里,最后一截木柴“啪”地爆开一簇火星,随即彻底熄灭。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和药气重新弥漫开来,只剩下严青骤然收缩的瞳孔里,倒映着尘叔那双在昏暗中亮得骇人的眼睛。那目光里的重量,竟让这位执事的心头,也莫名地沉了一下。冰冷的空气凝滞了,仿佛连时间都在这无声的对峙中冻结。
      ——
      冬去春来,月见山石阶上的寒霜换成了被践踏的泥泞和零落的花瓣。沈樵的命运,也从烧火房角落的微光,被抛到了残月宗庞大殿宇群落最边缘的阴影里。
      他成了最底层的扫洒弟子。天未亮透,山巅的寒风还带着刺骨的哨音,他便要起身,拖着沉重的竹扫帚,从山门最外围那九百九十九级冰冷的石阶开始清扫。
      石阶粗粝,棱角分明,沾着前一夜的寒露或是前一日被无数鞋底带上来的泥尘。扫帚的竹枝划过石面,发出单调而刺耳的“沙——沙——”声,在寂静的清晨传出很远,又被凛冽的山风撕扯得断断续续。
      汗珠从额角滚落,滴在冰冷的石阶上,瞬间消失无踪,只留下一点深色的印记。指尖被粗糙的竹柄磨得通红、破皮,渗出血丝,混着灰尘,钻心地疼。而这份卑微的劳作,也成了某些人眼中取乐的目标。

      “哟,这不是咱们宗门里最‘勤快’的扫洒吗?”一个轻佻的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从不远处的回廊下传来。
      沈樵握着扫帚的手猛地收紧,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他没有抬头,只是将腰弯得更低了些,扫帚挥动的幅度更小,试图将自己缩进那片移动的阴影里。然而,几双沾着泥泞的锦缎靴子,已经蛮横地踩在了他刚刚清扫干净的那片青石地面上,留下刺目的污迹。

      为首的少年一身月白内门弟子服,衣料在熹微的晨光下流动着柔和的微光,越发衬得他面容俊朗,只是那双微微上挑的凤眼里,此刻盛满的却是毫不掩饰的鄙夷与戏谑。
      修隐,残月宗年轻一代弟子中天赋卓绝者,天灵根,阁主亲传弟子之一。他身后跟着两个同样衣着光鲜的同门,卓凡一脸横肉,袁厉平则带着看好戏的尖刻笑意。

      “扫得可真干净,”修隐用靴尖碾了碾地上的泥印,慢条斯理地说,“只是这眼神,怎么还是这么不清亮?烧火夫没教会你怎么看人吗?”他刻意加重了“烧火夫”三个字,引得身后两人发出一阵低低的嗤笑。
      沈樵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像一张被拉到极限的弓弦。他依旧垂着头,喉咙里像是堵着一团滚烫的炭火,灼烧得生疼,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不能回应,不能反抗,洒扫是他还能留在这座冰冷的山巅、离那些药香和心法最近的唯一可能。隐忍,像冰冷的铁水,浇铸在他的骨头上。

      “啧,真没意思。”修隐似乎觉得无趣,抬脚踢开沈樵放在一旁的半桶脏水,污水“哗啦”一声泼溅开来,打湿了沈樵本就单薄的裤腿和鞋袜,刺骨的冰凉瞬间浸透。
      “下次眼睛放亮点,挡了师兄们的路,可就不止是湿双鞋这么简单了。”他轻飘飘地扔下一句,带着人扬长而去,留下石阶上狼藉的污迹和刺骨的湿冷。

      这样的日子,如同月见山终年不散的云雾,沉沉压在沈樵身上,一压就是两年。
      欺凌的花样层出不穷。隆冬时节,修隐指使卓凡“失手”打翻整桶冰水,将沈樵角落草铺上唯一御寒的被褥浸得透湿;春日里,袁厉平“不小心”将滑腻的桐油泼洒在他日日清扫的石阶最陡峭处,看着他一次次狼狈滑倒,引来阵阵哄笑;最险恶的一次,是在后山寒潭边,他被卓凡和袁厉平一左一右“嬉闹”着推搡,失足跌入那终年冰寒彻骨的深潭。

      刺骨的潭水瞬间包裹了他,如万根钢针扎透骨髓,肺里的空气被挤压殆尽,死亡的窒息感冰冷地扼住了咽喉。他在绝望的挣扎下沉,意识模糊之际,指尖却意外触碰到潭底淤泥中一块冰冷坚硬、形状奇特的物件。求生的本能让他死死攥住,凭着最后一丝力气挣扎着浮出水面。
      那一次,他在烧火房的角落蜷缩着烧了整整三天,高热不退,昏沉中只紧紧攥着那块从寒潭底摸上来的、触手冰凉的青黑色古旧玉简。玉简边缘粗糙,表面布满了水蚀的痕迹,入手沉重,透着一股子深埋地底的阴寒。

      尘叔沉默地照料他,浑浊的目光扫过那块玉简时,却骤然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光芒,最终只是用枯瘦的手,更加用力地按了按他滚烫的额头。
      “人欺人,能欺一时,不能欺一世。那几个毛头小子手段低下,你权当修炼性子,不过……人终归是会老的,我护得了你一时,护不了你一世,你脑子也要灵活些。”
      沈樵似在思考归尘的话,良久,闷声应答。

      少年在无人知晓的深夜,就着烧火房残存的微光,用尽所有心神去感知那玉简。它残缺得厉害,大部分内容都湮灭在岁月里,只留下一些极其古怪扭曲的符文痕迹和几幅模糊到几乎无法辨认的人形动作刻印。
      他一遍遍用手指临摹那些纹路,试图在脑海中勾勒那残缺的姿态。寒意顺着指尖蔓延,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与潭底亘古沉寂相连的韵律,断断续续地流入他枯竭的识海。他将这份无人知晓的寒潭所得,与尘叔这两年零碎传授的、同样残缺不全的心法口诀碎片在心底反复印证、推演。每一次被欺凌后的屈辱,都像一柄重锤,将他骨子里的隐忍和那潭底得来的冰冷感悟,反复敲打、糅合,渐渐锤炼成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深敛于骨髓的奇异韧性。

      两年前在残月宗后山沙滩上,尘叔将只剩一口气、浑身是血的沈樵拖了回来。没人知道尘叔为何要救他,更没人知道,这个沉默的烧火夫,竟在暗夜无人时,用炭条在地上画出繁复的人体经络图,用眼神和手势,将那些早已失传于残月宗典籍角落里的古老药方和残缺心法,一点点刻进沈樵的骨髓里。这是尘叔的秘密,也是沈樵在绝境中抓住的唯一稻草。
      少年在心里暗暗发誓,他要学好术法,找出幕后屠村之人,以雪灭门之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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