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光》一只屌丝

1、第 1 章

　　第一次见她，我高二。

　　那天是运动会，我正从操场外走过，和朋友东一句西一句闲聊，下意识抬头一望，就正对上她的目光。她就定定地笑着看着我。倒是我，心中微微一震便逃跑似的撇开目光。我们四目相接的时间太短，以至于她看着我的模样在我记忆里就像一张照片——世界是静止的，而她个子高挑，皮肤白皙，手脚扒拉着跑道外围的栏杆，一脸害羞又真诚的笑。

　　在短暂的震动之后，我很快就恢复了常态。这次相遇也成了那种不会被忘记，但也不会被想起的往事。

　　将近一年后，因为疫情，学校规定同年级统一时间段就餐。一天吃完饭下楼，我就猛然见到她和她朋友的身影，一眼就认出来。她们一般高，经常走在一起，打扮气质都极其相似——酷酷的，很“社会”，和我初见她时她羞涩笑着的模样判若两人。这让我觉得她更加可爱，也感到格外自豪。持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态，也因为害怕自己为此心慌意乱，我就想干脆不搅这趟浑水，便慢慢跟在她们身后，等她们往楼下小卖部走去后再飞速左拐，抄小路逃回教室。可在楼梯上，自从发现她以后，我所有的感官都敏锐了起来，精神也分外抖擞，好像身体已经做好准备捕捉与她有关的一切信息。我故作淡定，低头，眼睛看着楼梯，却用余光偷偷关注她，一边生怕她发现我，一边把她的一举一动都看在眼里。那时我觉得这种体验很刺激，心里隐约期待着能再见。

　　我要是聪明一点，就应该想到：早在那个时候，我就已经喜欢上她了。

　　过了段时间，还是在楼道上，还是她们在前，我在后。

　　我虽然开心真的能再见，但还是暗自猛地祈祷能顺利逃走。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实在是害怕生活朝着我不可控的方向发展。可事与愿违，她们原本以孪生姐妹的姿态一边看手机一边下楼，可在拐角处她朋友微微回头，看了我一眼。随后我就发现她明显放慢了下楼的脚步，和她朋友产生了一段距离，但仍保持着看手机的姿态。她装作不经意地慢下来，好像是为了等我和她并肩下楼，亦或是等我从她身边经过。我想像以前一样慢慢跟在她后面，可她下楼速度实在太慢，那样我躲着她的目的就会特别明显。脑子嗡嗡响了一会儿以后，我就快速从她身边跑下楼，完全是一幅落荒而逃的样子——狼狈、失礼、尴尬。从那以后，我开始明目张胆地期待能再次见到她，努力反常地在人群中张望，搜寻她的身影。现在想来也真是自私，明明我就算见到她，也只会一边假装不在意她，一边从余光里偷偷关注她，为了她向我靠近所做出的一切努力，和她表现出来的所有在乎欣喜若狂。说到底不过为了满足自己想要被需要、被关注的心情。但我给过她什么？不过是一次次的失望，一盆盆的冷水。我能给她什么？

　　后来已经临近高考，我觉得好久都没见过她了。我迫切渴望见她的心情也一点点冷静下来，不再像一开始，只要一想起她，就有无尽的各种情绪杂糅起来，浓缩成再也无法用语言解释清楚的感受以后，在脑子里不停爆炸。我开始怀疑，她是不是不在这所学校里了；我开始确定，她已经不在这所学校里了。

　　然而偏偏这时，我又见到了她。我在小卖部的最左边，她在小卖部的最右边。我只身等着去买东西的同伴，她和一群朋友站在一块。我生硬地向她那边瞥去两三眼，确定是她后，就移开目光，熟练地把她放入我的余光里。我用余光瞥到她朝我这边走来——一个模糊的身影慢慢靠近。我的世界就随之清净下来，除了她在向我靠近以外，什么也感觉不到了。她向我越靠近，周遭就变得越抽象，到最后只剩下那些混乱的感受——慌乱、渴望、欣喜、激动......让我有点儿失望的是，她只是走到我身后的垃圾桶丢垃圾——我竟然还注意到，她是在丢吸管的包装纸，她穿着白色印有唐老鸭的宽松T恤——这一切仍是我从余光里发觉的。我出小卖部的时候挨着她很近地出去，完全不由自主，也可以说完全由自主。

　　我早就知道我在乎她，可让我开始明白我真的很在乎她，是当我猝不及防在小卖部看到她——难得地穿着校服，但依然打扮得精致潇洒。她买了好多东西，使劲往塑料袋里装，有个男生在一旁齁着腰殷勤地帮忙。我很快地看了一眼就离开，她这回完全没有发现我。我却有了许多感受。我感到失落，因为有人能那么近距离地接触她。我感到紧张，我怕我对她而言不再特别，因为有一堆子人等着接近她。我感到骄傲，这样一个特立独行，有人像小弟一般向她献殷勤的女孩会默默地关注我、小心翼翼地接近我，那么谨慎，那么温柔，就好像害怕动作一大就会把我吓跑了一样，一点儿也没有和那个男生相处时的风风火火，没有她外表展现出来的高傲和嚣张。

　　我没有把我和她的事告诉任何人。这是我的秘密，一个只有我自己能完全感受的，不舍得和别人分享的秘密。

　　然而，讽刺的是，我们的故事在最浪漫的时候结束，像所有浪漫过的故事一样轰轰烈烈，也像所有在不该结束时结束的故事一样愚蠢。

　　我冥冥之中就觉得那天不同寻常——从在食堂遇到一个老友开始。我吃完饭端着盘子走去餐盘收集处时看了一眼墙上的电视，在放举重，我就看着电视对身后同行的朋友说：“哇！是举重诶。”走了两三步后我发现迎面走来的一个男生在打量我，再接着走，就发现她和她朋友向我们走来。不用说，当从余光中发现她们走来时，我是如何又惊又喜。因为我太在意自己在她面前的表现，导致这会儿完全失去做个正常人的能力。我用怪异的语调跟朋友说一句“走吧！”后便机械地和她走下楼，而她们就跟在我们身后。我觉得后背麻麻的，并一如既往，期待着什么发生，又害怕着什么发生。随后我就听到身后有人大喊一句“同学！”我立马回头，就好像这句“同学”是我这段时间以来满怀希望与恐惧，一直等待着的话一样。

　　是她朋友喊的。她朋友接着说：“你鞋带掉了！”——说的是我朋友。我低头一看，这个家伙鞋带果然掉了。我和我朋友尴尬地对视一眼，我小声说：“要不到边上系下鞋带？”我们就掂着小碎步挪到墙角，我和我朋友都不好意思，她红着脸有点儿不敢往上看地小声说了句谢谢。我更不好意思，话都说不利索，头也不敢抬，等她朋友下来时才含糊不清地也说谢谢，但打赌她肯定没听到。我还是用余光关注着她。在她朋友下来时她愣愣地站在楼梯上，待她朋友走过转角处我们所站的地方，继续下楼的时候，她才猛地快跑追上。她一把抱住她朋友的左臂，在说了句我没听清的话之后，就开始尖叫——没错，是纯正的尖叫，我怀疑上下两层楼是不是都可以听到。我当然是乐开了花，觉得她尖叫十有八九与我有关，从来没有人为了我尖叫，何况是一个像她这样的人。

　　之后我们四人又不约而同地进了小卖部。在小卖部门口，我和我朋友走到她们前头去，我的后背就又开始发麻，并且，在超过她们时，我觉得我已经死机死到走路姿势都不正常了。我要费好大劲才抑制住想笑的冲动，我好开心，发现原来被自己在意的人在意能让人这么开心。我一到中午常去买牛奶的货架前停下，就用余光发现她们站在我右边。我拿好牛奶，想要稍微正常一点地离开，可是完全做不到。我就像一个生锈了的机器人，头先往左转，再是身子，最后是腿，那叫一个“妖娆”，那叫一个“浓墨重彩”。

　　在柜台刷了卡后，我就一边站那旁边等我朋友，一边前后甩手缓解紧张。她最先出来，我眼睛看着地，用余光注意她，见她单肩背书包，把包转到身前一只手抱着，另一只手往包里装刚买的东西。她也是低头看着地，从我身边走过，绕到我身后去。我就想，她会不会和我一样，在我面前时会像我在她面前时一样局促不安，相比正大光明地看着我，更喜欢在背后，在一个安全的地方，不会被我察觉但也无法得到回应的地方，安心满足地看着我；会不会是和我一样的潜伏在心底的期待给了她勇气，才有了那个坚定的对视，亦或是那次不经意间的对视给她带来了勇气，这才有了后来的故事。当然的了，我的后背又开始发麻。

　　很快她朋友也走出来，在柜台处刷卡，我就站在她朋友前方。她朋友一边刷卡一边有些尴尬和害羞地低眼笑着说“希望卡不会爆”。那种神情绝对不是和自己死党说话的神情，我倒觉得是和我。我含糊不清地听到她朋友喊了她名字——像是“杜琪”，问了句话，然后她也回了句话，说话的内容我是真没听清，但我感到很开心——她的声音居然也这么好听，就是那么刚刚好地好听。我想，怎么会有这样一个什么都好的人让我给碰上。我朋友随后也出来，我们便在她们前面走了出去，我一边走一边向上抛牛奶，朋友说：“我本来想买的不是这个牛奶，刷了卡出来一看才发现买的是这个。”我有意无意地回答我那对我和她之间的事一无所知的朋友：“那是因为你和它有缘。”

　　我真正想说的是：“那是因为我和她有缘”

　　刚走没多远，要下楼梯，就听到后面一串急促的脚步声。她就这么直接跑过来，从我左边经过，离我好近，肩膀贴着肩膀，随之而过的还有她身上的香味——很好闻。我开心到了极点，我在那一刻真正确认，她对我是有特别情愫的，不然，谁也不会撇开朋友这么突然地跑来和一个陌生人这样近地接触。她继续往楼下跑，身后又响起一阵脚步声——她朋友愣了一会儿过后也迅速追上，边追边喊：“你要走哪边啊！”我在后面看着她俩，她们前面有一对情侣走过，像是她们的朋友，就看见她用手指了指那对情侣的方向，说：“看~看~看~，谈恋爱~”满是打趣的口吻。但我觉得她其实羡慕他们。不远就到了一个分叉路口，她们往左边走，我为了表现自己的反应多么正常，多么不为所动，就和朋友按照通常的走法往右走，我们就分开了。

　　回到教室以后我欣喜若狂，觉得整个人都要飘起来了。不管当时离高考还有多近，自己的成绩又是多差，也不管自己还欠着下午就要讲解的化学作业，更不管当天晚上要考自己极不擅长的理综，我觉得一切都让我很满意，生活是那么美好——是啊，感受到自己喜欢的人对自己主动的靠近能不美好吗？我拉着我那一脸不解的朋友大笑，说：“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想笑。”那天中午本来计划要补化学作业的，结果就动了两三个字，满脑子都是她。我在脑子里一遍又一遍地回放和她的所有交集，回放她是喜欢我的所有证据。

　　我第一次，被人这么浪漫，这么小心地喜欢。

　　也巧，那天是2020年5月20日。

　　从那以后我开始发了疯地想她，一不留神脑子里就全是她。每当想到我还有个她时就会特别骄傲，心里偷着乐：你们都没有，就我一个有，你们哪能体会我的这么幸福的心情呢！

　　可也是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她。

　　我祈求我们的缘分多一点，再多一点，一直告诉自己，有缘就一定能偶遇。起先我只是在出教室，比如集会，上学放学时顺便四处张望寻找她。后来实在忍不住，就以散步、丢垃圾为名出去转，想遇到她。再后来实在按捺不住，我问朋友还记不记得那天的事，她却说完全没印象了。我先是震惊，转念一想觉得实属正常。不禁唏嘘，同一件事情，对一个人来说是多么永生难忘，对另一个来说又是多么稀松平常。我告诉朋友，只是觉得她们人好，想认识一下。朋友也就热心帮我，领着我去看了看几个展示出来的班级集体照，没找到。模拟考时，我凭着对她名字模糊的印象到全年级的名单上找她，找了三遍，没找到。全校停电，大家都出去自由活动，我像个神经病一样满学校乱晃，试着找她，还是没找到。

　　我后悔死了，为什么那天没有和她们走同一条路跟在她们身后，为什么没有暗示过她我也很在乎她！为了纪念那一天，从那以后的中午，我回教室，都经常走她们走过的那条路。我每次去食堂，都去我们相遇的那一层，并且经常关心墙上的电视在放什么，如果在放的节目与体育相关，那我就会感到异常亲切，并且满怀期待。

　　高考完，最后一次返校，我还揣着偶遇的希望，可直到我坐公交车回到家也还是没有遇到。我就下车，又坐车回到学校，想着，再来一次，说不定就能遇到，要是还遇不到，就说明缘分尽了，真要死心了。可最终我还是没有遇到她，然而我也还是没有死心。我还是会在暑假大老远地“散步”到学校附近学生爱玩的地方试图偶遇，尽管每一次都以失望告终。在那段时间里，每次在外面走路我都特别激动，因为总觉得这样有希望能遇到她。

　　恐怕在我后知后觉寻找她的整个过程中，离她最近，是一次在去教室的路上，看到了形似她朋友的人，我本可以上前去问，但因为怂，我还是径直快走回了教室。其实我那时恍惚间有点明白，我失去她，是注定的。

　　在我疯狂想念她可她又彻底消失在我的生活的日子里，我想把我的一切都和她扯上关系。校服丢了，我就猜会不会是她拿走了，留个纸条，再还回来，所以丢了校服还开心得不得了。常喝的牛奶卖光了，就猜会不会是她买的。考前做体检时，一边盼着偶遇，一边想着，她也会在这家医院做同样的体检，这是多么幸福。我还不止一次地幻想着她来教室找我，问我要不要一起走。

　　再后来，每每回忆起我和她的故事，总觉得我只偷偷在余光里看过她是一件决绝又浪漫的事。

　　最近我才终于恍然大悟，这实在是自私。

　　我总把希望寄托在缘分上，但我和她的故事从一开始就和缘分没有一点关系。是她那样笃定地看着我，是她在楼梯上慢下来等我，是她一步步向我走过来，是她在食堂旁若无人地尖叫，是她在五月二十号那天撇下朋友跑过来和我擦肩而过。

　　而自始至终，我所做的不过是逃避、伪装，不肯放下自己愚蠢的骄傲。

　　我甚至迟钝到，当我多次回忆这个故事后，已经是快要过去两年了，我才意识到，2020年5月20号我在欣喜若狂的同时，她会有多么失落，多么难过，到这个时候，我竟然才能有那么一点儿理解，她那时是怀着一种怎样又气又恼的心情彻底离开我的生活。

　　我真想对她说声谢谢，她真的教会我很多，让我感受到很多，但最重要的，和她相遇，和她的故事，是我19年生命中发生过的最浪漫的事。也是真的想对她说对不起，这个故事对她太不公平。

　　所以我现在知道，当初我应该认真地看着她。

　　因为一个只敢把她放在余光里的人，没有资格说爱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