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第二章 愿你帮他,助他 ...
-
正午烈阳,石鹤展翅,铜铃摇曳,叮零脆响。而此刻屋檐下的情形,却没有这般惬意。
神宵殿外,萧家军层层列阵把守,身着玄甲,持枪肃立,透着不容侵犯的威严。
副将荆风立在殿门中央,手握腰间佩剑,威风凛凛地将众人拦在殿外。
原本气势汹汹的诸侯使臣被这气势震得大气都不敢出。
神霄殿门轰然洞开,萧烛踩着烈阳踏入正殿,细腻如镜的金砖发出清脆的金石之声。
殿中央,十多名御医汇聚一堂,神色凝重地穿梭在病患之间。
鹤人面色苍白如纸,平日那超凡脱俗的气质此刻已消失殆尽,唯有微弱的呼吸声,证明他们尚存一丝生机。
被带进殿内的阳光印上额角,将赵怀狰的细汗折射出微光,他本是最该倒下的那个人。
他已脱下沾染血迹的繁重外袍,只着一袭月白色锦缎中衣,皓白发丝微微散落,面色沉静如水,指尖轻轻搭在鹤人的脉搏处。
“大祭司,我等实在是从未见过这般病症,若是贸然放血,万一鹤人有什么闪失......”太医令丞朝外面望了望,“就算陛下不怪罪,外面的使臣也得要了我们的小命啊。”
“各位放心,我手有伤,只是借些人手帮忙,不会让你们担任何责任。”他勉强舒展面容,露出一点笑意,伸手取过针囊。
那只缠着绑带的手终于不抖了,也不渗血了,不知是石散又起效了,还是再无多余的鲜血可供流淌。
“这是挛月的血巫之术,是一种通过血虫控制的秘法,一旦被血虫咬噬,毒素便会渗入血液,蛊虫一旦接受指令振动翅膀,血中毒素便会冲击心脏,血虫越强壮,血液流动越快,心脏承受的痛苦便愈发剧烈。”
他小心翼翼地取出一根银针,神情镇定,精准刺入鹤人指间的四缝穴。殷红的血珠随着挤压洇出,顺着指尖落入瓷碗,发出细微的“滴答”声。
“伤者不堪忍受剧痛,会产生刺破心脏以求解脱的冲动。除了找到蛊虫将其杀死,就是放血排毒,不然不是痛死就是自尽而亡。”
萧烛目光微微一顿,眼中闪过一抹讶色:“大祭司从何得知血巫之术?”
赵怀狰面色平静:“我自九年前从琅烁到朱明,就没有离开过皇宫,自然不是从别处。”
“你是说,宫里有巫之术?”
“自然有。”
“是宫里人害的鹤人?”萧烛猛地站起身,看来还得再派一支队伍来,神霄宫要防的不只外面那批人。
“我怎么没听说过?”令丞满脸不可置信,银针被吓得掉在地上,心里又开始庆幸身在神霄宫殿,有萧家军护着。
可随即,萧烛便看到赵怀狰弯着眼轻轻笑了,他一时有点茫然。
一旁令丞眨巴着大眼睛,也是呆愣愣的。
“在崇文楼,记录在册的挛月巫术不下百种。”他不摆谱了,”鹤人也并不是只会念经打坐,不才,在下的另一份差事便是整理典籍书目。”
原来是书上看来的,萧烛略显尴尬:“原来如此......”
令丞捏了把冷汗,他捡起银针,继续施针。
“将军一门心思扑在边防事务上,怕是无暇顾及其他治理之事。朱明王朝以神霄教理念治理天下,其涵盖之处,绝非仅局限于民众信仰。”
“是我孤陋寡闻了。”萧烛原本以为神宵教就只是做祭祀和占卜之类的事情。
“主殿之外,神霄宫还有朱明最大的藏书楼。除了五常典范,圣学道统,神宵教也希望学子士林们多了解一些外族文化。”
一番讲解,萧烛发现自己虽然一心为救萧轻,但对鹤人了解确实不多。
“那本巫术册子,在下随后会交与萧将军,和克婪雾的供状一并呈给陛下,劳烦将军了。”
赵怀狰已经明显感觉到脚步虚浮,他缓缓走近萧烛,微微低下头,额前几缕发丝随之滑落,而后伸出手,徐徐挽起那宽松的衣袖 。
萧烛略显局促地望向他,这时才明白为什么会觉得这位大祭司冷淡,原来他的瞳色极浅,从萧烛这个角度望去,几乎能看清他眼珠每一丝纤细的脉络,仿佛是被冰水冻出无数裂痕的珠子,若是离远一些,便只能望见一片没有生机的灰。
衣袖下是一块骇人伤疤,在莹白皮肤的映衬下,显得愈发触目惊心:“这个伤口形状特殊,我只在一本挛月巫术画册上看到过。”
令丞反应迅速,唤御医检查其他鹤人情况,果然在脖子或是脚踝处都发现了同样的伤口。医书上记载的毒虫无数,却没见过这样的伤口。
萧烛双眉隐隐皱起:“如果推断为真,那么说明挛月早已潜入皇宫了。”
“应该是趁夜间放的血虫。画册中除了一模一样的虫咬伤,还绘制了毒素的模样。”
“毒还能看见?”
“虽然毒素无法轻易被肉眼看到,其威力却可以用画笔具象。画中毒素形如细刺,紧密有序地排列成一条长长的刺链,血液流过心脏,心便如同被这样一条荆棘剐过。”
“那他身上的符文呢?”阿诺的症状比其他鹤人都要强烈,直到现在,口中还念着那意义不明的咒语,脸上的符文仍未消退。
赵怀狰给阿诺加了两针,始终不见一丝血水渗出,脉搏已经微弱到轻轻一捏就会停下。“他身上除了虫蛊,应该还被下了更严重的咒,阿诺本是挛月的鹤人,挛月为了制造乱象,不惜对阿诺下重手,可见其心之残忍。可我见识有限,实在找不到救治的办法。”
令丞上前给阿诺把了脉,面露怅惘之色:“虽不通巫术,但他脉象散乱,气微如缕,即便现在就找来您所说的血虫,也是无力回天了。”
“萧将军,可否再借你的佩刀一用?”
刀刃在阿诺指尖轻轻划了一下,黑红的血液终于淌出,那浓重的腐锈味直冲鼻腔,连惯见血腥的萧烛都被刺激地偏过脸去。
令丞:“这样黑的血,得放多少碗才够?”
萧烛:“大概要放干吧。”
令丞:“血放干,性命也就没了”
“战场上,将士受伤过重无力救治,倘若身上备有迷药,就会给自己灌下,好让自己不再多受疼痛折磨,在睡梦中慢慢离去。”萧烛略一停顿,“在战场上,这算是善终。”
赵怀狰将外袍轻轻把伤口盖住,无力道,“令丞大人可有办法暂时减缓血液流速,消减一些他的痛楚。”
日光西斜,殿外传来一丝凉意。
瓷碗中的血已足足盛满一碗,上层竟然漂浮着一层细丝,极其细小透明。也只有亲身经历过的人才知道,这比棉絮还要纤细的东西,在穿过心脏时,是怎样一种蚀骨钻心的剧痛,以至于要刺心止痛。
鹤人们虽虚弱无比,但眉头渐渐舒展,睁开了眼,心口的疼痛已消散无踪。
肃静得近乎压抑的大殿内,总算生起一些欣喜的动静。
赵怀狰紧绷的身体松弛下来,肩头微微下沉,虽不易察觉,萧烛还是发现他轻轻地吐出了一口气。
这场漫长的灾难终于迎来了一点转机,恰在此时,荆风带着第二个好消息抠响了殿门:“将军,血虫已找到。”
赵怀狰转向带来好消息的那个方向,余晖洒在他刚舒展不久的额眉,殿外似乎开始吹起了预示好转的风。
物证已齐全,他撑膝起身,想看看那害人不浅的血虫到底长什么样子。
萧烛看他衣摆在挪动间微微翻卷,露出一物件,正是当日大典上,挽大厦将倾的那块虎符,是苍朔的第一块青铜虎符。危机已解,是时候向他讨要答案。
赵怀狰起身的瞬间,眼前一阵雪白,耳鸣如雷,片刻无知无觉。
是萧烛接住了他。
身体绵软得如同失去了所有支撑,瘫倒在萧烛怀中,眉心朱砂夺目。
萧烛心下一惊,到底流了多少血,才能让一个人轻得如此不真实?
下意识想再掂量下重量,脚步挪动间,一封信从赵怀狰怀间滑落,信上四个清晰的墨字映入眼帘:吾侄萧烛。
翌日未至晨晓,启政轩灯火通明,从昨日开始就没有灭过。路过的宫人隐隐能听到里面传出的争吵声。
“你和大祭司是孤最信任的人了。”
“本来朱明的事就不归我管,”萧烛把圣旨重重拍在皇帝面前,不再掩饰怒火“我给你们打了九年仗,怎么着,还想要我一辈子待在那里吗?”
“这世上有比送一个封国还要大的礼吗?”龙椅上的九五至尊硬着头皮赔笑,不禁腹诽先帝,留给他的烂摊子实在一个比一个难收拾。
“最信任我,我就得帮你守一辈子边关?这买卖是不是太划算了?”审了一夜案子本来就烦,结果赵存连夜盘算着怎么继续用他,“你以为我稀罕这份大礼吗?”
“孤也是实在没有办法了,孤上位第一天,挛月,琅烁还有跟在他屁股后头的那些人,一股脑儿就冲孤来了,要不是你和大祭司,恐怕现在这江山,已经在孤手上四分五裂了。”
嘴上说信任的是他,可昨日被萧家军吓地倒在地的也是他,萧烛:“大典上,你不也以为我要反吗?”
“放肆!”案后不动如山的御卫终于有反应了,伴随着尖锐之声,刀刃已出鞘过半。
龙袍大袖急促一摆,赵存示意御卫停手:“孤不是先帝。先帝怕你,甚至连萧轻的死讯都不敢告诉你。但孤了解你的为人,小时候你帮过孤,孤一直把你当做朋友。”
“当日大典,你站在孤的角度想一想,异域诸侯联手,已经让孤措手不及,可没想到,朝中也有人要离间你我。”赵存端着一幅疲惫的姿态,“孤一想到现在朝廷还藏着许多这样不明来历的人,不怀好意地盯着孤,准备随时咬上一口,连觉都不敢睡。”
他缓缓挺直脊背转身,语气带着超越年岁的郑重:“外面若没有你替我守着,孤是绝对没法安下心来处理朝中之事的。”
看来皇帝也不装了,心里有什么苦水全一股脑儿倒出来。
“陛下知道不合理之处在哪吗?苍朔与边塞,天各一方,两地横跨一整个朱明,陛下这轻轻一个决定,我四万萧家军就要与故乡家人两地分离,这不是我一人答应就可以的了,陛下有考虑过将士们的意愿吗?”
“将士的家人都可以自愿迁过去,这是你们的第二个家,路上的一切费用由朝廷承担,孤还会送田送地送房屋,或者全员品阶升一级都可以。”眼见有戏,小皇帝又开始活泛起来,将第二封圣旨递到萧烛手里。
可萧烛摊开后,上面一个字也没有,角上却盖着一个朱红的玺印。
赵存:“萧将军带着这道圣旨去苍朔,你大可以和将士家属们商量,需要什么,就在上面写什么,只要朝廷有的,都可以满足。”
萧烛简直不敢相信新帝是般的草率:“你以为这还是儿时的游戏吗?连圣旨都能让别人写,这赖耍地未免太过了点。”
“苍朔是朱明唯一的异性诸侯国,皇室对萧家的信任也延续了四百多年,如今,孤依旧需要你的帮助,”随后他眼中一亮,“当然,仅仅一个封国不足以弥补你这么多年的愤懑。”
“焰周。”皇帝唤那御卫。
焰周未做任何应答,十分自然地行至案前,轻轻拾起一块绫锦,锦上墨迹未干。
“这是孤方才草拟的旨意,先拿来给你看看也无妨。”
萧烛接过绫锦,倒要看看这皇帝上任第一天,除了割地让利,还捣鼓了什么玩意儿。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有大祭司赵怀狰,智谋出众,谋破艰难险阻,于社稷功不可没;萧烛忠勇无双,其奋不顾身,护朕周全,尽显臣子赤诚。
二人携手,危局救难,配合无间,默契非常,实乃国之栋梁,朕之倚仗。
赐神霄宫赵怀狰与长魏王萧烛结为连理,赵怀狰册立为长魏王后。自此琴瑟和鸣,鹣鲽情深。
赐良田食邑......”
殿外,天际泛出微光。
昨日此时,大典还未开启,可不到一日光景,天翻地覆。他来时所求的,未有一人给他答复。
萧烛顿足,取出怀里那封写着他名字的信:
“烛儿,我知道你已然察觉到,我的时日无多了。这些年,你于沙场之上拼杀,只为攒功换我出来,但你也知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我已有过往二十多年的精彩岁月,别无奢求。”
念至此,萧烛凝滞在那里。他还想要什么答复,还能有什么答复。萧清就是死了,他本就知道萧清时日无多,他本就想赶在这一日到来前,把他带出去,再看一看外面的风光。
萧轻是萧烛十岁前最重要的亲人,但可悲的是,现在他快记不清萧清的模样了。
泛黄的信封被捏地皱起,忽而指尖被一小块硬物硌到,信里还有一枚铜钱。
信的后半部分,才是他熟悉的语调:
“皇家十足小气,叫我做事,却不发工钱。这枚铜钱还是我当年揣身上带来的。与你说一趣事,那年除夕,我本想要给你买爆竹,可正巧抓到你偷了我的叶子牌,便不想给你好脸色。谁知辗转九年,这钱还是到了你手上。总要给我侄儿压个岁,若是大了不喜爆竹,便给你将来的孩儿买吧。
趁着还有力气,我去给你祈福,这是秘密。
我有一挚友怀狰,愿你帮他,助他,这是我最后一愿。
永睦八年除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