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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暗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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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一天天过去,秋去冬来,院中的梧桐早已落光了叶子,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指向灰白的天空。
江唯落果然如她所言,隔三差五便来柏府。有时是清晨,带着刚出炉的热腾腾的胡饼,硬塞给柏竹,看着他勉强吃下;有时是午后,拉他在院子里练习那些她认为“实用”的防身技巧。柏竹的身体依旧不算强健,但在她咋咋呼呼的督促下,确实比以往结实了些,至少站得更稳,气息也更绵长了些。
他们之间也渐渐熟稔起来。柏竹依旧话少,但会安静地听江唯落讲她走南闯北的见闻,讲塞外的风沙,江南的烟雨,讲她如何智斗地痞流氓,虽然其中难免有些夸大其词的成分。他则会在她练武累了的时候,为她弹奏一曲。江唯落总是听得津津有味,虽然依旧说不出什么门道,但会很直白地表示:“这首好听,听着心里痛快!”或者“这首有点闷闷的,你不开心吗?”
这一日,天气阴冷,像是要下雪。江唯落来时,柏竹正坐在暖阁里看书,膝上盖着薄毯。她穿着一身灰墨色的劲装,发梢带着屋外的寒气,鼻尖冻得微红。
“今天可真冷!”她搓着手走进来,毫不客气地坐到炭盆边,“路上差点滑一跤。”
柏竹放下书,看她一眼:“天气不好,可以不用过来。”
“那怎么行?”江唯落瞪大眼睛,“说好了要教你练功的,怎能偷懒?再说了,我一个人待着也无聊。”她父母又不知云游到哪里去了,京中她并无多少朋友。
柏竹没再说什么,只是示意侍女给她上杯热茶。
江唯落捧着热茶暖手,眼睛在暖阁里扫了一圈,落在柏竹手边的一卷明黄色的绢帛上。“那是什么?”她随口问道。那材质和颜色看起来非同一般。
柏竹的目光也随之落在那绢帛上,眼神微微一凝,方才因她到来而略有松缓的神情重新变得淡漠起来。他沉默了一下,才道:“宫里的旨意。”
“旨意?”江唯落好奇地凑近了些,“皇帝给你的?说什么了?是夸奖你吗?”她知道皇帝很看重柏家。
柏竹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避开了她的目光,声音低沉:“……陛下有意为我赐婚。”
“赐婚?”江唯落愣住了,捧着茶杯的手顿在半空,“你要成亲了?”
这个词突兀地砸进耳朵里,让她心里莫名地咯噔一下,有点空落落的,又有点说不出的闷。她看着柏竹,他脸上并没有什么喜悦的神色,反而像是笼罩着一层薄薄的阴霾。
“是哪家的姑娘?”她忍不住追问,声音里带了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急切。
“吏部尚书之女。”柏竹的回答很简单,听不出情绪。
“哦…那,那很好啊。”江唯落低下头,看着杯中晃动的茶水,试图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正常些,“门当户对,挺好的。你…见过那位小姐吗?人怎么样?”
“未曾。”柏竹道,“圣意已决,见与不见,并无区别。”
他的语气里透出一种淡淡的疲惫和认命般的漠然。这桩婚姻于皇家而言是巩固朝堂关系的纽带,于柏家而言是皇恩浩荡的体现,唯独于他柏竹本人,无关喜怒,只是一项必须接受的安排。他早已习惯了这种身不由己。
“怎么会没区别?”江唯落猛地抬起头,粉眸里满是不解和一丝恼火,“那是要跟你过一辈子的人啊!万一你们合不来呢?万一她脾气很坏呢?你就这样……就这样接受了?”
她无法理解。在她看来,婚姻是天大的事情,怎么能像分配物品一样,由别人一句话就定下?她的父母虽是江湖儿女,彼此却是情投意合才在一起的。
柏竹看着她因为激动而微微发红的脸颊,那双总是充满活力的眼睛里此刻盛满了真切的困惑和……替他不平?他心里泛起一丝极其细微的涟漪,但很快又被更大的无力感压了下去。
“圣命难违。”他轻轻吐出四个字,像是解释,也像是说服自己。这是他从出生起就被告知并必须遵循的规则。
“什么圣命难违!”江唯落“啪”地放下茶杯,站了起来,“你不愿意,就去说啊!去跟皇帝说你不喜欢!你又不是他的木偶!”
她行走江湖,快意恩仇,最看不得这种委屈求全。
“江姑娘。”柏竹的声音提高了一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和阻止,“慎言。”
他看了一眼周围垂首侍立的侍女。有些话,在家里也不能随便说。
江唯落也意识到自己失言了,她咬了咬嘴唇,重新坐下,但胸口还是气得一起一伏。暖阁里一时陷入了沉默,只有炭盆里偶尔爆出的轻微噼啪声。
过了好一会儿,江唯落才闷闷地开口:“那你……喜欢她吗?”
柏竹垂着眼眸,长长的金色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他轻轻摇了摇头。
“那为什么不争一争?”江唯落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不甘。
“争?”柏竹抬起眼,看向她,金色的瞳孔里是一片她看不懂的深沉和复杂,“如何争?以什么去争?用柏家满门的荣宠去赌陛下的耐心吗?”
他顿了顿,声音更轻,却像冰冷的石子投入湖心:“况且……我这样无趣又体弱之人,本就难以令女子欢心。娶谁,于对方而言,或许也并非幸事。”这话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自嘲,是他内心深处从未对人言说的真实想法。圣旨于他,是枷锁,于那位尚书小姐,或许也是。
“你胡说什么!”江唯落立刻反驳,她听不得他这样贬低自己,“你怎么就无趣体弱了?你琴弹得那么好,书读得那么多,懂得那么多道理!你……”她卡了一下,想起他认真学防身术的样子,想起他安静听她讲故事的样子,“你很好!是那个皇帝……是那些人不了解你!”
她语气急切,眼神灼灼,仿佛要用力把他从那种自弃的情绪里拉出来。
柏竹怔怔地看着她。从未有人这样直接而热烈地肯定过他本身,而非他的家世、他的才学或者皇帝的恩宠。一股暖流猝不及防地冲撞着他冰封的心防,让他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就在这时,管家再次匆匆进来,神色比上次更加凝重谨慎:“公子,宫里的内侍大人来了,说是陛下召您即刻入宫觐见。”
暖阁内刚刚升起的一点温度瞬间降至冰点。
柏竹脸色微微一变,立刻站起身。皇帝突然召见,往往不会有小事。他下意识地整理了一下衣袍。
江唯落也紧张地跟着站起来:“现在进宫?有什么事吗?”
“不知。”柏竹摇头,语气恢复了平日的清冷,“江姑娘,今日不便再陪你了。”
“哦,好,你快去吧。”江唯落连忙道,虽然心里满是担忧和刚才未尽的谈话带来的憋闷。
柏竹对她微微颔首,便随着管家快步离去。那卷明黄色的绢帛依旧静静地躺在桌上,像一道冰冷的预言。
江唯落一个人站在暖阁里,看着窗外阴沉沉的天,心里乱糟糟的。赐婚…皇帝召见…柏竹那双沉寂无奈的眼睛…还有他刚才那句轻飘飘的自嘲……
她忽然觉得,这高门大院,虽然精致华美,却像一座巨大的牢笼,困住了里面的人。而她熟悉的那个刀光剑影、快意恩仇的江湖,离这里是如此遥远。
冷风从窗缝钻进来,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雪,终于开始零零星星地下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