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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纳西索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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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炬总是感到很无聊,在学校的时候,如果不困则非常难熬。
他不得不把手机带去教室,虽然已经被老师收过好几部,不过他小心再小心,总能再解一段时间的闷。
尹炬的同桌是个满脸青春痘的瘦小男生,成绩很靠前,而且非常珍视自己努力来的学习成果,无论他怎么求,小测和作业都坚决不肯给他抄,对别人和对自己一样严苛,让尹炬苦恼了好一阵。
尹炬非常不爱和这样的人打交道,原因是显而易见的,他们从内到外都无法理解彼此。
尹炬理解不了这位同桌怎么能一天到晚一门心思扑在功课上,理解不了他怎么能把那些天书般的卷子填得满满当当,还和标准答案重合个七八成。
尹炬唯一能理解的是他偶尔流露的局促,他强迫性重复的小动作,以及他看向自己时的眼神。
他从同桌眼神中读出,同桌也理解不了世上怎么会有他这样不学无术混吃等死的人,理解不了他冒着被记过开除的风险,整日在打掩护的书堆后面用手机玩五子棋消消乐。
在尹炬看来,这份不理解还有一种具象化的表现,那就是这位同桌经常在早读、自习课的时候离开座位,到其他地方去读背、做题。
尽管离开的是一个本来就与他不会产生交流互动的人,尹炬一个人坐在那儿时依然感到自己被抛弃,感到一种寒冷的隔离和孤立,这些心绪如虱子般挠着他的心。
他无法自抑地猜测同桌的心思,觉得自己正是被厌烦和远离了。
尹炬有时会情不自禁地做一些动作来讨好人,一些无形的东西又一次触发了他这一程序。一开始不过只是分几粒进口的糖、几包饼干和薯片,同桌一半的时候接受,一半的时候会拒绝。
后来尹炬毫无预兆地在体育课后递了一瓶没开封的饮料给他,小卖部冰柜里最贵的那一种。
同桌不明所以地拒绝了,但似乎感受到了他莫名其妙的好意,愿意和他说一些无关紧要的话了。
虽然那些关于老师、课本、题目的笑话尹炬总是听不出关窍,但一定应和着笑一笑,这张双人课桌上的气氛好了不少,他又一次感到这战术的百试不爽。
这是和邱宝纯约定后的第二天的某一个课间。尹炬几天前买了一只手表,在教室拆了快递后,端详两眼便说觉得不喜欢,顺手要送给他。
同桌这时候正在整理书桌,忽然转头飞快地瞥了他一眼,说:“听说你家里是开酒店的?”
尹炬闻言慢慢地坐直了:“.......差不多。”其实不止。
“这么说你确实很有钱了。”同桌叹一口气,“这些小恩小惠,你拿去对别人吧,我不要。你再做这样的事,我就跟班主任说换座位了。”
尹炬把手表整理好收起来,从耳后慢慢红及脖颈,脸上每一处线条都极力克制着不流露他内心翻涌的羞耻。
“你想换就换吧。”他的声音颤着,语调十分平板,与他发言的内容极不相称,“我也受不了你了,你脸上的痘看着就恶心。”
同桌也僵住了,沉默了一会,脸涨得青紫,拿起一本书和练习册就走出去,动作又急又重,椅子被他撞了个趔趄。
尹炬依旧端坐着,集中心神将那些泪水逼回体内。一种疯狂的自毁冲动在他血液中逃窜肆虐。他搞不清那是什么,但不得不先拼命克制再说。
这个上午只剩下一节自习课了,同桌全程在外面走廊上站着做题,尹炬则用和过去别无二致的一个近乎蜷缩的姿势下他的五子棋。
忽然,窗外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尹炬支起身子看那些雨滴,忍不住拧过头看另一边走廊外的同桌,他果然被雨逼离了原来的地方,但仍没有放弃在外据地。
一个和同桌要好的学习不错的男生和他在一起,看不清两人的口型,但尹炬猜想他们大概在聊自己。
他重新将视线放回屏幕上,眼前闪现几个大字:【五子连珠】,他输了。
尹:【项链后天到货】
【你今天好吗?】
邱:【嗯】
【少没话找话】
尹:【我知道】
【你并不需要我关心】
邱:【我过得一直很好】
尹:【只是我需要】
【关心你我很开心】
邱:【不然呢】
【你本来不吗】
尹:【今天下雨所以有一点】
邱:【下雨有什么好不开心的】
尹:【我不知道】
邱:【神经】
尹:【你是不是要睡了】
邱;【你在催我?】
尹:【只是感觉到了】
邱:【还没】
尹:【可以一起下盘五子棋吗】
邱:【你好幼稚,我上完小学就没下过了】
尹:【那我要不要让让你】
邱:【神经。你信不信我五分钟能赢你三次】
尹炬在昏暗的房间里低低地笑出来了,几乎笑出眼泪。他轻轻拉开抽屉,把攥在手里的厚厚几板药又放了回去。他的额角不知怎么擦破了。角落里躺着一堆名状破碎的塑料残骸。
邱宝纯。邱宝纯。他喃喃道,你总是你。你总是无知无觉地把我拉回来,又或者说,是我总是忍不住向你求救,我这个废物。
尹炬分享了五子棋的小程序过去,邱宝纯应了战,两个人一起下了三局。
一开局他就犯了极低级的错误,两人正打着语音电话,邱宝纯不耐烦地骂他,让他擦擦镜片。
他说对不起,我输了。语气平静,深处藏有甜蜜的味道。
邱宝纯却点击退了一步,叫他重下。
尹炬藏不住了,又惊又喜地:“为什么?”
邱宝纯说:“闭嘴,专心带脑子跟我下。”
尹炬不再说什么,时浓时淡的微笑如鱼般浮动在他面上。
每一局都相当统一,过程中僵持不下很久,棋子几乎铺满整个屏幕,最后还是叫邱宝纯找到漏洞一举赢了。
尹:【你真厉害】
邱:【本来想让让你的】
尹:【为啥】
邱:【你不是说你今天心情不好吗?】
尹:【你陪我下棋 我就已经好多了】
邱宝纯久久看着这句话。这人别太会卖可怜了,有时她还真吃这一套。
邱:【还下吗?】
尹:【到你休息时间了】
邱:【你这人怎么搞的】
【比狗还乖】
尹:【你喜欢吗】
【我是说狗】
邱:【还行,不过从小没机会养】
【睡了】
尹:【我也没养过】
【没事 会有机会的】
【晚安】
【谢谢你】
【纯】
尹炬把手机放在胸口,贴着心脏跳动的地方。
那里弥漫着令人吃惊的欢欣,滋润了干涸,抹填了龟裂,像瘾君子长吸一口精纯的大烟,如愿以偿地泥足更加深陷。
这就是他想要的,怎么会这样顺利?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拥有这样的幸运。
他曾漫长地忧虑过一旦走近邱宝纯就会出现自己意料不到的状况来毁坏她的完美无暇,他曾强烈地恐惧过一旦同邱宝纯说上话就会发现她本尊无力维续他的爱慕,为了这些他将这场暗恋、默恋、痴恋拖延得将近一年那么久。
现在看他的确是多想了。她在旁人那里的好坏统统不能作数。
她的一切,一切的她,都是上天塑来受他爱的。
尹炬的思维总是麻木着,不然就只剩下了怪僻。
大部分时候,他尽量不思考,以免生发出浅薄的智慧让自己懂得对现况更心碎,他花上大笔钱和许多时间投入那些刺激、肤浅或者弱智的活动,譬如看恐怖片、穿搭拍照、刷短视频、玩小游戏,比起他以前染上过的,这些已经是营养价值很高的爱好。
大部分时候,他逃避提出自己的观点,以免引起他人的注意以及被审视、反驳和责备,他习惯让自己在一个空间里尽可能接近不存在,又害怕别人真的将他忘掉。
大部分时候,他没怎么认可和认识过内在的自我,但很乐于展现自己的外表,他擅长不着痕迹地利用化妆修饰自己,以及找到自己最完美的角度自拍,经过所有可以映出人影的物体都会照一下镜子并标准地微笑几秒,他也打心底里相信自己是世界上最无能的人。
他住在很大的房子里面,他的世界却非常小。
这致使他成长为了神话故事里的纳西索斯般的人物,他是一个因为同时极端痛恨和极度爱慕自己,跳进湖中自溺而死的人。
尹炬还没有真正溺死自己,他觉得自己离那一天不太远,不过绝不是现在,因为经他的努力,邱宝纯降临于他生活,他的现在已经缤纷起来。
“大部分时候”看样子是要远去了,现在是他的节日。
他的头脑变得非常活跃,无数的念头像旺季暖流之中的群体游鱼般席卷了他的脑海,抓住每一条剖开鱼肚都是相似的内容,有关怎么才能让邱宝纯爱上他。
那些鱼起初都是很活泼快乐的,游着游着却变了味道。
尹炬想起许多的以前,这就是他不思考的原因。一思考,那些东西就会跑出来。他想向邱宝纯倾吐那些东西,倾吐他的从前,倾吐他的孤儿史,倾吐他的虚无与苦痛,倾吐他的爱恨以及他的不能爱和不能恨。
一旦有人令他思考起那些,他就会急着想让那个人理解他,理解他的内心,理解他此刻以及过去的心情,理解他为什么变成这样并且存在在这里。
他要邱宝纯认识他,他要以她的心灵为子宫再出生一次,这一次他想要一个怀抱温暖、臂膀强有力的母亲,这一次他要这个母亲更爱自己。
他几乎忘记他们之间还什么也没有。邱宝纯还不知道他究竟是谁,也不认识他本人,他们在现实中只有过短短一句很普通的对话。
尹炬确实是疯了。
不过这种本就残损的理性彻底失去控制的感觉被他定义为爱,他为这体验感到着迷。
第二天,他让保姆阿姨给他请了假,没有去上学。
他不可能还如常安排自己的□□按部就班演那日复一日的戏,今天他至少要在属于自己的安全空间里尽情享受“爱”的感觉。
他打开自己的手机把自己所有的照片又从后往前翻看了一遍,他模拟自己现在使用的是邱宝纯的眼睛,以她的名义审视着自己外表的一切,因为幻想着邱宝纯会对他感到满意,他也感觉心满意足了。
尹炬联想到他们会如何相处,她会觉得他不够幽默吗,她会觉得他木讷痴蠢吗,她……她究竟会怎样看待他,怎样对他。
尹炬很痛苦地想,这一次他会比过去都要尽力,尽力让这一切好。
于是他不可避免地又想到过去了,事实上那过去从没有过去,他两周前还接到来自过去的电话,昨夜还在做过去相关的噩梦。
他想象着自己将那些事以平和的口吻讲述给邱宝纯听,他谋划出各种更利于博得听者同情的遣词造句,他从想象中的讲述里,体会了一遍将过去看成一只死去的母鸡并肢解的快感。
他第一次觉得自己摆脱掉它了。时间一到,他就迫不及待迂回婉转地找起了话口,想要将这些分享给他幻想中的最佳听众邱宝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