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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程陌视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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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陌,你去哪儿?”
“别管…”
“别走,回来!”
“尹沦,我受不了了”
那天争吵过后,我把门一甩,离开了出租屋。夜半三更,林州的郊区就是个睡城,除了路边的街灯只有二十四小时便利店还亮着灯。
我透过窗户往便利店里望了望,值班的小伙子趁着晚上没人,正和一个女孩打闹,看样子是他的对象。我呼出的气在冰冷的玻璃上汇成一层薄薄的水雾我的眼前渐渐变得不再明晰,不知遮挡我视线的是玻璃窗上的水雾还是泪滴
不忍再去打扰这对便利店情侣难得的温馨,于是我决定再去寻个地方落脚。可眼泪却止不住地往下落。
我认识尹沦是在三年前,那时候他在便利店做兼职,我还是个刚刚毕业的大学生,没有一技之长,也不是什么高等学府的优秀毕业生,专业还很冷门,毕业就是失业。
两个一穷二白的人碰了面,就像两条丧家之犬一样惺惺相惜。刚毕业那阵我找不到工作,暂时租在还没发展的林州郊区,这是整个林州房租最便宜的地方。我在靠近郊区的地方找了份发传单的工作,大夏天套着厚厚的玩偶服,每次中午歇息都热得大汗淋漓,头发被汗水打湿成一柄柄的样子,工钱也拿得少,每天傍晚顺手投出的简历也石沉大海
那是我唯一的安慰就是每天到了便利店,照惯例点份关东煮,专门挑能撑抱肚子又不贵的淀粉制品,尹沦会给我打上满满两勺汤,每次连给关东煮的被子封口都难。
时间久了,索性我就在店里吃,刚好他是晚上值班,半夜没什么人,也落得清闲,除了熬夜伤身就没有缺点
每当九点以后人少了,店里没人了,他就从柜台走出来伸伸懒腰,跟我唠唠嗑。我得知他是高中毕业便从家乡跑到林州打工,只因为听人说去了大城市就能发财。他说他攒够了钱就回老家盖栋气派的大楼,如果碰上什么机遇,当了大老板,留在这儿也不是不行
我听完后笑了笑,也没再说什么。几乎日日如此,我听着尹沦天马行空的幻想,倒也觉得不错,不管处境如何,只要不被生活压垮就万事大吉。哪怕我们就是俩打工仔,但好歹能做个伴,有个梦。
就当我以为我和尹沦的关系仅会停留在打工人之间的革命友谊时,却突然出了件事。说起来这是事儿不大也不小,那天晚上我刚发完传单,天色已经黑了,等到了南郊就更晚了。
当时我一个人走在路上,之前我一直想着,我一个大男人,走个夜路不至于碰上什么危险。但那天迎面走过来一个醉汉,酒气熏熏的,一手揣着个瓶子,我不喝酒,热风吹着那股酒味熏的我有些恶心,便想着避开这个醉汉
谁知道他头一扭,手里那绿瓶酒直接朝我挥了过来,我脑袋里一个激灵,撒腿就跑,但酒瓶子还是“啪”一声碎在我脚边,我开始没觉得有什么,到了便利店才感觉腿上不对劲,低头一看,一块半指长的碎片扎在我腿上,血直往下淌。
尹沦一下子就着急了,叫了辆车,不管不顾地把我送了过去,还说要打破伤风针什么的。我好奇他是怎么知道这些的,他说他刚来林州的时候在工地上干活,有个工友就为了省钱没去打针,过了半个月人没了。
我印象中他是夏天生的,高中毕业时应该刚满十八,于是我没有说什么,他也没再开口,我们就这样沉默了一路,直到我看他熟稔地把我拉到林州市第一医院的急诊科,随后自己去补缴费用
说实话被他这一路小心翼翼地关照下来,我有些受宠若惊,但一想到我们可以说是同病相怜,甚至他比我更懂得生活的苦楚,我便释然了,并且不免有些心疼,开始去想象过往他无数的日日夜夜是怎样熬过去的。
不得不说我是个多愁善感的人,哪怕是身体抱恙也依旧想东想西。直到他回到诊室,我才突然感觉脑子里无比杂乱的思绪落了地,一下子就踏实了
医生说还好我的口子没被划太深,事实上到了医院我才发现那碎片大部分被我的秋裤挡住了。尽管我当时就“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但尹沦仍是一脸严肃的要求医生给我打针破伤风,他还以为我是心疼钱呢!虽然不无道理,但他未免也紧张过头了,还提出自己报销。我安慰他说没事,他却固执的像个孩子,或是说他本就是个半大的懂事孩子,只不过不能接受身边的人再以同样的形式离开他身边了。我不敢再想下去,怕自己又胡思乱想,于是连忙岔开话题
我打趣说咱俩打工人一天就挣那么几个子儿,啥时候你这么豪气了。说到打工他才猛地想起他不仅旷了工,连门都没锁,要是遭了贼,他得打个几十年工才能还清帐。他刚想回去,有摆了摆手,说算了,反正迟早都得打工,他先看我打完针再走
我可不敢耽搁,医生也很麻利,钱一缴针一打,我俩便飞奔回去,好在没出现什么零元购的情况,便利店的暖色灯照常亮着,在黑幽幽的街道上像盏灯似的,甚至还让我品出一股家的温馨来
那天晚上尹沦从里屋拿了个躺椅,我就躺在柜台旁边,按照他的强烈建议把自己的小腿露了出来,那晚上还有没有别的顾客我不清楚,只知道我那天早上起床时,尹沦正支着脑袋一言不发地看着我,我看见清晨的第一缕阳光透过玻璃折射出一道彩虹,我躺在躺椅上,睁了眼却不愿起来,只是默默地看着尹沦的侧脸
他的睫毛很长,皮肤被晒成了小麦色,反而看起来健康了不少。正当我聚精会神地观察他脸上的每一处细节时,尹沦低头看向了我,我们两个大眼瞪小眼,我看他的眼睛眨巴眨巴的,像只丛林深处的鹿,乌黑浓密的睫毛眨起来跟蝶似的感觉下一秒就要飞走
“吃完早饭我要下班,”尹沦认真地说,“我送你回去,今天不要打工了”“那你说我不打工怎么吃饭呀?”我心里的小心思又动了,便想逗逗他。
“我可以…”
尹沦果然被难住了,抿着嘴思量了半天,也没回答出一句囫囵话来,只是照例打包一份关东煮,我把昨晚盖的毯子叠好,毯子出乎意料地没粘上食物的味道,反倒是一股温暖的阳光味,和尹沦身上的味道如出一辙
我正要把躺椅叠起来收到里屋,尹沦连忙阻止了我,顺手把那份满满的关东煮递给我。
“我请你了。”
“怎么突然这么阔了”
我笑着往兜里一摸,才想起来我昨晚睡觉竟然只穿了秋裤!外裤被瓶子碎片划开一截,不知道放哪儿了。
“你找裤子?我放在那边的袋子里。”
尹沦指了指他座位旁边的塑料袋,里面正放着我的裤子,我从里面掏出一张相对新一点的纸币给了尹沦。
随后我们俩收拾好衣装,尹沦执意要背我,我愣了一下,但也同意了。只见他熟练的把我往肩上一抗,想想又不太妥当,换了个正常点的姿势,我的头枕在他的肩膀上,他宽阔的肩就像避风港似的,温暖的阳光气息包裹着我,我们就这样一路走到我的出租屋,他把我背到了楼上,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正在组织语言,却发现他已经转身走了
我站在楼道理望着那孤独的背影,今管他的肩膀宽阔无比,但他的身形却是那么单薄。手里关东煮的热气腾腾,可我的心不可避免地发涩,我转身进屋,不知究竟该干些什么
自从那天以后,我过了好些天才复工,我发现每次我回到南郊,尹沦都会靠着墙站在便利店所在的那条街上。有了个做伴的人,这条夜路也不再令我畏惧。
不知什么时候,我和他的关系越来越近,我们之间下意识会做出一些亲密的举动,好像这样的亲密是自然而然的,开始我将这一切归结于这属于异乡打工仔的互舔伤口,久而久之却发现并非如此
我们确定关系的时候,新年的鞭炮正在噼里啪啦地响着,尹沦没有要翻倍的加班费,反倒是和我窝在狭窄的出租屋里,这是我第一次尝他的手艺,整整一盘蒸饺,我们两个一餐就给吃干净了,尹沦又跑上跑下好几趟去买材料,我们自己擀饺子皮,自己调馅,自己包,想加多少肉加多少。
尹沦剁馅的时候看起来很愉悦,我问他怎么回事,他说他家以前吃不起肉蒸饺,总得问别家借些猪油调出点肉味来才能这年才能过。现在自己能打工挣钱了,想吃多少肉吃多少,要是再多打工几十年,就能买车买房,说不定还能跑到别的地方旅游
我说你还有什么梦想,他剁馅的手顿了一下,又笑着说道,其他的太不切实际了。我看着窗外的烟花绽放成灰,在飘散的白烟间缓缓落下,听着尹沦剁馅“兵兵乓乓”的节奏。绚烂炸裂的烟花爆射出绚烂的光芒,映在他琥珀色的眸子里,我却从中读出了落寞的意味,就仿佛灿烂不属于他,只有万众散场后的飘渺烟尘属于他
那年大年初一过得很温暖,至少比先前温暖不少。我这个从不喝酒的人竟然还破天荒地尝试了一番,结果以烧的喉咙发痛狼狈收尾。倒是尹沦,看着温温柔柔,没想到喝酒倒是可以,我看着他喝了四罐啤酒才有了些许醉意,他半眯着眼,身上散着些许酒气,但却不怎么让我排斥,只见他像小孩子说悄悄话似的贴到我耳畔
“你想知道我的梦想是什么嘛?”
“什么?”
我看着他问道一半突然打起酒嗝来,不禁笑出声来,他眨巴着眼,很认真地望向我,“我喜欢你”,他说完这句话就像是把问题甩给我让我为难似的,自顾自躺下睡了
“…”
我也眨了眨眼,看着他侧躺在沙发上的睡颜,内心却五味杂陈,平心而论,我对他是有好感,但却无比担忧,万一这只是他喝醉酒的醉话怎么办?万一这是玩笑话怎么办?
看着那安静恍如孩童的睡颜,我怔了片刻,我又想起他那半阖的眸子里藏着的落寞,想起那单薄的背影,想起…
于是我悄悄地贴在他耳畔,低声回了一句,“我也喜欢你”。他没有反应,看样子是真的累了,睡得很熟,我转身跑到卧室里抱来自己的那床被子。可当我给他掖好棉被,抬头却发现,他的眼角流下了一行泪水。不知怎么回事,我的心脏最软的地方仿佛被触动了一下,我情不自禁地摸了摸他的头,与他右手五指交握,触碰到他手掌的那一刻,我才发现他满手的老茧
我再看向他时,他早已泪流满面。
那天我们正式确定了关系,并且当晚就做了三次。随后他就搬来和我一起合租,名正言顺地呆在了一起,他也把便利店的工作调到了白班。
之后的一年里,我被现在的单位聘用,尽管工资不高,但也比发传单那会儿每天满头大汗精疲力尽还收入不稳定要好多了。值得一提的事,我刚辞了发传单的工作,第二天广场上的那只玩偶熊还在,依旧是卖力地发着传单,但没人注意到里面换了个人,他们依旧为自己的生计奔波、忙碌,因为他们自己也清楚,自己随时会被替代,而世上也不缺一个他们
所以每每和尹沦走到那个广场时,我都要紧紧地揽住他的臂膀,只有他才能让我感受到自己是无可替代、独一无二的存在。这样的日子平淡而幸福,我每天下班都会和尹沦在房地产商的玻璃前看着里面张贴出的房价,尽管那些气派的大楼价钱都不低,但也不想当初那样可望而不可即,路过连看都不敢看
我很享受和尹沦一起为生活奋斗的日子,也很享受回到出租屋的温馨时刻,我觉得只要肯打拼终归是有出路的。然而半年前的一个雨夜,那天晚上尹沦没来接我,我有些奇怪,但也没有多问,估计是他上夜班的同事请假之类的,要去加班。于是我先开始烧饭,打算待会下去给他送趟饭。
但是门却被咚咚咚的扣响,我以为是他着急要什么东西,忙不迭地去开门,谁知道我看见尹沦满脸淤青的倒在门前,嘴里还含着血沫,我呼吸一窒,大脑如同被浸在冰水里,完全失去了思考的本能,只有眼泪无意识地流了下来。
“怎么了,尹沦,我叫救护车,马上,你撑住!”我无法控制自己失声尖叫起来,尹沦几乎挣扎爬起来关上了门,想要去夺我手里的手机,“你干什么!尹沦!你他妈疯了啊!”
“不不不!我求你了,程陌,不要叫救护车!”他近乎哀求地对我说,那双冰冷的大手覆在我的手上,我不仅感受到粗糙的老茧,还有那泛白发皱的皮肤,我不敢相信外面这么大的雨他是怎样上楼才会把手泡成这样
“我没事的,没事…”他的眼神里有些疯狂,紧紧地把我揽在怀里。
“你他妈这样了怎么可能没事!你跟我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不能叫救护车?!”
“我自己可以搞定的,程陌,你信我一次,我没骗过你对吧?”
我听着那带着哭腔的声音,不可避免地动摇了,他是我的爱人,这样苦苦哀求肯定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可究竟是什么样的难言之隐,连我都不能告诉?
带着尹沦洗完嘴里的血沫子,我掀起他的衣服,发现原本结实的腹部多了几道淤痕,而且他的四肢几乎都被泡脱了皮。我赶紧帮他洗了个热水澡,他背着我不无害羞,像极了孩子。我又好气又好笑,说我是没看过你的身子还是怎么着,转过来,让我看看你的伤。
他这才慢吞吞地转过身子来,看着那青一道紫一道的痕迹,我不禁眼角发酸,替他擦干了身子,两人赤身躺在床上,我把头埋在他的胸口,沉默不语
他知道我在想什么,我却无法揣测他的意图,他究竟招惹了谁?为什么不让我叫救护车?
那一晚是我们在一起后最安静的一晚,他把我抱在怀里,拍着我的后背,到搞得我像个孩子,可我就是拿他没办法,只能尽力地和他缩在一起,汲取些许温暖
自从那以后,尹沦时常早出晚归,他只和我说事情多,却没说是什么事情。我很担心,却发现我无能为力,只能乖乖做好饭在家等他回来,做一个“贤内助”
直到我们在一起第三年的春节大年三十的晚上,门外是绚烂的烟花,红色的火星不断升空,烟花骤然绽放的那一瞬他满身是血地跑进屋里,那一刻我就像看见一只被追杀的小鹿跌跌撞撞地寻找一个依靠。他浑身开满血色的花,艳丽地胜过了窗外的焰火,我的手颤抖着,刚包好的饺子就这样掉在地上落了灰。我看见他蹒跚地跑向我,张大双臂似乎在渴求拥抱,然而我无视了他的请求,我抬眼看见他的眸子里闪过一丝错愕
“尹沦…你究竟要怎样?你为什么一切都不跟我说?一声不吭地就是一身伤?含糊其辞地糊弄一通就每天早出晚归?”
“你听我说,程陌,等事情解决了我们就可以去买大房子了,好吗?你听我的,求你了?”
“尹沦…我真的受不了了!你什么都不跟我讲,你知道我有多担心你吗?我每天都怕你跟之前那样一身淤青!”
我再也受不住,也不想和尹沦多废话,抄起手机拨下电话,心里跟烧一样地难受,喉咙里就像堵了棉花,又涩又哽咽地发不出声
尹沦看见我的举动瞬间急了,他拍飞了我的手机,“啪”的一声手机摔在地上,坏了。我望着眼前面目狰狞的血人,身体几乎无力地往下坠去,似乎地心深处有一个黑洞在把我往无尽深渊里拽
我的眼泪无意识地从脸庞滑落,尹沦呆站在那儿,想要拭去我脸上的眼泪,却把手上满是腥气的黏滑血液沾在我的脸庞上,我再也受不了担惊受怕的生活,我本身就是个容易多想的人,这点早在三年前我就跟他交代过了,可他依旧我行我素,什么事都不让我知道。
“程陌,你去哪?”
“别管…”
“别走,回来!”
“我受不了了”
我崩溃地将门一甩,冲到街上。而如今,我一个人在除夕的街道上晃荡,积雪上红色的鞭炮纸像极了血滴。我突然意识到我无处可去了,我兜里没有多余的零钱,大头全存在银行里不敢动。可这么冷的天,总不能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吧。
没带手机,但好在银行卡和证件还放在随身的钱包里,我一路走到熟悉的广场,那只熊还在卖力地发着传单,我在银行里取了一千元,突然想查查银行里的余额。我和尹沦的钱存在一块,准备用作买房的首付,我有二十五万他有二十万。
但我一查却发现账户里只剩二十四万九千元,刺耳的烟花声仿佛在耳边炸响,我颤抖着跑到银行的柜台问柜员借手机,员工看见我脸上的血痕,吓得赶紧递给我手机,我先播了尹沦的电话,却是一阵忙音,随后我拨通了120,把手机还给职员后,推门朝着出租屋飞奔而去
那晚夜很亮,天上烟花绚烂,我看见尹沦像孩子般在雪铺成的床上熟睡,脸上覆满寒霜,早已凉透的鲜血与爆竹的红纸混在一起。我听不见救护车的嗡鸣与爆竹的炸响,只听到耳畔一阵玻璃碎裂的声音…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