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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变故中的镜花一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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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天,清越堂。
文渊猛然吐出一口污血。
她无力地撑住案几,感觉身躯异常沉重,四肢发软,难以动弹。
缓过良久,她默默转向身后。
黑色衣袍沾了大片血迹,狼狈地盖在案上,蹭出几道浅浅痕迹。
恶灵珠正颓然躺在匣内,恍若一只永不闭阖的眼睛,恒久地注视着黑暗。
文渊嘴角勾起笑意,原是一张清高圣洁的模样,此刻却被边缘的血迹点缀得诡异狰狞。
她的瞳色逐渐蜕变,清澈的湛蓝宛若被泼如浓稠的黑墨,圈圈荡漾开去,最终沉在眼底,化为不可言说的黑暗。
略显沉重的脚步声自堂外廊道传来。
文渊闭了闭眼,嗓音也变得不似寻常轻柔:“妘不见人呢?”
嘉木拖着半身血迹,低眉敛目跨进槛内。
身上沾染的魔气已然被上天灵气蚕食殆尽,他勉强撑住痛苦的神情,拱手道:“属下无能。”
“别废话。”文渊倚着桌案坐到木椅中。
她低着头,语气异常沉重,神色晦暗不明。
嘉木抿唇:“拦截途中,魔族二少主突然介入,让霜衍上仙去了魔界深处。”
“成霍?”文渊呢喃。
“是的。”嘉木抬眸,显然意识到文渊上仙的状态极其不妙,“您的伤……”
“我无妨。”文渊拭去嘴角血迹,仰首往后一靠,竟又露出那副原本温婉和蔼的样貌。
除却她此刻嘶哑狼狈的嗓音,从表面看来,已然与寻常无异。
若非嘉木看见她身侧正躺着间沾满魔气的黑衣,都要被她这般圣洁的表象骗过。
“只是,跟祝渝交手耗了太多精力,这个阵法并没有实质的杀伤力,她一旦在魔界发现卜舟子并无异样,再与妘不见会面,事情会更加棘手。”
嘉木闻言颔首:“我已给霜衍上仙布下了温柔乡阵,就算能从内打破,转醒也需要时日。良缘上仙必然将注意力放在她的身上,这几日,我们仍可以对卜舟子下手。”
文渊失笑:“现在杀了那个小魔族还有何用?想必她们该知道的也都从他嘴里知道了。”
“那现在……”
文渊眼底悄然闪过厉色,寒芒般刺过那件黑衣:“想办法,杀了霜衍。”
……
“阿渝!”
妘不见倏然转醒,她撑住脑袋,视线逐渐清晰。
入目是一座朴素的小屋,石床上铺着草席,沙粒和碎屑沾了妘不见半手,她低头环顾,空无一人。
“姐姐,你在叫谁?”
外头闻声走进一个少女,衣着朴素,却容光焕发。
妘不见怔住,这副熟悉的眉目,是曾经祝渝的凡人时期——姜梨。
“阿梨,你……你怎么会在这里?”妘不见伸手抓向眼前少女,后者莫名地凑上前来,打量着她怪异的神情。
“妘嫣姐姐,我不是一直在吗?你做噩梦了吗?”姜梨在她身边坐下,上下瞧了瞧妘不见,并未发现异样。
于是,她自然地伸手将盖在她腿间的被褥往上提了提,扬起明媚的笑容:“我不会走的,我一直在这陪你。”
“我们一辈子都在一起,好不好?”
几句轻描淡写的情话从她口中说出,妘不见呆呆地听她哄着自己,不知不觉地眼眶湿润。
——我们一辈子都在一起,好不好?
——待阿梨长大,要跟姐姐成秦晋之好……
——呐,我答应过你的,这就是全京城最美的桃花。
……
妘不见攥紧姜梨温热的手,仿佛溺水者抓住唯一一块飘泊的浮木。
无数记忆中的画面蜂拥而至。
她看见夜晚小院中的点点繁星,夜风与昆虫唱着深秋的旋律,伴着身侧人促膝长谈。
那时,姜梨外衣披在她的身上,与在上天时如出一辙的清香萦绕在侧,哪怕在冗长寂寥的黑夜,妘不见亦觉得十分安心。
“姐姐,那是哪个星宿?”姜梨指向东方低空。
三颗明显较亮的星星引入眼帘。
妘不见抬眸,眼中似盛秋水:“是娄宿。”
“象征国泰民安,河清海晏。”
姜梨缓缓转过头,一双黑瞳晶亮如琉璃:“那我希望永远都能看到它。”
“这样,就不会再有战乱,不会再有灾荒,也不会再有像我一样……无家可归的人。”
清瘦的身形在风中如同浮萍,她本无依无靠,茕茕孑立。
直到妘不见倏然搂她入怀。
“你有家。”
温热的双手抚上被风吹凉的面颊,忽如枯木逢春。
妘不见声音微颤,于漫天星斗下,任由薄薄银辉勾勒出温婉脸庞。
“有我在,往后你永远不会孑然一身。”
“无论战乱还是灾荒,我都不会离开你。”
“我会陪你走下去,看国泰民安,河清海晏。”
她分明只答了娄宿,此刻,却携着二十八宿回眸,似染着神性光辉,刻骨铭心地铸进心脏。
白衣随夜风纠缠,翩若惊鸿,婉若游龙,缱绻着落入姜梨眼中,恍若神明下凡。
……
风比酒醉,叶落知秋,妘不见枕于身侧人之膝,视线穿过轻纱,透射苍穹。
她凝望着漫天繁华,曾经的岁月静好已成镜花水月,她心如明镜,却依旧不舍离去。
——如果永不醒来,是不是就能留住这一切了?
妘不见荒谬地想着,不知不觉地笑了起来。
她只是爱她,并非十恶不赦。
缘何几经转折,都难得善终……
晶莹的泪滴滑落祝渝指尖,她疲惫地抬头,又将滑落的衣衾提上。
“真的没有其他办法可以干涉吗?”祝渝抬头,看见前来换蜡的卜舟子。
后者意料之中地摇摇头,默不作声地将燃尽的烛灯换下。
屋内暗沉片刻,又亮起昏黄的光点。
“咚、咚”
断续的沉闷声响从屋外传来,像一下下敲击着胸腔的心跳,祝渝恍惚一瞬,目光从妘不见仍未舒展的眉目上移开。
“我的能力隐匿不了这里多久,如果她还没能醒来,恕我爱莫能助。”莎伊瓦走进屋内,阴影罩住了她半边颓丧的面容,只余下美艳轮廓寂静地沉湎。
“还有,你应该明白,没查清真相之前,我对你们所有天道之人,都持怀疑态度。”
祝渝抿了抿唇,她心下明了,却无能为力。
莎伊瓦冷冷地转向卜舟子:“可有从她身上发现什么?”
她指的是杀死江佑者的线索。
“这个阵法只可能是嘉木下的,二少主临走前曾交代,嘉木身上有与我类似的神魔并存之力。”卜舟子看向妘不见。
“嘉木与江佑同属生灵道,想来的确有可能因此相争,但也没必要下死手。”祝渝皱眉补充道。
怀疑的种子一旦萌芽,以莎伊瓦的性子,除非竭尽所能亦不能达,否则必然会追根究底。
“我一定会查到底的。”莎伊瓦眸中闪过厉色,双手攥紧。
“先前嘉木不是追杀过那个什么坊主吗?她后来可有消息?”祝渝猛地想起什么,神色陡然转为肃穆。
倘若嘉木身上有神魔两种力量并存,那他自身的来历就很可疑了。
既然他自己都染指魔族能力,又何苦在没有确凿证据的情况下对身为魔族女子的阴娘赶尽杀绝?
上天神务已有百年对魔族的行迹视若无睹,排除他为了完成任务的可能,那其他的……
“阴娘失踪了,如意坊换了主人,还是那样。”卜舟子显然没往这方面多想,只是淡淡叹了口气。
——当家的坊主失踪了,居然还能云淡风轻地换个主人继续做生意?
祝渝的疑窦方才生出,还没等发话。
莎伊瓦轻轻抬手,不知从哪飞入一只乌鸦,通体乌黑地停在她手腕上,茂密的黑羽颤动几下,落出一张字条。
莎伊瓦拈起打开,粗略扫视后神色骤变。
她纤细的指尖掐皱了边缘,隐隐有动怒的痕迹。
“怎么了?”祝渝问。
“有一帮不知死活的道士带着具尸体来诬陷魔族滥杀。”莎伊瓦语气冰冷,仿佛在她眼中那群尚未见到面的道士已经成了一堆死人。
“少主息怒,此事尚待一探究竟。”卜舟子看出莎伊瓦暴躁,悄然施出小股魔气安抚。
照常理来说,凡间有仇视魔族的道士成群结队来找麻烦并不罕见,但祝渝却莫名觉得此事蹊跷。
她扶着怀中妘不见躺下,冲着卜舟子道:“你在这候着,我随她去看看。”
卜舟子闻言试探地看向莎伊瓦,后者不置可否,只默许地转过身。
“是。”他低头应道。
……
“赵哥,咱这样闯进来真的没事吗?万一那邪祟招来什么麻烦,咱应付不了可怎么办?……”
吊车尾的少年畏畏缩缩地缀在高大男人身后,疑神疑鬼地左顾右盼。
“穷都不怕,还怕上鬼嘞!就你这点出息,活该你娘跟人跑了!”被称作赵哥的男人一把将少年往前推去,后者踉跄一下又稳住身形。
“今儿杨道士他们都在,怕个什么劲儿?!本来就是魔族小贼残害凡人,还不准上门寻仇了不成?”
少年瞧着他们个个一副理直气壮、艺高人胆大的模样,觉得他们带上自己一个毛头小儿实在格格不入,登时偃旗息鼓地不再讲话。
一行人抬着具棺材,往深幽小道徐徐前行,起初并没有什么异样,只有周遭的温度在不断下降,像是从一条小道步入了另一个世界。
无风无雨,却叫人冻得身心俱颤。
少年名叫竹青,早年母亲跟人跑了,父亲身子不好,在城中寻了份算账先生的活,勉强够父子俩生计。
可前几日,父亲却突然暴毙,被人发现时,有道士扬言瞧见了尸体上残留的魔气。
他一个十来岁的孩子六神无主,这才被一群想从中牟利的混混推搡着来了魔界。
竹青吊在车尾,昂首悄咪咪地打量着领队男人。
那人一身道袍纤尘不染,手中捏着一张像符咒似的纸片,依稀闪着微弱光亮,他脚步平稳地走在最前头为众人开路,虽是看不清相貌,但无论是仪态还是气质,都给人一种八风不动的感觉。
他便是这群人口中仰仗的杨道士了吧?
竹青讪讪地在心中猜测。
“只要能引出胆大的小魔,再降伏了把尸体送到官府,管它是不是罪魁祸首,咱都能领一笔大的!”
“嘿,到时候我的赌债就不用愁了!”
“何止是赌债!咱都能买一栋宅子了!”
……
听着这些人窃窃私语,竹青只觉得心中愈发不安。
直到——
“嗖!”
方才还死寂无风的周遭骤然卷起旋风!
无数形容枯槁的树木拔地而起,将小道围得水泄不通,像数不尽的冤魂盘旋萦绕,它们舞动着狰狞枝条,如猛兽哈气,逐渐向人群聚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