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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四十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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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楚和霍子言大风大浪见多了,倒也没有如何紧张。霍子言不知从怀里拿出什么东西,对着镜子往脸上抹,不多时他转过身来,面貌却变了一番。宋楚看着只觉眼熟,霍子言道:“今日我们碰到过一个下人,我记下了他的面容。”
宋楚点头,这法子的确比穿夜行衣蒙面高明的多。自己若被人撞见,只需说是去找沈征鸿便是,反正整个沈家堡的人都知道自己几乎是沈征鸿的贴身小厮。
子时时霍子语开始将桌上的东西一件一件收入怀里,都是些奇奇怪怪的东西,瓶瓶罐罐居多,还有些刻刀银针,宋楚看的好奇,伸出手正要碰触,霍子言道:“不想要命了么?”
宋楚挑眉,“毒性那么大?”
“没你体内的大。”霍子言慢悠悠的将那东西放入怀中,突然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里摸出一个锦囊丢给宋楚,“以后你碰到子语你就交给他。”
宋楚脸色一僵,微笑道:“我说过我会护你周全,不会让你有事。”
霍子言皱眉,“谁说我怕自己有事了?我来之前已留了书信给他,说要与他分开,除非我已娶妻生子。”
宋楚捏着那锦囊的手颤了一下,笑容亦是万分勉强,“子言,你当真心狠!”
霍子言冷哼一声,不再言语。
两人在接近三更时开始出动。小路黝黑,只有远处能看到点点星火。人在三更时最容易犯困,意志力也最为松懈,所以两人走了大半段路,竟未遇着一个人。两人到了灵堂前,果然如事先约好的一个人也没有,宋楚与霍子言对望一眼,两人均是脚不沾地的跃了进去。
灵堂内白烛闪耀,白幔被风吹的微微拂动,竟觉格外诡异。沈夫人的尸身仍然躺在棺木内,脸颊雪似的白,更觉骇人。
霍子言眼神微眯,迅速的从怀里掏出一件一件东西摆放在一边,伸手拿起一个蓝色的瓷瓶,走到那尸身面前,撬开牙关灌了进去。
宋楚看的惊讶,霍子言手上动作未停,又拿出一瓶东西灌了下去。要尸体张口本就难,那瓶中的东西便有一些溢了出来,滑过嘴角,滑过下颚,泛起一道乌黑的水痕。
宋楚看的怪异,心内有万千问题想问,但见霍子言神色认真的模样,便极力忍住。霍子言不知道给那尸身灌了多少东西,最后又拿出一根银针,往那尸身的眉心刺去。
宋楚见霍子言嘴角弧度慢慢上扬,似是查出什么,正想询问,突然屋外传来破空声响,像是有人席卷而来。霍子言皱眉,道:“宋楚,你出去看看?只要拖上一小会便成。”
宋楚点头,“你小心。”
霍子言不置可否,仍紧盯着手中的银针,一点一点的刺进去。
宋楚走出屋外,但见夜色弥漫,几盏白色的灯笼飘来荡去,又哪里有人影?他正要转身回屋,突看得左角处有人影跃过,他心下一惊,脚下动作加快,追了上去。
这院子假山异石本多,又有回廊树木遮掩,宋楚只见的那黑影湮没进一处庭院,便失了踪迹。他追赶上去,眼观四路耳听八方,连最细微的声响都没放过,却终是追寻不到那黑衣人隐在何处。
咬咬牙,他不再找寻,飞奔回去。宋楚抬眼一望间,却见原本灵堂的所在地火光冲天,爆破声亦“轰隆”入耳,惊的他脸色立变。
“子言……”他大唤一声,但声音却掩盖在如雷的爆破声之下。他疾步走到那灵堂前,一声素白的沈征鸿也走到了那门前。宋楚心下惊慌,不及思索便要冲入那火光中,手臂却被沈征鸿紧紧抓住。
“宋楚,火那么大,别进去。”
宋楚仓惶回首,语气颤抖,“子言……子言还在里面,我说好要护他周全……”他竭力想要甩开沈征鸿的手,但此时他全身惊慌,真气不稳,又哪里甩的开沈征鸿全力的钳制?
灵堂内的“轰隆”声已止,火却越烧越大,两人隔的近,错觉中似乎火也烧到了自己身上。整个沈家堡的人已被惊天的响声惊动,护卫都围了过来,只是那火此刻正烈,哪里敢近身?
宋楚双眼变得血红,见挣脱不开,提脚便向沈征鸿踢去。沈征鸿也不避,仍是紧紧的抓住他的手,那一脚便径直踢中了他的胸口,直踢的他气血翻腾,险些晕了过去。
“沈征鸿,你放手!”宋楚咬牙切齿,第二脚毫不犹豫的又踢了上去。这次力道更重,沈征鸿全身颤了颤,手却还是死死的箍住他。
几丈外火光越来越大,宋楚想到霍子言还在内,心下愈发急切,脚下动作便更是没有分寸。沈征鸿死死的撑住,伸出右手往他“膻中穴”一点,宋楚穴道被封,立时软倒在他怀里。只是一双眼仍紧紧的盯着沈征鸿,悲痛欲裂。
大火烧到清晨才止息,幸而灵堂周围的屋子隔的稍远,才没有蔓延过去。一众江湖人物站在四周面面相觑,沈天青脸色更是难看的厉害。待火星全然扑灭,除了几片瓦烁,别的东西已烧的干干净净。
杨老夫人闻言拄着拐杖哭着奔来,对着灰烬放声大哭,一干女眷连忙过去劝了,最后有人道:“幸而沈公子恰巧离开,没有出事。杨老夫人莫伤心了。”
老夫人抹了眼泪,这才想到自家外孙儿,心里稍定,抬眼望向众人,却并未发现沈征鸿。一旁的杨渊道:“表弟好像背着一个人走了。”
因下人几乎都去了灵堂,所以路上极静,沈征鸿负着宋楚往小院走去。宋楚穴道未解,全身不能动弹,亦不能说话,但沈征鸿还是感觉到他身上颤抖的厉害。
胸口被宋楚踢的地方痛的难以忍耐,沈征鸿咬紧牙关,一步一步往前挪。他身躯因近日种种缘由已消瘦许多,但双手还是紧紧箍住宋楚的膝弯,生怕他掉下去。
回了小院,沈征鸿踉踉跄跄的将宋楚放在床上,却见他眼睛犹自怒睁着,眼瞳已变为红色,似要滴出血来。
两人身上都是极为狼狈,发丝焦黄,脸色乌黑。沈征鸿胸口气血翻腾,饶是他紧紧咬住了牙关,血丝还是顺着嘴角慢慢滴落下来,染在宋楚脸上,触目心惊。
沈征鸿惨笑一声,伸手去擦他脸上的血迹,但因为他嘴角还在连续不断的滴血,所以怎么擦也擦不干净。宋楚目光中的愤怒未息,直直的盯着沈征鸿,似乎想从他脸上盯出一个洞来。沈征鸿不躲他的目光,神色越来越温柔,“宋楚,好好睡一觉好不好?”
宋楚双拳拽紧,似在极力冲破被封住的穴道。沈征鸿伸手握住他的手,轻轻柔柔,像是在握住什么易碎的东西。“宋楚,睡一觉,睡一觉就什么都好了……”
宋楚下颚动了动,嘴角也渗出血丝来,脸上青筋突起。两人身上俱是染了血,一滴一滴,慢慢晕染开来,如同绽放的鲜艳的花朵。
沈征鸿满脸心疼的抱住他,喉咙堵塞的越来越难受,大口大口的血喷出来,将床铺也染满了。宋楚的身躯突然剧烈的抖了一下,然后他张开口,一字一字道:“子……言……”
血溢的更快,宋楚的眼中除了愤怒还有浓厚的伤痛,“我……说……好……要……护……他……周……全……”
却是,最后只能眼睁睁的看他葬身火海,不曾留下丝毫痕迹。
“我知道,我知道……”沈征鸿看着他,轻抚着他的眉眼,“这不怪你,里面有人埋了火药将灵堂炸碎。宋楚,好好睡一觉,然后我们再一起探查凶手好不好?”
他明白他的伤痛,但是当时他赶到时火势已然浓烈,他亦想救出里面的霍子言,亦想抱出他亲娘的尸身,可是当时若冲进去,只能是送死而已。所以他不得不狠下心来阻止宋楚,如若他当时没有阻止成功,那宋楚……
沈征鸿摇头,不敢再想下去。
胸口气血凝滞,让他动作缓了下来,只由心内一口气强撑着不倒下去。宋楚那几脚踢的狠绝,再加上他功力高深,在激动之下力量更是倍增,所以使沈征鸿受了严重的内伤。
沈征鸿出了屋入了厨房,打了一点热水再端进来,他脚步虚浮,慢慢的走到床边,拧了手巾帮宋楚擦拭干净脸,又抱着他换了衣物,帮他盖好被子。胸口闷的他险些晕了过去,他闭了闭眼,调息了一下内力,才稍觉好些。
“宋楚,你好好睡一会儿,傍晚的时候我再叫你起床,好不好?”
宋楚瞪着他,眼中的血丝未散,里面渐渐蒙上一层恨意。
沈征鸿低头在他唇上印上一吻,同时伸出指尖,点了他的睡穴。
因灵堂被焚的全是灰烬,沈夫人自然不能入殓。杨老夫人在旁边嚎了半晌,又指着沈天青的鼻子骂了半晌,才全身无力的被杨渊扶了回去睡觉。江湖人士都在场,老夫人这一场骂,自然是让沈天青脸上极为难看。他也没有发怒,只指挥着下人将灰烬收了起来放入棺木中,吹吹打打抬到早就挖好的墓园。
葬场自然是复杂无比,好在沈家堡人多,各种礼俗并未节俭,不多时已经准备好。下人请了沈征鸿来,在哀乐声中,棺木入了土,鞭炮声响,一切似乎尘埃落定。
傍晚的时候沈征鸿拖着疲倦的身躯回了小院,宋远跟在他身后,目光如炬,“征鸿,你受了伤?”
沈征鸿脸色惨白,闻言只轻点头。他胸口气闷,似又要呕出血。宋远惊道:“是谁能将你打成如此重伤?我刚刚听闻护卫说,他们看到灵堂着火时我哥疯了似的打你,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沈征鸿心下一惊,这才想到凌晨的事定然有许多人知晓,也不知沈天青会不会也知道。他迎上宋远那询问的目光,嘴唇嗫嚅,竟是说不出口。
他这一生中,因从小的遭遇,所以对人向来不亲厚,宋远是他这辈子第一个朋友,也差不多是最后一个。两人小时候要好,向来无所隐瞒,因宋楚的事实在是不好让多人知道,宋远也未曾问,所以他就没有提过。但此时宋远郑重问出声,他又该如何欺瞒下去?
宋远见他久久不语,脸色僵硬起来,“究竟有什么要瞒我的?征鸿,我哥是不是会武功?不然他怎么能将你伤的那么重?”
沈征鸿听他猜测对,无声的点了点头。
“那他为什么要伤你?当时灵堂内还有别人?”宋家庄近年来全是宋远在接手,心思自是敏捷聪慧,所以他问问题,处处都问在点上。
沈征鸿胸口憋的难受,脚步虚浮,似乎一推就会倒在地上。他听到宋远的问题,想到宋楚癫狂的模样,心房发疼,面孔也有些扭曲,“当时,有一个朋友在里面。”
宋远抿唇,心中有许多问题要问,但见沈征鸿失魂落魄的模样,还是忍了回去。
宋楚还在沉睡,脸色亦是苍白的厉害。沈征鸿走到床边坐下,伸手去抚他的脸颊。宋远站在一边,看着两人构成的和谐画面,心下还是涌起一股难过。
他想起他第一次来沈家堡,是听闻爹说沈家堡内有一颗“生死丹”能起死回生,在那之前宋楚离家出走,爹爹告诉他说哥哥得了很严重的病,以后会危及生命。他很担忧,他从小未跟哥哥分开过,所以开始一段时日他没有见到哥哥,就一直哭一直哭,一边哭一边捶打抱着他叹气的父亲,嚷着把哥哥还给他。
爹爹好脾气的抚着他的发,低声说:哥哥以后会回来陪你玩的。
稍大一点,宋远明白了其中的缘由,心下开始含满愧疚,有时候也会想,为什么爹要拿哥哥换回他?那些苦他也能受的,只要哥哥平安无事陪在自己身边,那他一定可以承受的住的。
宋家庄派了许多人去寻找宋楚,每次那些人飞鸽传书回来,宋远便会充满期盼的看着宋父的脸,见宋父脸上流露失望,他也开始失望。
他认为宋楚是因为怨恨所以不愿意回来,所以过了几年,他年纪略长,便离了家,来这沈家堡讨这灵药。
“生死丹”天下难寻,纵使沈天青有侠义之名,又跟宋父交好,却哪里肯给?宋远哭着闹着在沈家堡待了一段时日,因而认识了沈征鸿。
那时候的沈征鸿白白净净的不喜欢说话,总是拧着眉像一副小大人的模样。宋远因他年纪跟自家哥哥相近,对他自然就有好感,所以总缠着他要跟他一起玩。沈征鸿心内孤单,也希冀着有一个朋友,所以两人就开始相识。
后来宋父来沈家堡带了宋远回去,两个小孩依依不舍的对望良久。又过了多年,宋远再次拜访,依然是为了那颗“生死丹”,沈征鸿隔着院门与他遥遥对望,金色的阳光洒在他的头顶,一片眩晕。
宋远也不知道为什么,从开始对沈征鸿纯真的友谊到像哥哥般的依赖,为什么最后竟成了爱慕?
沈征鸿少年成名,剑法使的高明,又是武林盟主的儿子,自然有许多人愿意结交。宋远自宋楚离家后,性情大变,变得沉默而寡言,一张脸整日板着,再也无昔日的笑脸。他总觉得自己要做的事很多,要继承哥哥的梦想当大侠,要练好爹教的刀法,也要管理好生意场上的事,一件一件,俱是负在心间无形的压力。
他忙的没有朋友,除了沈征鸿。
两人在一起时比平常放松许多,他知道沈征鸿厌食,也不强迫他吃饭。他们有时候对弈,有时候喝酒喝茶,有时候只是静静坐着望着夜空不说话。
万般旖旎,终是比不过一世的平淡。
不知什么时候感情开始变质,他越来越想见到他,越来越频繁的来沈家堡。他与他说心中的事,也与他提起了从不向人提的宋楚。
宋楚在宋远心中,像是一道被禁锢的门。里面有孩童时的欢颜笑语,有许过的梦想,更有深深的愧疚。
没有人知道那年的事在宋远心中烙下了多深多重的疤痕,刻骨的像是一辈子不会消散。宋楚也不知道,宋楚只觉自己该难过该悲愤,因为他是被牺牲的那一个。
可是谁都忽略了,当时幼小的宋远,何曾希望自己会是被解救的那一个?
沈征鸿会静静的听他说没有人知的苦痛,沈征鸿不会安慰人,每次都只能说:小远,你哥哥会回来的。
只这一句,就能让宋远心内所有的情绪平定下来。
他找到了可以倾诉的人,越来越多的说心里的事,说的最多的自然是宋楚。
十年相处,他已倾心,十年后沈征鸿传他书信说找到了宋楚,他急急忙忙的赶来,劝他回宋家庄,宋楚的条件竟然是除非他成亲。
心里早已有沈征鸿的身影,他何曾想过娶亲这回事?只是这是哥哥的要求,他便照办。
回去前,他摘了脖子间的玉佩送与沈征鸿,对上他那疑惑的眼眸,一切的一切,便再也开不了口。
回庄后他迅速的找了一个姑娘,订了一门亲事,然后广发喜帖。送与沈家堡那张是他亲自写的,毛笔吸了墨,手却抖的怎么也下不了笔,他在烛台前静坐了一夜,然后快速的填上了那三个字。
宋楚果然如约定般的回了宋家庄,他心下欣喜,一刹那间竟觉无论做什么事都值得。直到再见到沈征鸿,见到他阴郁的神色,思绪才茫茫然发空。
两人对望喝酒时,他看到沈征鸿眼中并无喜色,一丝念头钻入他的脑海,挥之不去。
他那时候想,沈征鸿是不是因为他成亲所以不高兴?是不是因此才喝那么多酒?也是不是……有些喜欢他?
却不想,原是全盘猜错。
他竟是因为自己的表达的情意而苦恼,进而产生出内疚。
看着他递回来的那块玉佩,宋远想笑,却生生忍住。
沈征鸿转身之前,低声道:小远,我把你当朋友,当弟弟。
宋远咬紧牙根,语气亦是低沉:你有喜欢的人?
沈征鸿说:嗯,我喜欢宋楚。
宋远想仰头大笑。
竟是这个人?竟是宋楚?竟是自己的亲哥哥?
他不能夺不能抢甚至连妒忌也不能,只能隐忍着说:征鸿,你要好好对我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