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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偷”来的孩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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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西下,万家灯火逐渐亮了起来。
车厢拥挤,乘务员推车的叫卖声和旅客泡面的蒸汽混合在一起。火车穿过山洞,一片漆黑当中,沈乔把怀里费尽心力“偷”来的孩子搂的紧了一些。
三个小时前,沈乔正襟危坐在卧室的床边,午后的阳光散落满屋,将她摆放在阳台的两盆茉莉花镀上一层薄薄的金色。
她双手放在腿上,背挺的笔直,目光却一直没有从屋门的把手上离开。
如果凭蛮力撞击,那么二十分钟内她应该可以破坏门锁走出去,但是那样一定会吵醒刚喝完药睡下没多久的父亲。
沈乔起身走到窗前,附身向外探看,还没到接孩子放学的时间,所以楼底下的这条小路上几乎没有人影,只有大片的暑气蒸腾在年久失修的柏油马路上,释放出让人喉咙干涸的沥青味,刺激的大柳树上的蝉嘶鸣的更加卖力。
沈乔回手打开床头抽屉,拿出自己的两张银行卡。
一张存的是自己这几年的工资,除了每个月给爸妈养家用的,余额大概有个三万块。另一张里面存的是自己的退伍金,钱不多不少,但因为那是两年闪闪发光的青春留下的最后的凭证,所以沈乔曾暗暗下定决心,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动用。
眼下,就是万不得已的时候了。
她把自己的工资卡放在床头显眼的位置,用便利贴写好密码贴在背面。而连同退伍金卡一起塞进背包的,除了手机和身份证,也就是几件换洗衣服。
想来想去,又塞进去一把小小的瑞士军刀,那是退伍时战友送的礼物。再就是一个装满水的水杯和一包刚开封的牛肉干,这是她当兵时养成的习惯,出任务时,随身携带必要的食物和水。
只有保存体力,才能在一切突发状况中存活到最后。
将背包打点好,眼下就只剩下一件事要做了。
沈乔麻利地从衣柜下面的第二个抽屉里拿出剪刀,把自己的床单被罩剪成一条条,然后迅速拧成绳,绑在床腿上,系了个双八字结。在确定没问题后,把绳子的另一端在腰上绑好,把花盆移到床边,没费多大力气,就卸掉了纱窗。
抬手看了看表,不错,虽然退伍快四年了,但是自己的业务能力没退步多少。但这要是搁在之前,肯定要被班长罚跑圈了。
自己家住三楼,一楼还有邻居大爷搭的凉棚,哪怕失误,也不至于到不可挽回的余地。但是为了小星,别说三楼,就是十三楼,三十楼,沈乔也会眼睛都不眨一下地往外爬。
也许是这几年过于乖顺的表现,让母亲忘记了她曾经的军旅经历,妄想着把她反锁在屋里就万事大吉。但雄鹰哪怕被折断了翅膀,拔光了羽毛,哪怕跟雨燕一起挤在梁下,也依然不会忘记自己曾经是如何在天际翱翔。
双手跟绳子的摩擦让沈乔觉得又疼又痒,但她一分钟都不愿意浪费,在快接近地面时猛地一跃,双手按地想要做个缓冲。地面早已在高温炙烤下变得暴烈,吞吐着热气将沈乔的手狠狠地灼烧。连带着侧身在地上翻滚时的小臂擦伤,等到她站起身时,裸露在白色T恤外面的皮肤,都已经变得红肿不堪。
但沈乔连眉头都没皱一下,紧了紧背包的肩带,快步走到路口,打车去了金宝广场。
金宝广场是平城最大的商区,在这座北方小城的中心地段已经伫立了近十年。沈乔一路过来,也不过才二十分钟。
此时,她站在金宝广场的喷泉前,目光在那些嬉笑的孩子中穿梭,想要找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太阳已经渐渐偏西,残留的橘红色光芒将孩子们的身影拉的很长。
但空气里的热度依然没有褪去,沈乔额间的细密汗珠,凝汇成一大滴,跌落在她的睫毛上,让她不禁眯起了眼睛。
小星不在这里。
可她明明在母亲离开家之前,听见她跟卧床的父亲说,“我们去金宝广场……晚点回来做饭。”
沈乔深吸了一口气,告诉自己要冷静。
在这样的温度下呆上一个小时,怕是会中暑,母亲自然是舍不得小星遭这种罪的。
金宝广场东边是一条美食街,西边是齐富商城,是整个平城夏天冷气最足的地方。商城里有麦当劳,玩具城,还有儿童乐园。
她猜测,母亲应该会带小星吃一顿平时不允许他吃的儿童乐园套餐,再给他买上一个他平时一直吵着要买的玩具,最后再带他去儿童乐园玩他最喜欢的大木马和海洋球。
那么不出意外的话,她们现在应该就在儿童乐园。
周末的齐富商城总是有着熙熙攘攘的人。直梯是坐不得了,从地下车库到五层的儿童乐园,每层都有人上下,太浪费时间。扶梯上也站了不少人,因此,沈乔最终选择进了楼梯间,开始往上跑。
她一分钟都不想浪费,因为多耽搁一分钟,小星被别人接走的可能性就多了一分。她绝对不允许这种情况发生。
一星期前,母亲跟沈乔提及想要把小星交给乡下的亲戚,让那边帮忙照看一段时间时,一向沉静的她,三年来唯一一次暴怒,险些跟母亲掀了桌子。
但当她看见母亲因为背着她哭泣而红肿不堪的眼睛时,还是压住了覆在桌角、暴出青筋的手。
三岁半的小星正在沙发上欢快的跳来跳去,手里拿着一把没灌水的水枪,跟自己想象出来的大恐龙搏斗。
一转眼,他已经长那么高了,像个小小的男子汉。
但沈乔永远忘不了将刚刚出生的小肉球捧在手心的感觉,她的心在那一刻像春天的冰雪一样融化,心底的爱意和眼底的泪水混合在一起,汩汩不绝。
母亲自有母亲的难处。
她退休之后,便一心在家带孩子。父亲去年退休,退休金对一名在中医院奉献了半生的老大夫来说,不算微薄。但年初却突然中风,瘫倒在床,一大笔医药费支出后,家中存款所剩无几。
小星渐渐大了,因为生在九月之后,还没能上幼儿园。父亲床头更是一刻都离不开人,一老一小只靠母亲本就顾不过来;再考虑到父亲的病时好时坏,小星不久就要上学,家里的开销会越来越大,母亲的两鬓白发肉眼可见的每日增多。
沈乔纵有心想在家帮母亲,但因为背负着一家老小的生活开销,无法辞职。好在小学体育老师的工作并不辛苦,每天五点半下班后,她便出去跑出租。
车是父亲的一个病人的,有着出租车司机的职业病,腰肌劳损。在父亲没生病时,每周都去中医院按摩。如今年纪大了,眼睛也不太好了,晚上不能跑车了,于是沈乔便把握住了这个机会,只摊了很少的份子钱,就能每天从晚上八点跑到第二天凌晨三点。
虽然费时费力,赚的也不算多,但好歹是份收入。能让沈乔在周末带小星出门玩耍时,给他买些爱吃的零食和想要的玩具,偶尔还能给母亲添一件新衣。
纵然日子过得并不如意,但她觉得很满足。
只要一家人能像现在这样在一起,永远这样在一起,她便没有任何的奢求了。
沈乔心里清楚母亲是心疼她太辛苦,想让她早点结婚嫁人,找个依靠。纵使她总说自己体力好不碍事,可让自己心里刚刚长大不久的女儿背负这种重的担子,为人父母,哪个心里会好受?
除了默默掉泪,终是没有他法。
只是,沈乔的母亲也同大多数的东北女人一样,纵使心底柔软的如一捧湖水,嘴上也依然要挂上一把人挡杀人、佛挡杀佛的利刃。这是她们被太多的生活之苦磨砺锤炼后的最后一道护身底线,她们用这把利刃守护着也伤害着对她们最重要的人。
“你也老大不小了,眼瞅着就要过二十五岁生日了,就带这么个拖油瓶,谁能要你?”
“我也不是说不要小星,我们就把他送回老家呆一段时间,为的还不是你能早点嫁人!你要是相亲顺利,快点结婚,咱们也就能早点把他接回来!”
“够了,妈。”沈乔打断母亲的话。
不是她受不了母亲一刀刀戳在她的心口,而是她不想看见母亲无力地、笨拙的编织着种种谎话,倔强的想要骗过自己的心,假装不在意这个孩子,假装把他送走对大家都好。
“小星姓沈,他入的是我们沈家的户口本。她是你的外孙,是我的孩子。今天我把话放在这,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谁也别想把小星从这个家带走。就算我死了,我也化成厉鬼守在咱们家门口,不许任何人靠近小星一步。吃饭。”
沈乔的声音掷地有声,本想拍下筷子发作的母亲在抬眼瞧见她凌冽的眼神后,终是没在言语。只在收拾碗筷时,幽幽的说了一句:“三年半了……闺女,难道你就真打算这么耗一辈子吗?”
沈乔擦桌子的手没有停,也没有抬头,只开口道:“路是我选的,怎么样我都会走下去。”说罢端着碗筷进了厨房。
本以为母亲没再提这件事,是把她说的话放在了心上。如今看来,是她忘记了,自己执拗、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基因,都是遗传自母亲。
儿童乐园在五层的东南角,尽管里面硕大的蹦床、艳俗的海洋球都已经磨损的斑驳,但却丝毫不影响孩子们的愉悦心情。
一张张笑脸和一声声快乐的大叫不时从里面传来,点亮了整栋楼的生命力。
沈乔平复了下因为爬楼而有些局促的呼吸,快步走到家长休息区,闪身隐藏在一个明黄色的易拉宝玩偶后面,暗暗观察。
果然,母亲正坐在一个角落里,脚边放着一个装满了小星东西的小小行李箱。
那是她用跑了一个礼拜出租的钱给小星买的礼物,他喜欢的不得了,没事就坐在里面对她喊:“妈妈,快来拉着我去找大恐龙!”
母亲的神情一会陷入凝滞,像是在思考什么;一会抬起头望一眼前方。沈乔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很快就看见坐在电动小火车上,沿着轨道满场转圈的小星。他手里紧紧握着一个小汽车,不时的跟母亲招手,满脸都是快乐。
眼看着母亲不停地看表,沈乔知道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了。
她思忖了一下,打眼望了望不远处一个拿着花篮卖花的小姑娘,于是抬手喊她过来,将50元钱塞到她的手中。
不一会,小姑娘便走到休息区最前面,开口道:“请问哪位是文彩霞?”
沈乔母亲微微一愣,下意识起身问道:“什么事?”
小姑娘瞪着水灵灵的大眼睛,开口道:“一楼有个阿姨让我上来看一下,她说打你电话打不通,让你去一楼找她。”
沈乔母亲赶紧拿出手机看了看,五楼确实信号很弱。她刚想喊小星下来,转念一想,拉住了正要走的小姑娘。
“那个阿姨长什么样?就她一个人吗?”
小姑娘一副不耐烦的表情,“阿姨,我还要卖花呢。本来我上来就是帮个忙而已,什么样你自己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小姑娘转身离开后,沈乔母亲思忖了一下。随后,她拎着小星的箱子走去递给游乐场的老板。
“小伙子,麻烦你帮我照看一下那个穿蓝背心的小男孩。我去个卫生间,马上就回来。”老板刚要说什么,沈乔母亲又提高声调,眼神凶悍的补充了一句,“我可是老顾客了。你可千万小心着点!要是孩子磕着碰着,我投诉你们!”
说完在老板无奈的神情中转身快步离去。离开前还冲着家长区喊了一嗓子:“大家都帮忙搭把眼啊,别让人把我孩子领了去。我上个厕所就回来,谢谢大家了!”
眼见着母亲的身影消失在电梯间,沈乔心情有些复杂。
她何尝不知道母亲是心存疑虑,担心带着小星去,没准真被下了套,光天化日被抢孩子。但防不胜防,谁能想到她自己,就是那只躲在柱子后头准备捕螳螂的黄雀。
沈乔一秒钟都没耽误,快步走到小星面前,张开双臂,轻唤他的名字。小星一见她来了,立刻从小火车上跳下来,向她怀里扑去。
“妈妈!你怎么才来啊?姥姥说你一会儿就来,这一会儿也太久了。妈妈你看,姥姥给我买的小汽车漂亮吗?”
“漂亮,真漂亮。妈妈刚才有点事耽误了。走吧,妈妈带你去坐真的大火车!”
“大火车?哇!太好了!妈妈,我们要坐大火车去哪啊?”
“小星想去哪?”沈乔宠溺的抚摸了一下小星的头。
“嗯……我想去北京!我要去看升国旗!”小星幻想着五星红旗升起的场景,小脸兴奋的发红。
“北京……”沈乔微微一愣,但紧接着说道,“好。那我们就去北京,去看升国旗。”
沈乔抱起小星往外走。
老板赶忙上前拦住,“你谁啊?”
“她是我妈妈!”小星不满老板耽误他去坐大火车的时间,大声喊道。
“哦,那刚才带在这陪他的是?”
“是我妈。”沈乔微笑开口,她的笑容温柔而坚定,像是一朵开在晨曦中的栀子花。
“她刚才给我打电话说拉肚子,让我赶紧从超市上来,别让孩子等太久。谢谢您了,麻烦把行李箱给我吧。”
老板完全不再怀疑,拿过箱子递给沈乔。
“只此一次啊,我们平时都不管替人看孩子的。要不是看在你们是老顾客的份儿上……哎,你有没有会员卡?要不要办一张?”
“下次再办,我们邻居也想一起办。”
“那太好了!人越多我给你折扣越大……我跟你说……”
“哦,对了,老板,麻烦您给我录一个小视频吧。”
“啥?”老板还没从推销卡的热情中释放出来,听到沈乔莫名其妙的要求,不禁有些发懵,嘟嘟囔囔道:“我给你看孩子,我还得配合你们直播啊?那刷的礼物归谁啊?”
“您误会了,录一个是我把孩子带走的视频,咱们做事还是严谨些的好。”
“哦,早说啊。不用,不用那么麻烦。”老板摇头道,但看着沈乔不容反驳的眼神,还是不由自主的拿起手机,边录边小声嘀咕,“有必要这么严谨吗?”
“我叫沈乔,沈星语的妈妈。我的身份证号是:xxxxxx.现在我要带他离开。”
沈乔走后,老板对她不嫌麻烦的举动又嘀咕了好一会。但没超过十分钟,他的嘀咕就变成了感激涕零,并在之后的日子里将沈乔教给他的做法作为第一店规普及给所有店员。
因为文彩霞在发现自己被骗,孩子也被带走了后,在店前破口大骂,撒泼大闹了整整一个小时。如果没有沈乔刚刚录下的视频,老板觉得,她所说的要放火烧了自己的店,也不是没有可能。
凌晨五点,沈乔一手抱着熟睡的小星,一手拖着行李箱,在亚洲最大广场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举目远眺。
北京盛夏的早晨,尽管带着一丝凉意,但比她的家乡平城还是温热的多。
东边已经开始渐渐泛白,沈乔轻轻抚摸着小星的头,在他耳边低语。
“宝宝,醒醒,我们到广场了,叔叔要升国旗了。”
小星在沈乔的肩头挪动了一下脑袋,费力睁开眼睛,睡眼惺忪的打了个哈欠,像初生的小兽一样,目光警惕地打量了一下四周。
“哇!妈妈!真的是大广场!广场好大啊,比我在电视上看到的大多了!”
阳光划破天际,随着激昂的进行曲,点亮了整个广场上人们的热情。国旗护卫队整齐划一的步伐,让沈乔的心跟着广场一期震动。
“妈妈!是国旗!”
鲜艳的五星/红旗冉冉升起,让沈乔不由自主地回想起在军营中升旗高歌的一幕。
长久以来积压在心头的情绪再也不受控制,一滴眼泪顺着她的眼角缓缓滑落。
“妈妈。”小星将正在敬礼的右手抚上沈乔的眼角,“你怎么哭了?”
“妈妈太高兴了。小星高兴吗?”
温热的小手让沈乔心头暖暖的,她迅速整理好情绪,把小星举得更高一些。
“小星也高兴!要是姥姥姥爷也能看到升旗就好了。”
“嗯,我们过一段时间就把姥姥和姥爷也接到北京来。”
“太好了!”
小星在沈乔脸上狠狠亲了一口,沈乔望着迎风飘扬的五星/红旗,心里重新充满了力量。她趁着人群刚刚开始散场,快速抱着小星向地铁站走去,第一班地铁应该已经开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