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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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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是前半生的苦头吃得够多了,老天爷从指头里漏出来了些许好运气。威武将军府里那位号称鬼手的老神医来得及时,说杀手的利刃差了半寸,未伤及要害。
金贵的药材吊住了性命,岑小舟整整昏了半个月,终于在一个午后醒来。
将恕一直在毓庆宫中枯守,但见他第一面,嘴唇却颤抖了半天说不出话来。许久,厉声斥他自作主张。
岑小舟哑然,半晌才磕磕绊绊地辩解说:“那,那奴婢,也不能眼见着他伤您呀。”
将恕默了半晌,低低说:“以后再也不许了。”
岑小舟被他说得有些难受,悄悄委屈了,嗯了一声垂下了头。将恕看着那圆乎乎的脑袋,一时梗住,片刻后才低声说:“我只是急了......本不该说你的。”
小太监胆子小,仍旧埋着头。
将恕看着他,眼眸中的情绪又无奈又心疼,低低哄道:“这次错过了,等你好了,我再带你出宫玩。”
岑小舟的果然猛地抬起头来,眼睛一下子亮起来。
“可是......”他想起什么,兴奋之余又有些犹豫。
将恕知道他是害怕刺杀之事。
将恕顿了顿,揉了下他脑袋,轻声说:“以后再也不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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伤筋动骨,岑小舟在床上躺了许久,日日闲得发慌。将恕便寻了从前元后身边做文书的老宫人,教岑小舟在房里读书认字。
岑小舟学得欢喜,将恕却日渐忙碌,书房的桌上摆了数不胜数的书信与抄录,出入频繁且行色匆匆。但他每日晚间都会回来看岑小舟,两人坐在床边说说话,将恕有时候会说些岑小舟听不太明白的事。
比如当时他们遇到的那场刺杀。皇帝听闻后“震怒”了一场,大手一挥下令严查,但去了趟后宫回来,又高高举起低低放下了。事情至今没有找出幕后真凶,不过大概也无人在意。经此一事,禁军内部被大换血,皇城内外巡逻都愈发严密。
又比如将恕表姐的婚事。未婚夫一家被安上莫须有的罪名流放边关,威武将军府不发一言。但将恕却知道他那位性情刚烈的表姐头戴婚冠、身披战甲,在父亲堂前跪了一天一夜,言语铿锵,厉声说那诸多不仁。
爱女如命的舅舅沉默许久,最终做下了那个决定。
岑小舟很关心这些事,不过他往往只听得懂前半段,后头就渐渐云里雾里。那些各方力量的暗自角逐,他不明白。
但将恕摸了摸他的头,低声说:“没事,你不懂也好。”
“我们都累了,以后就不用再经受这些了。”
“我会护着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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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医用药,精细将养,于是慢慢地,岑小舟也快痊愈了,至少能下床了。一日晚间喝过了药,闲来无事就在屋前踱步,脚掌丈量月光。恍然却听见空中几道巨大的声响,他吓了一跳,往天边一瞧,只见夜空中正盛放着璀璨的烟火。
岑小舟吃了一惊,掰着指头算了算日子,语气欢喜地自言自语道:“原来已经到元夕了。”
话声刚落,就听身后脚步声响起。
一回头,却见是将恕。
夜色与寒露中,那人长身玉立,站在庭院的雕花门前。面容如玉,眉眼浓郁,如星眼眸中带了些不易察觉的笑意。
他的臂弯上正搭着两件外衫,不似宫中的样式。
“走,带你去玩。”
远方又绽起绚丽的烟火。
岑小舟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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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于是乔装异服往外去,身边什么人都没带,看着应当是有些奇怪的。岑小舟路过宫门时还有些紧张,没想到那些侍卫一看是将恕,拦也未拦便放了行。
他跟在将恕身后,小小地放下了心。两人步行到了节市,上元节的颐阳满城火花金树,银柳灯笼应目不暇,浓浓太平烟火气。
岑小舟这是头一次易服出宫,又好奇又胆怯。人流拥挤,他赶紧跟个小尾巴似的黏在将恕身后,生怕走丢了。
走到半路,将恕说要给他买个花灯,因为路上与他年纪相仿的少年少女手上都有。岑小舟就在摊上自己挑了一个,不是什么新奇的花样,就是红彤彤的一个小灯笼,巴掌那么大,瞧着喜庆又可爱。岑小舟拿到手里,开心得不行,乐乐呵呵地提着。
将恕看着他高兴,嘴角也不自觉扬起些笑意。
两人随着人潮一路走,大街上热闹非凡,两侧有各式各样的小摊商铺。人人脸上都挂着笑,手上花灯映彩,尽显国都的繁华。
岑小舟一开始还是守规矩的只紧紧跟着他家殿下的,可是走了半晌,人实在太多,不知怎么的就拉住了手臂。
将恕什么也没说,就淡然牵着他。一路走,一路看那灯谜杂耍,雕花镂彩。
真新奇呀,真漂亮呀。岑小舟心想。
将恕走在他前面,不知是看到了什么,突然停住了脚步。侧过身去跟街边的人说了些什么,又用另一只手掏了银钱递过去。
人太多了,岑小舟又长得瘦小,平日里才到殿下胸口高,一时间被挡在身影下什么也看不见。
他也不吭声,就乖乖地牵着他家殿下,老实等着。不一会儿将恕就回过了头,往他手里塞了个什么东西。
“啊!糖葫芦!”岑小舟一下子惊喜起来,眼睛睁得大大的,又黑又亮。
红彤彤的冰糖葫芦,又大又圆的山楂果子被封在金色糖浆里,像一串小灯笼。
他有些不好意思,殿下怎么总给他买东西呢。但是对方什么也没说,就一手牵着他,头也不会地慢慢往前走。
岑小舟跟在他身后,仰头看着他,前方的灯火烛光描摹了对方的身影,温暖而神圣——那是他这许多年来相依相护、尊敬仰望的人。周围人潮汹涌,热闹繁华,鱼龙笙舞中,喧闹悄悄掩藏住了这偏安一隅的刹那。
岑小舟低下了头,乖乖地被他牵着,小口咬了一下冰糖葫芦。
酸酸甜甜的。
再往前走是市集,有各式各样的许多商贩,卖花的、卖酥饼的、卖茶叶的、卖丝绸的,各式各样乱花迷人眼。
民间的小吃看着没有宫中精致,但香味扑鼻馋哭了岑小舟。将恕无奈又好笑地一个个买给他,看他雪白地小脸蛋被热气熏成粉红,睁着黑亮亮的眼睛小松鼠似地吃东西。
吃得脸花了,再满脸嫌弃地拿帕子给他擦。
岑小舟眯着眼笑嘻嘻的,小酒窝可爱得不行。
一路闲逛,岑小舟看什么都新奇,将恕毫不在意地什么都给他买。说说笑笑,慢慢便走到了市集尾部。一旁有个大婶在卖着陶偶,看上去很是精致。
“这是鸳鸯吗?”岑小好奇地舟凑过去,指了指摊位上的一个小陶偶。
“是鸳鸯。”老板娘笑呵呵地说,又拿起旁边的一只,凑在一起。
岑小舟不偏爱鸳鸯,转头又打算去看别的,一旁的将恕却拿了起来打量道:“模样不错。”
老板娘便笑着对将恕说:“鸳鸯寓意好,这位公子看着也快到成婚的年纪了,不如将这对陶偶买回去,来日赠与夫人。”
将恕闻言不知想到了什么,嘴角显出一丝隐晦的笑意,掏出银子买下了那对偶,随手塞在岑小舟怀里。也不多言,极自然地牵起他的手往前走。
岑小舟愣了愣,跟上他走到人少的地方才悄悄问:“殿下要娶亲了吗?”
将恕的脚步微顿,侧目看向他,眼睛里看不出情感:“你想我娶亲吗?”
岑小舟无意识地隔着衣袖揪住了那对鸳鸯陶偶,不知为何有些不开心。
他垂下头,眨了眨眼睛瓮声瓮气地说:“这......得听陛下的安排。”
将恕的眼睛看着前方,低声说:“我不想听他的安排。”
岑小舟一愣,只听将恕停顿了一下,又补充道:”我只愿娶自己爱慕的人。
“爱慕?”岑小舟微微睁大了眼睛,“殿下有爱慕的人吗?”
将恕没有回答他,只是沉默着一直走。晚风吹过两人的发梢,带来丝丝凉意,又叫它扰乱了心。
市集外灯火阑珊,一拐弯竟到了江边——夜色沉静,水中却似银河,千百个明亮的光点映照水面,璀璨如画。
这是上元节的习俗,传说人们结伴在水中放下许愿的莲灯,心愿顺着河水飘荡远方,天上的神仙就会看见。
将恕让岑小舟等在原地,去远处商贩那买了两盏拿回来,两人就沉默地一起放莲灯,谁也没吭声。
岑小舟站在那水畔边,心里空落落地不知所措。他看着那江水,心里想——如果殿下有了爱慕的人,那就请神仙娘娘保佑他们好好地在一块儿吧,相依相守,白头偕老。
也许那会是个漂亮善良的姑娘,会对殿下很好,他们一起生儿育女、子孙满堂,殿下会过得很幸福。
反正......反正殿下往后的新家里,大概还是会有他的一间小屋子。
这样就够好了。
至少他能一直陪着殿下。
“我与他,年少相识,相依为命。”
将恕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岑小舟吓了一跳,应了一声,仰头望去。
夜阑风静中,却见将恕也在看他。那张岑小舟熟悉的、俊朗又淡漠的脸上,是岑小舟看不懂的情绪。
“殿下?”岑小舟这才反应过来将恕是在回答他方才的问题。
将恕看着他的眼睛睁得大大圆圆的,那双眼睛,是他经年困顿中难得的明亮与温暖。
“但是我太没用了,护不住他,让他陪我吃了许多苦。”将恕轻声说。
岑小舟的左胸口砰砰砰地剧烈乱跳,他不知所措地看着将恕,而将恕也微微俯下身来,认真地对视。
“小舟。”将恕唤他。
“我太贪心了,总觉得还不够。我痴他、恋他。看他傻乎乎地一腔热忱,就想拼尽全力对他好。”
“我想带他逃出去,再也不让他难过。想与他白头,把两颗心缝在一起都好。”
“岑小舟——”将恕叫了他的全名,眼睛里像有灿烂星河,不紧不慢地,耐心地问他。
“现在,你知道我的心意了吗?”
岑小舟的泪毫无征兆地从眼里夺眶而出。
他一下子说不出话来,只笨拙地不停点头,一直点头。呜咽着小声说:“我知道了。”
他哭得脸都花了,但匆忙又急促,像是抑存了许久的迷茫终于找到了答案,急迫又哽咽着追答:“我也是的,我也是的。我想和殿下在一块儿,我只想和殿下在一块儿,无论怎样都好。”
所有年少时炙热的情感、酸甜的暧昧,都在千百盏许愿的明灯前找到了答案。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他们之间的情感太复杂。
相依为命的亲情,肝胆相照的恩情,以及少年人那一颗、炙热而诚挚的心。
岑小舟哭得喘不上气,眼前的景物都模糊住,泪水止也止不住,笨拙极了。
但将恕轻轻拥住了他,像怀抱一个珍贵的宝贝,抚着他的后脑勺,慢慢地拍他的后背。
岑小舟感受到那温暖的胸膛,眼泪愈发热烈。肩膀一抖一抖地,埋着头在将恕怀里,泪水浸湿了胸前的衣襟,
那人什么也没说,就一直静静陪着他。手掌轻轻贴在他脸侧,叫他抬起头来,一点一点擦干了泪。
岑小舟红着眼睛看着他,将恕的脸上挂着些许无奈。
然后炫目的莲灯河被遮挡住。
一个带着夜色微凉的吻落在他嘴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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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来时已过子时。
毓庆宫还留着灯,近侍的人也候着。岑小舟不知想到些什么,有些不好意思。将恕却漫不经心地笑了笑,把外衣换了,吩咐下人备水沐浴。
将恕的书桌上摆着几封信件,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放进来的。他一一拆开看过,又用烛火烧掉,提笔回信。岑小舟凑过去给将恕研磨,等他忙完了,再把笔墨收起来。
他们熟络而默契,一举一动都是多年陪伴的影子。
岑小舟看到将恕把信纸折起来——
电光火石间记忆碰撞在一起,岑小舟猛地想起了什么!他呀了一声,被心头的想法吓懵住。将恕收好东西,转头询问地看向他时,他焦急地想问些什么,但是问不出口,于是急不可耐地放下去手头的东西,转身去翻一旁小书柜的隔层。
柜子一开,里面整整齐齐放着的厚厚一沓白纸。
这是将恕从前练的字,岑小舟受伤前,每一日都亲手收好的。
岑小舟抬起头看了一眼将恕,又马上把头底下去。
他颤颤巍巍地把那沓纸拿出来,翻开。只见白纸黑字每一张都是同样的内容,满满的,沉甸甸的。
小舟。
小舟。
小舟......
一笔一划,真真切切。
他从前不识字,见殿下每天都这样重复地写,却不知道是什么内容。每一次问将恕,对方都闭口不言。
原来是他自己的名字......
原来那么早......
岑小舟一时间不知该做什么反应,只是心里狂涌上来的欢喜和泪意,把他整个人都要淹没了。
殿下喜欢他,殿下把他从丽昭仪宫里一起带出来,不让别人欺负他,给他漂亮暖和的衣服穿,带他出去玩,给他买糖葫芦......
岑小舟没出息地又哭了,将恕又心疼又好笑,轻轻地拍着他的背,低声哄他:“这么没出息,不哭了,以后都对你好。”
这时候就有宫女太监抬了浴桶进来,岑小舟忙把眼泪鼻涕擦了,老实巴交靠边站着。
将恕脱了衣衫踩进水中,待左右皆退下了,回头看见岑小舟呆呆立在那里,笑了笑说:“过来。”
岑小舟下意识应了一声,以为是要伺候沐浴,近到跟前去刚要伸手去拿巾子,半途中却被止住了。
一抬头,将恕握着他细细的手腕,坐在水中用一双含着笑意的眼睛望着他。
“殿下。”岑小舟被热气熏得有些脸红,呐呐道。
将恕手腕一使劲,岑小舟哎呀一声,落水坐在了他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