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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 8 章 ...

  •   之后的几天,事情果然如聂江风预料得那样发酵了出来。本来这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治安事件,在势力复杂的申城倒也不是什么要了命的大事,但被人白纸黑字爆了出来就成了一桩街头巷议的社会新闻。巡捕房的人也不是吃素的,这简直就是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在了自己的脸上,他们自己倒不一定觉得多痛,可在外人看来要不做点什么那就是承认自己的无能了。于是,在压力之下巡捕房不得已组织了几次巡查对那些夜晚聚集在娱乐场所附近的从异乡流窜来的地痞流氓进行了驱赶,想要做个样子。
      可是事情并未如警巡署想的那样简单。
      如今不是太平岁月,警巡学校本来就生源不足,毕业后能够支援到各个基层巡捕房的更加有限,因而申城巡捕房为了补足人力,什么三教九流的人都吸纳了一些,甚而巡捕房里的有的人本身也就是流氓出身,被租界里的外国人雇佣成了监察。其实他们自己也分不清那些流氓混混哪些是青洪帮登记在册的组织成员,哪些又是些没有组织依靠的散兵游勇。加之申城的政局本就敏感,各路军阀与帮派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他们并不敢真正坏了那些帮派大佬的营生。于是一时间,政府方面、□□帮派、开着□□的商人还有那些过往一直留恋于花天酒地的申城的政要大亨,不管是明面上的还是私下里的都对巡捕房插手这件事产生了不满。
      而此时的沈振声,正把双腿搭在彩云天他的办公桌上捧着一张照片出神。照片是三年前参加何兆文的生日宴会时留下的合影,何兆文站在正中间,他就在何兆文的旁边,在他身前的是被何兆文强拉到镜头里的聂江风。聂江风有一双漂亮的眼睛,当时因为被突然拉进了镜头大大的眼睛里满是惊恐。每次看到这张照片,沈振声的心情都会很好。
      那天他那么狼狈又莽撞地冲到自己的车子前,气鼓鼓地责问着阿威的时候,他就在轿车里盯着那双会说话的眼睛。不仅眼睛湿漉漉的,他生气的时候嘴边还会抿出的两个浅浅的米窝,像一只发怒的小刺猬。他一眼就把这个小少爷给认了出来,只是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狼狈的一个人走在路边,小少爷都摔倒了,也不见下人的身影。从来不愿意管闲事的人,忽然就交代了阿威给他递把伞,曾经他赏过自己一碗饭,如今也不能见他淋雨不还他一把伞不是——沈振声在心里是这么对自己说的。后来在何兆文的生日会上再看见他才知道他在那个看似高门大户的家里其实过的并不怎么样,可即便如此,他依然是一个喊着金汤匙出生的看不起乡下人的小少爷,瞧他那一个人穿着并不合身的衣服埋头吃着糕点却依然一丝不苟的样子,一看就是从小受到了严格的家教,不仅举止文雅还有一点穷讲究,在别人的生日宴上一路都只挑着自己喜欢的食物,对自己不喜欢的人上前来邀舞一概不理,根本不懂得人情世故。大总统早就失了势,即便搬出了曾经的聂司令这个名号来,给面子的人还应付上两句,要遇着鲁一些的乡绅,恐怕连表面上的功夫都不愿意做。可这些都与自己没有关系,在现在的局势下对这位聂家小少爷还是敬而远之的好,他虽然曾经在聂家受过羞辱,可那与聂江风无关,他不会怪罪到他头上,他心里始终记着他曾经的一饭之恩,也试图去回报过了,可人家瞧不上他,连报恩都不要,他又为什么要热脸贴上冷屁股。
      可是偏偏听到那群女孩在议论着要去认识他的时候,不知道怎么回事,心里就有种不舒服的感觉,忍不住就多说了几句。一群没有受过苦的毛孩子,全都生活在父辈的羽翼之下,他们又怎会知道要在这风云诡谲的申城生存下来是要真的拿命去拼的。没有想到,他说的那些话居然被聂江风给听到了,又瞪着他那双叫人忍不住多看两眼的眼睛拿各种带刺儿的话来噎他。这些话他听得多了,他一点也不介意,反倒在聂江风那样专注地注视着自己的时候获得了莫名地满足感,忍不住还想要说话逗他。直到跳交谊舞的时候,聂江风的那番话才提醒了他,他怎么又像当年那个毛头小子犯了一样的错。
      当年家里遭逢祸劫,他独身一个人来申城投奔亲戚,谁料到远亲一家在申城也不过是做着点朝不保夕的小生意,哪里有余力照拂他,过了些寄人篱下的日子后,沈振声就向亲戚借了点钱自己在浦南租了一个小小的格子间,也就是在那时候和那些混迹在码头的兄弟结识的。以前在乡下他家里的条件是很好的,见识比周围的男孩子都要广,他本来脑子就活络,为人又很大方,自己赚到了钱就拿出来请兄弟们享受。他从父辈那里看多了他们如何笼络给自家田地帮农的农户,耳濡目染下很懂得聚拢人心的方法,自己得着一分好处定然要分兄弟三分,很快身边就有了一帮以他马首是瞻的朋友。后来沈振声带着一票人软硬兼施地把码头搬货的工作全都拢了下来,逐步成了长三码头货运工人的工头。再后来就如大家所知的那样,他并不满足于只做个工头,看准了几次机会就把自己的工线再度拓宽,把手伸向了船运的领域,自己拦下了从船运再到码头货运整条的业务,终于开了他自己的第一间振声船运公司,那时候他也才不过是二十出头。
      沈振声刚发迹那会,别人看在钱的面子上在表面都对他一口一个沈老板恭恭敬敬的,可背地里却免不了指指点点,尤其是些社交场合,无外乎就是指摘他的衣着土气,言行举止脱不了乡下人的习惯,不识他们上流社会的礼仪。起先打天下,能填饱肚子才是第一要务,沈振声顾及不到这些也觉得没有必要。可慢慢地,他发现生意要做大必须在申城拓宽自己的人脉,想打入上流社会的内部,那些花里胡哨的东西就变得十分要紧了。因此沈振声才会在人后发狠了训练自己学会那些,交谊舞,红酒,赌博,甚至是抽雪茄。他聘请老师,给他和几个长期跟在身边的兄弟们上课——那些长期在码头扛包运货的粗人哪里学得来这些,只学了些装点自己的皮毛就放弃了,沈振声也觉得不适,却知道要成为上等人,不是光有一腔敢于流血的勇气就够的,头脑和心智才是叫所有人都害怕武器。他当真沉下心来,即是工作再忙也都按时按点地把老师布置的功课完成了,还在公司的关键位置里雇佣一些读过大学留过洋的高材生,让他们为自己服务。
      他成功地把自己伪装成了一个上流人士,伪装的久了不仅别人信了,连自己都信以为真了。直到听到聂江风在跳舞时无意说出的那句话,他的无意对他来说简直就如当头棒喝,原来对于他们那些生来就是上流阶层的人来说,他永远是都是十六岁时候的“乡下人”。在聂江风那双干净的眼睛前,他又一次感到那种久违的自卑。
      原以为和聂江风的“萍水相逢”也就到此为止,此生大概也不会再有交集,却不曾想,他突然又出现在了自己的生活中,还真的离开了聂家自己找了份记者的工作。沈振声把照片塞回了抽屉深处,又拿起桌面上那张报纸,不禁微微扯起了嘴角,“聂江风,”他把这个名字念出了声:“这可是你自己找上门的。”
      “老板!”门外响起了沈振声的手下张五的声音。
      “进来。”
      “老板,有位小记者找您,本来我说了您今日不见客,但他非说跟您认识的,这人犟得很,不见到您怎么也不肯走,所以来问您一句。”
      沈振声心下一动,会来这里找他的记者,还能有谁。
      “老板,还是我去打发他走?”张五见沈振声并不说话,心中惴惴,想着真不该一时心软替那小兄弟通传的。
      “带他上来。”
      “啊?是!”张五有些意外,可当然不会多置喙老板的吩咐,赶紧退出了门去。
      不一会儿张五果然带着聂江风来了,不过时隔几日,两人居然又一次对坐在这间办公室的红木书桌的两侧,只是这次,没有了何兆文,聂江风感到这里的气氛更加压抑了。聂江风刚坐了下来就看见沈振声桌上放着前几日的《浦江商报》,聂江风不觉得他是一个有兴趣看这类报纸的人,那么一定就是事情闹大了,已经有人把这报纸找来给了沈振声。这下,聂江风一路上想好的说词就有些说不出口了。
      终于还是沈振声先打破沉默,说:“聂公子今天来找沈某,不会是让我在这和你大眼瞪小眼吧。”
      聂江风被他这话噎得满脸通红,脸上又抿出了两颗小米窝,他挪了挪椅子指着沈振声面前的报纸,说:“沈老板,我来是想对你解释一下报纸上的事,其实这篇文章不是我的本意,但是无论如何事情都是因我而起,文章上也有我的名字,我必须对给你带来的麻烦说声抱歉。”
      沈振声一笑,细细地打量着眼前这个熟悉的青年,怎么都觉得他那真诚又倔强的神情取悦了自己:“最近申城的几大娱乐场可都视我沈振声为眼中钉啊,你看我门外的保镖都增加了一倍,你就一句抱歉就算了吗?”
      聂江风心里觉得沈振声从第一次见面起大概就是看自己不顺眼,总是处处要与自己为难,偏偏这次确实是自己坑害了人家在先,断没有再翻脸走人的道理。
      “那你说,你要怎么样?我只是一个小小的记者,也没什么能赔给你的,但这事是我有错在先,你说要我怎么做,只要在我能力范围内,呃……也不违背社会公序良俗,我都会尽力去做的。”
      “哦?什么都能做?那你……先叫声哥来听听。”
      “什么?”聂江风不知道是自己听错,还是沈振声在开玩笑。
      “阿威他们都叫我声哥,你比我小叫我哥不为过吧,或者你可以比他们都多一个字,‘振声哥’也可以,你选。”
      聂江风觉得沈振声一定是因为那篇报道记恨在心,故意要欺辱于他,气着说:“你要打要骂悉听尊便,反正,沈老板财大势大我也没能力反抗,你为什么要羞辱于我!”
      沈振声听了好笑,知道聂江风是个吃软不吃硬的性格,而且有着比旁的人还要强烈的自尊心,沈振声不愿逗得过分了,刚想放软了声音去哄哄这人,忽而想到了这样的玩笑在他听来大概又是他粗俗的一例铁证,心里的一丝柔软又立刻被阴霾取代:“怎么,你叫兆文的时候左一个学长又一个兆文哥的就那么起劲,叫我一声就成我羞辱于你了。好,你既然不愿意,那我也没有什么要求了,这事是你们报馆的责任,我虽不是多么高雅之人,却也懂些文明的礼节不是上来就要动手欺辱人的,甚至今天也是聂公子自己主动来找我的,我可没有对贵报施加过任何一点压力。我知道你们背后的那些美国人早就他妈看我不顺眼了,聂公子回去后替我转告一句,我沈振声在申城光明正大做我的生意,一向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但若是有人没由来地想要挑战我沈某人的底线,我也不会坐以待毙。今日我还有事,聂公子请回吧。”
      沈振声转过身去不再看聂江风,摆出送客的姿态。
      “我……我……”聂江风见事情被自己越弄越糟,担心这件事日后是要埋下隐患的,何况沈振声还是学长的朋友,他更不能让学长在这中间难做人,他急得站起身来双手撑在沈振声的办公桌上往他跟前凑去:“振声哥,我不会说话,你别往心里去。我是真心实意来跟你道歉的,我们之前或许有些误会,我也在言语上不太注意大概得罪了你自己也不知道,以前份事不说,这次确实是我没管好自己手上的资料造成这样严重的后果。”说着似乎担心沈振声不相信就要作个揖给沈振声鞠躬。
      沈振声连忙转过身扶住了聂江风的手臂,见他这一本正经满心愧疚的样子,心里的那点气早已烟消云散。也不知道是不是在他面前都自卑惯了,聂江风对他躬身,他心里比被他骂了还要难受。他说:“好了好了,聂公子,我是跟你说笑的,你怎么还当真了。我见你是兆文疼爱的学弟,也把你当弟弟照顾,这句哥你愿意叫就叫,不愿意就算了。那我叫你一声小风,这你总愿意应我吧。”
      “沈老板见笑了。”聂江风面上早已经红透了,心里不禁想,为什么这沈振声的脾气一会好一会坏的,真是难以捉摸,反正这振声哥三个字过了就算了,他是再叫不出口了——有那么熟稔吗。
      “听你刚才那意思,那篇文章不是你自己亲自写的?”
      “嗯,其实是那天晚上我的同事把我们之前准备的素材都交给了报馆主任……”聂江风把那天他留在彩云天时报馆的事跟沈振声说了。
      听完聂江风说的情况,沈振声不自觉说道:“我就说这文章的风格有些不似你的。”
      “啊?”
      “没什么,这么说如果这文章是你亲自来写,你会说些我的好话?”知道那些内容并不是出自聂江风之手沈振声似乎很是满意,似真似假的探问了一句。
      聂江风没有听出他这话背后是什么意思,只是认真地思考了一下随着本心答道:“之前得到的素材看似零碎没有关联,可是有心人一整理就会发现这背后的矛头是指向彩云天的,也就是指向沈老板的,所以如果是我,在采访到来自彩云天这边的说法之前我一定不会发表文章,如果有幸采访到了我会把两个角度的资料都放出来。”
      沈振声一笑:“说到底还是怪我自己那天没有答应接受你的采访了。”
      聂江风尴尬地咳嗽了一声,他说时并没有这个意思,但让沈振声这么一说又好像他在推卸责任。
      沈振声说:“好了,今天我是真的有事得走了,哦不过这事跟你也有些关系。”
      “与我有关?”
      “对,今天我约了申城九家大赌场的老板商谈你们报馆爆料的那件事,那天你不是问我为什么彩云天丝毫不受到这次敲诈事件的影响吗?为了弥补因为我没有接受你的访问造成的后果,如果你愿意的话这次可以跟着我一起去。”沈振声知道聂江风绝不会拒绝这个提议。
      果不其然,聂江风登时眼睛一亮,这次是真心实意地感谢道:“太好了,谢谢沈老板。”
      “但我有个条件,你得在我身边跟好了,不能说出你是记者,我让你做什么你再做什么,期间绝不能独自行动。”
      “没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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