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爱闻人社》零零伍

8、黎明

　　华灯依旧，城市却已入睡。
　　闻人婕回到家时已近12点，后来她在床上辗转反侧了几个小时，怎么也睡不着，直到听到寓意着黎明即将到来的鸟鸣，索性坐起来，拉开窗帘，望着窗外近乎静止的黑蒙蒙一片，也跟着静止了一般。
　　从小妈妈就告诉她说，不要在半夜看窗外，会看到不好的东西。
　　不好的东西？妖怪吗？
　　越这样想着，害怕着，约束着自己，反而越发想看。有一次她在半夜醒来，那时还在上小学的她，颤抖着手，紧张又兴奋地爬到窗边，拨开窗帘的一条缝……
　　白天里明媚的门前小路，此时静谧，又安详。
　　妈妈她，说错了吧。
　　从此她便养成了失眠时就会坐到窗边看窗外的习惯。
　　目光和坐姿是静止的，不代表头脑也是静止的。闻人婕发现她没法再像小时候，甚至六年前那样，只要望着黑沉沉的窗外、两眼放空，就会渐渐忘记一切，那些白天时让自己兴奋或难过的事，就会慢慢被睡意啃噬，一点一点，重入梦乡。不像现在，无论如何，也赶不走这些重复的画面和思绪。
　　她反复地想起和李东勖告别的场景，几个钟头前的，还有六年前的。

　　六年前她突然被告知，爸爸的老家出了事，爸爸决定辞职回去照料家事，妈妈让她选择，是和爸爸妈妈一起回去，还是留下来继续念高复班，如果留下，妈妈也会留下来陪她。闻人婕想也没想，就选择了和爸爸妈妈一起回去，她说，复习在哪都一样，最重要的是能和家人在一起。爸爸妈妈自然欣慰，可只有闻人婕知道，她说的虽是实话，却并非全部。
　　决定来得突然，导致她几乎是不告而别，虽然回过一次学校收拾东西，却恰逢放学时间，谁也没有遇到。她在教室里坐了很久，坐到夜色沉沉、校门紧闭，坐到耳边再也听不到一丝从操场上传来的运球声和推车声，才站起，将椅子推回原位，最后留恋地看一眼这个她待了将近8年的学校，然后离开。
　　家里的电话线撤了，外人打不进来。她几次想打电话告知五招他们，却总是别扭地忍住了。第二天一早便要出发，来接他们一家三口的车停在楼下，闻人婕发现，离开这个住了多年的家所带来的难过竟远远抵不过离开学校时的感伤。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呢？
　　当车子驶离旧家的门口，渐行渐远，闻人婕在淡淡的惆怅中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为什么不难过？为什么不？她木然地看着熟悉的街道与自己逆向而去，在车的反光镜里留下最后一瞥，她想要挤出一滴半滴告别的眼泪，可眼眶总是干的，无知而无觉。
　　直到一个黑点在反光镜中渐渐放大——
　　有人骑着自行车向他们的车追来，终于在被红灯栏住的十字路口，赶了上来。
　　“闻人婕！闻人——”
　　闻人婕惊诧地回头，探出车窗，眼看着对方就要追上，前方红绿灯交替，车子发动。
　　“李东勖……”闻人婕轻轻念着，却只由得眼中那个拼力蹬车的少年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她这时才伸出一只手，无力地挥了一挥，或许对方根本看不到，或许是她根本不想让他看到……
　　重新在车里坐好，闻人婕这才发现眼泪早已像断了线的珠子，刚才怎么也哭不出的郁闷，此刻与忽然抽紧的心一起，逼得泪水源源不停地滚落。她明白了，为什么离开学校难过，离开家却不难过，在看到李东勖后她立刻就明白了：会让一个人真正难过与不舍的，只会是人，至于房子、街道或是操场，那些不过是承载着人的载体。与父母一起离开，她可以对旧家毫无眷恋，但突然离开了学校和学校里的朋友，她无法无动于衷。
　　可她竟然对她的朋友不告而别，她错了，错得幼稚而无情。

　　啾啾的鸟鸣声越来越清晰，窗外的静止画面不知不觉间被调亮了颜色，依然昏沉，却依稀被渡上一层白。
　　六年前的告别场面回想得叫人头晕发沉，上天似是有意惩罚闻人婕六年前的不告而别，就在5、6个钟头前，让那相似的一幕再度重演，只是这一回，两个人的位置完全调了个个。
　　六年后的李东勖，西装严肃的李东勖，握着方向盘眼神锐利的李东勖，在对着闻人婕说完“这才是你坐在车里难受的原因吧”之后，问了她现在的住所地址，一言不发地把她送到附近路口，然后礼貌告别。像一个被搭了顺风车的陌生司机，不多问，亦不多看，待得闻人婕下车后，就立即逃也似的开走了。
　　虽然觉出他的忽然冷淡，闻人婕却无法说什么。六年的空白令她找不到和他的共同语言，像朋友那样的玩笑嘻语，已是不可能。但即使如此，当车子迅速从她眼前开走时，她还是大脑一热，脚步不由控制地追了上去，边跑边喊：“李东勖，留个电……话……”
　　然而他甚至不像六年前的她那样还会伸出头含泪挥手，在午夜的空旷大街上，他的车一经发动，就头也不回地飞速消失在马路尽头。
　　他是想起了她幼稚无情的不告而别了吗？还是在逃避着什么？
　　闻人婕不懂。他已不是从前的那个李东勖，若他还是从前的他，那么这两种猜想，就都不能成立。因为从前的那个李东勖，大度而阳光，弱小却勇敢。
　　可是连李东勖都变了的话，那么这个世界，还有什么是不能变的……
　　闻人婕空睁了许久的眼终于干涩得微微阖上。一切都是庸人自扰吧，她想，为了工作，为了生活，她还是该回到假面的角色中去，淡忘过去，用麻木武装坚强。

　　一连数个波澜不惊的日子过去，生活又回到了本来的轨道上来。
　　和郜允有关的那项业务早被闻人婕推掉了，万迩那边似乎也没了动静。因为联谊会上的突发变故，Fiona她们见到闻人婕时总是面带歉意，说话间反倒比从前更讨好更亲切了，亲切到甚至会在休息时间跑来问她要不要去附近的商场淘打折名牌。李东勖自然是不可能再遇到，无论他们的工作性质还是生活圈子，完全没有交集，互相也没有留下任何联系方式，闻人婕只当是那夜遭遇的一场旧梦，苍白而短促，只应在醒来后就将其忘记。
　　但却不知为何，有意无意间，总是会想起。
　　闻人婕这两日接了新单子，看起来毫无难度的那种。她就像是那些港剧韩剧里的固定龙套，装来装去都是这些戏码和套路，烦是烦了，却也没什么挑战性。
　　可她还是觉得心里堵得慌，看不到出路，一点也看不到。
　　这一天下起了小雨，闻人婕最不喜欢雨天，好像一遇到雨，做什么事都事倍功半起来，麻烦得很。偏偏这个城市雨水偏多，常常一个月里下雨的日子多过无雨日。由于晚上约了委托人，闻人婕便早早整理起物事，打算早退早撤。
　　却不想，这时候某位大人物来了——
　　Lilian Wong回来了。
　　“Long time no see！我的蓝仙女妹妹！”
　　这是Lilian Wong每次见到闻人婕必说的开场白，前一句是她的口头禅，她见谁都这么说，因为她也的确是跟谁都long time no see，后一句却是她专门冠给闻人婕的称呼。她说闻人婕的工作就像《匹诺曹》里的蓝仙女，让那些没了心的男人找回他们的心，让他们在考验中变成真正的男人。
　　闻人婕大呼求饶，虽说干一行爱一行，但王总咱们也别这样美化咱们的工作好吗？
　　Lilian Wong却说她是真心觉得她们的工作就是这样的看似卑贱实则崇高。
　　“王总，你怎么来了？”闻人婕看着Lilian Wong背着还未卸下的登山包脱口而出。
　　“哎呀，是不是打搅你工作了？”这话若是换了别家老板问员工，必是带着反讽之意，可在Lilian Wong说来，却是情真意切，好似真为影响到了闻人婕的工作而惊慌。
　　闻人婕摇头，她只是因为下雨所以打算早点出门，实际上并不赶时间，也没什么别的事。
　　“唔，本来没打算回来的，换机时被通知前方有台风航班延期了，缩在机场没事做，就回来瞧瞧。” Lilian Wong取下眼镜擦了擦，露出一张上了年纪的素颜和一双滴溜溜的小眼，但就是这张不再年轻也不甚美貌的脸，却时时焕发着蓬勃的朝气，眼中总是含着好奇与喜气，让人看了就心生亲近。她说起航班延期的事，生动的神情好似一个刚刚听说春游被取消的小学生。
　　“最近又逢水星逆行，说话做事都不顺畅。妹妹我看你也是面色纠结，印堂不展，眼神滞缓，必有心事登门。” Lilian Wong拄着脸，观察了闻人婕一番，下了结论。
　　闻人婕叹了口气：“王总你怎么说得那么对呢。”
　　“哈哈！我不瞒你，我也就是随便那么一说。这种阴雨绵绵的鬼天气，十人有九个面色灰暗，没心事也能自己找心事去想。”
　　“王总，以你的才华真该搞点沿街相面的副业。”
　　“还真是，别看我天天在外头跑，有时没钱了还真得靠这点小本事赚点路费。”
　　“那您有空也教教我，我觉得这对我们的工作很有帮助。”
　　“你说的没错，不过以你的悟性不用我教……”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抬着杠，Lilian Wong忽然盯着闻人婕的脸，左看看，右看看，认真地点了点头：“眼带桃花，唇含绛珠，姑娘此生逃不过‘情劫’二字，若要化解此劫，只须默默做个解铃人，以助他人姻缘，来修得自身圆满。”
　　闻人婕被她看得噗嗤一声笑出来：“若真能修得圆满，自然皆大欢喜，只是，解铃还须系铃人，我不过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你也知解铃还须系铃人，为别人做了这么久的嫁衣裳，也该自己为自己做一次了。”
　　说这话时，Lilian Wong却是收敛了鬼马笑意，眼里满是意味深长。
　　闻人婕不禁一滞，咀嚼了一番这句话后，忍不住问：“王总，你不全是因为飞机延误才回来的吧？”
　　“呀！”Lilian Wong惊得跳起来，“跟你这瞎掰着我差点忘了，赶飞机前我还要去买钓鱼竿呢！哎呀，你别误会，我买钓鱼竿不是给自己玩的，是给客户准备的，办公用品、办公用品，回头还得来找你报销哈！”
　　瞧着Lilian Wong故意转移话题、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模样，闻人婕知道她是真要走了，也便不再追问。
　　“走了啊，蓝仙女妹妹，帮我和‘万人迷’说一声我来过了，下次回来给你俩带好东西。”
　　Lilian Wong戴好眼镜、整了整背包，大咧咧地笑着，冲闻人婕摆摆手，信步走出办公室，浑身上下，与写字楼那过于有条不紊、严肃紧张的氛围格格不入，却也格格不入得格外潇洒自在，让人艳羡。
　　真达人也好、伪神婆也罢，闻人婕想，如果自己十年后能是她那个样子，倒也不错。
　　只是，现在的自己还差得很远，一想起Lilian Wong那句别有用意的话，以及最后提到的“万人迷”，闻人婕的眼眯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