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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莫比乌斯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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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辞思绪飘忽,跟在黎清身后走的每一步都偏离重心,高跟鞋踩在木质地板上的清脆声掩盖住她慌乱的心跳。
只是听到一个名字而已,大可不必吧?
许辞自认为自己不是一个把自己的不愉转嫁到别人身上的人,可无论如何自我暗示,都始终无法解释听到那个名字时心底升起的无名怒火和潜意识想要逃离的厌恶。
这样的许辞,让自己都觉得跌份儿。
眼前这个人是无辜的,他还是雨夜初见时的一副精致模样,依然戴着一副金属边框眼镜,嘴角依然挂着温和的笑,眼里依然透着点点疏离。
许辞对他产生了一些羞愧心理,有点可笑,她甚至不认识他,却两次觉得对不住他。
办公室里,黎清向许辞说明了接下来几个月她主要负责的案子,是海达集团和金城公司关于工程款的纠纷。
海达集团大部分的资产都在国外,这几年才开始在国内投资扩大,金城的碧海园小区项目就是其中之一,小区已经建成,海达内部查出金城公司前后两次给出的报价相差九百万。
“我们这边的意思是让他们补齐那九百万,包括这段时间给海达造成的损失,至于走不走诉讼,都随意,时间不是问题。”
祈程不紧不慢表达自己的诉求,整个人倚靠在沙发背上,翘着二郎腿,语气轻松。
许辞狐疑地看了这位老板一眼,不知老板葫芦里卖得什么药,一般这种纠纷,当事人都倾向于走非诉私下解决,诉讼的周期太长,也未必能得到一个好的结果。
可是祈程似乎不这么想,他好像故意在拖着什么。
顾客就是上帝,许辞自然顺着祈程的意思表态:“好的,我知道了,近期我会抽时间先和金城那边的负责人碰一下,先看看他们什么想法,再决定下一步。”
“好。”祈程看向一旁的女人,“姚静,那你就先忙加拿大那边的事,等金城那边有什么动作以后再说。”
姚静一只手搭在沙发上,另一只手拨弄着垂到腰间的卷发,声音慵懒:“这样搞,老太太那边同意吗?”
许辞看看人家柔顺的长发,顺手搓了下耳边干燥的发丝,嫌弃地把它拨到耳后。
祈程不耐烦地起身,抚平上衣的一丝褶皱:“这点事还没有到需要过问她的程度。”
姚静无奈摇头,跟着起身。黎清相送时随口说道:“下周五别忘了去家里,我跟你姐提前准备。”
办公室里剩下许辞一个人呆坐在沙发上处理着刚刚接收的复杂信息,和金城的纠纷,下周五,黎清家,姐姐。
原来祈程是喻锦年的弟弟,黎清的小舅子。
她讶异于自己跟了黎清六年,和喻锦年关系斐然,也时常从嫂子口中听到有个国外的表弟,却从未听到过祈程这个名字。
“在想什么?”
黎清已送走了客人,悄然飘到许辞身后。
“我在想,世界真奇妙。”
原来有的人,早早听闻,也可能很晚才见到,也有的人,早早相识,也早早杳无音讯。
“是觉得和这么一个钻石王老五有交集很奇妙吗,你喜欢吗,我让年年给你牵线啊,她肯定帮你。”黎清语调轻快,又认真地出奇。
她撇撇嘴,五官挤到一起,笑得难看:“不敢高攀。”
说完一只脚刚踏出门,才扎好的低马尾就被后面的人一把薅住,惹得近处的几个律师纷纷侧目。
“下周开完庭顺路去我家一趟,年年要找你玩。”
年年自然就是黎清家里的夫人,原海达集团的一把手,自己任性想提前退休,就把摊子甩给了表弟祈程,然后退居二线了,现在她最大的兴趣就是,搞装修,给祈程介绍女朋友,给许辞介绍男朋友。
想起上次喻锦年介绍的相亲对象,吃饭时对面明里暗里都是拉拢和讨好,仿佛许辞是海达的大小姐似的,她觉得心虚,便再也不见喻锦年介绍的对象了。
“不不不算了算了算了……”许辞连连摆手,被黎清一把薅回办公室里。
“她说这次介绍的肯定合你心意。”
许辞投去质疑的眼神,黎清摊开手,无奈地耸肩,许辞只好点头,出去继续工作。
正忙的时候,手机开始震动,显示一串归属地为临海的号码,她有些恍惚。
许辞极少接到她的电话,也从不主动打电话,只是每季度定时给她打钱,即使她表示自己不要,转账也从不缺席。
犹豫片刻,她戴上耳机,一边通话一边在键盘上噼里啪啦地打着起诉状。
电话那边的语气十分温柔,温声地连标点符号的发声都经过精确计。
“小辞啊,小诺说他想报一个物理的补习班,高三课业也紧张,我是想……”
“多少钱,我微信转你。”
“我工资发下来了,我有钱的,我是想,能不能让小诺周末的时候去你那边住呀,你看他上完补习班,再坐车回临海,路上太耽误工夫了,怕影响他学习……你要是不方便也没事。”
许辞同意,冷冷问道还有没有别的事,对面沉默后她秒挂掉电话,把家里的详细地址和门锁密码发到许诺的微信上。
这个时候她才意识到,自己买房一年,自己的妈妈和弟弟连房子的地址都不知道,许诺在临江读高中,也一次没有去过许辞的新家。
也是,那只是她的家,又不是他们的家。
又是一个周五,很多事都挤在了周五,邱杨等人故意伤人案开庭,许诺正式住进了许辞的房子里,许辞下了庭还要去郊外看望喻锦年。
美好周末的前夕是又一次的焦头烂额。
下午,许辞穿着宽大的律师袍走进法庭,映入眼帘的是一个从没见过的年轻检察官,梳着低马尾,二十来岁的样子。
和她熟络的书记员私下里介绍说,那是分检新上任的检察官尹蓁蓁。
许辞无意间撞上对面检察官的眼神,尹蓁蓁礼貌点头示意。
案件事实清楚,法官仅用了两个小时就把所有梳理完毕。
因为超市的监控录像显示,李海在追邱杨等人时被拳头大小的石头磕到胸口,之后便出现步伐减缓,表情痛苦等情况,加上司法鉴定只能鉴定出李海肋骨损伤,无法断定是人为损伤还是意外摔伤,所以最后只能宣告邱杨等人无罪。
这个结果在许辞和尹蓁蓁的意料之中,但尹蓁蓁还是一脸不悦,看到旁听席上李海的家人,心里更是一股闷气。
审判员和陪审员先行离开,旁听席上珠光宝气的中年人们走时也满面红光,路过许辞还不忘给予肯定的眼神。
许辞避开不理会,钱到手就已经结束了,再接受这样的“肯定”,仿佛一种另类的羞辱。
她站在卫生间的镜子前,弓着身子不断往自己脸上扑水,再睁开眼时,眼前一片模糊,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算了,先走吧,明天就可以好好睡一觉了。
刚一转身,她撞上了一个中年女人,身边带着一个十多岁的小女孩,女人头发凌乱,眼窝深陷,身上穿着的衣服看上去比她的孩子岁数还大,女人看见许辞想要绕过去,小女孩却一动不动,看向许辞的眼神恶狠狠的。
女孩儿最终没有做些什么,只是在中年女人拉着她离开的时候甩开手提前跑掉。
这应该是李海的家人吧。
许辞看着消失在走廊尽头的女人摇晃的身影,心里闪过一万种电视剧中善良的女主应该有的行为。
上去拦住她,告诉她应该怎么继续索赔,或者把自己的报酬补偿给她们,或是对着镜子狠狠扇自己一耳光,谴责自己的助纣为虐。
事实上,她什么都没有做,直到卫生间的声控灯灭掉,直到她被留在逼仄的黑暗中。
走出法院时,外面比来时热闹许多,几个学生家长靠在豪车的车门前纷纷向自家的一家之主汇报好消息,许辞绕过他们,走到自己的车前。
“祈程!”
清脆的声音在背后想起,她回过头,看到是尹蓁蓁换上了便装,提着袋子,像看到什么宝贝一样,脸上的不悦一扫而空,迈着轻快的步伐跑下台阶。
祈董的朋友可真多。
许辞耸耸肩膀,自知这位的人际关系与自己无关,打开车门正要进去,那个在卫生间碰到的小女孩突然从车的另一边钻出来,手里攥着两个鸡蛋,疯狂地砸向许辞的脑壳。
人群沉默了,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孩子和脸上淌着鸡蛋液的律师成了全场的焦点。
尹蓁蓁见状,从男友怀里挣开,翻出一包纸巾,和男友嘀咕了几句,把袋子里的检察制服塞到他怀里,穿过那几辆豪车,来到许辞面前。
几个身着名牌的贵妇,仍然施施然站着,欣赏这场闹剧。
“你先擦擦头发,幸好刚才没脱律师袍,一会儿脱下来放这个里面。”
许辞慌乱之中连说几声谢谢,抬手要解律师袍时,和怀抱检察制服的男人四目相对。
她不可置信地看着远处那张熟悉的脸,回想起尹蓁蓁那一声“祈程”。
便再不敢抬头确认什么,她拼命埋着头,一只手胡乱擦着额头的蛋液,另一只手接过尹蓁蓁递过来的袋子,嘴里喃喃着谢谢。
她只想赶快离开这里。
对面的人一步一步朝这边走过来,带着想要确定自己判断的渴望和十年来偶尔蔓延的疑惑。
许辞不明白,为什么这么多年过去,再见面,她还是这么窘迫,这么难堪。
再重逢,他们之间隔着漫天飞扬的尘土,隔着喧闹的人群,隔着十年汹涌的时光。
他还是停住了,如果真的是她,他要如何开场,如何在这种情形下说出那句好久不见。
女孩的妈妈找到女儿,瞬间便明白这混乱的场景是怎么一回事,她唯唯诺诺地上前拦住将要上车离开的许辞:“对……对不起……她还小,我给您把衣服洗了,我……”
说着便要接过许辞手里满是蛋腥味儿的律师袍,许辞见对面的人没几步就要走到自己跟前,恼羞成怒般把女人拨开推倒在地。
“滚!”她红着眼睛,青筋暴起,冲着女人嘶吼,呼吸也变得急促。
这一声怒吼几乎耗费了她全部的力气,几步之遥的男人定定地站着,眼神回避,他不清楚这声滚是冲着那个女人还是冲着自己。
尹蓁蓁扶起被推倒在地的女人,许辞趁机钻进车里,扬长而去。
“齐成,你怎么了?”尹蓁蓁见男友魂不守舍的样子,以为他是被这混乱的场景吓到了。
“没事。”齐成拉过尹蓁蓁的手,“今晚想吃什么?”
他们向着和许辞相反的方向走去,一路上十指紧扣,有说有笑,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她只是随手帮了两个陌生人,他只是在老朋友刻意回避自己的时候知趣地停下了脚步。
许辞就近找了理发店洗了头重新化了妆,加速赶到黎清家。
她甚至没有时间停下车大哭一场。
在小学生写的作文里,为了烘托主人公的悲伤,一般都会有一场突如其来的瓢泼大雨,这次也不例外,只是这雨下得拖沓,拖沓得就像许辞的人生,这么的不痛快。
到目的地,停车,下车,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可按门铃的手始终抬不起来。
算了,还早,外面待会儿吧,这副表情怎么见喻锦年。
她没再回车里,而是举着那把巨大的黑色雨伞,茫然地蹲在墙边。
这样的雨,这样低落的心情,让她自然地想起第一次来到这里时,她也是这样茫然地蹲着。
是黎清把手里黑色的雨伞送给她,只简单留下一句:“要努力。”
如今十年过去,她成了临江业界有名的律师,虽然不是什么好名声。也买了一套简单的两居室,虽然,还欠黎清五十万。
事业随着时间的流逝起起伏伏,在黎清夫妇的照顾下,她也见了不少条件远远好过自己的相亲对象,也短暂交往过几个,但都无疾而终。
望着和十年前那天一样阴雨连绵不断的天,怀着同样压抑的心情,她骤然感到,自己的人生,好像在走一个巨大的莫比乌斯环,没能翻身,也总在重蹈覆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