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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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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在漠北的鲜卑族人称呼这五个身着黑衣、口蒙黑布的人为“拉驴塔”——意为想要杀掉王的贼。
他们被俘后,王扯下他们的蒙面布,四男一女,看着却不像与自己相斗已久的其他胡人。
“这是汉人!”
族内一个曾经去过南方的人大呼。
汉人?
那个时候,普通的鲜卑百姓只见过身形如牛的匈奴人,脸色丹红的羌人,可从来没有见过南方来的汉人。
一位鲜卑族的智叟说,王现在威震漠北,汉人担心王要南下,所以才派出了这样的人来杀王,既然抓到,那就应该斩头悬于帐前,以示威严。
王点头,下令从今开始,每日黎明斩首一人。
五人,也就是五日。
这天,是第一日。
没有人告诉拓跋熏将有汉人即将被斩。一早,她便骑上她的枣红马从营内一直飞奔到敕勒川前,她立马于名为“鹰岩”的石台上,眺望着无垠的草原以及天际。这个时候,一个小小的身影出现在她眼里,她策马跃下,跑向前。
“拉姆衣!”
小男孩看到骑在马上的拓跋熏,立刻鞠下身子。
“小姐万福。”
“今天为什么是你替我们家放羊?你哥哥呢?”
“他说今天王要处死汉人,他要去看看汉人长什么模样。”
“汉人?!”
“对,王捉到了五个想要杀他的汉人,这些人要被砍头示众。”
拓跋熏一听,立刻御马跑回营地,只是到了那里之后,人们早就散去了。她径直来到王帐前,入门便高喊:阿爹。
“是熏儿啊,怎么了?”
“阿爹,他们说你抓了五个汉人要砍头,为何没人来通知我?”
“哈哈,熏儿是为了这件事啊,砍头有什么特别的?你也不是看过很多人砍头了么。”
拓跋熏踢掉脚上的靴子,赤脚跑到男人身边,男人给她一只碗,倒上了白色的奶酒。
“不,我没看过汉人砍头。”
“汉人啊?唔,其实没什么特别,一样是两只眼睛,一张嘴。”
“那我也要看。”
“好,只要你喝光这碗奶酒,爹爹明天就给你腾出一个好位置,让你看的明白,怎么样?”
“好!”
拓跋熏举起青黛色的碗,将里面灼烈的酒一饮而尽。
男人看了之后,甚是愉快,连连轻拍她的背脊。
“就是这样!咱们鲜卑族的女子就该这样,他日跟爹爹南下,把汉人杀的片甲不留!”
十四岁的拓跋熏不懂什么叫做“片甲不留”,但是看到爹爹如此高兴,她也坚定点点头——似乎表示不会让他失望。
入夜,侍女桑丽阿铺好柔软的羔羊皮,唤拓跋熏来睡觉。拓跋熏摘下颈上的护符,脱下衣服,躺倒床上了,侍女在她身边轻轻的挥着蚊扇。
“桑丽阿。”
“是。”
“你看到了吗?今天被砍头的汉人。”
“是。”
“他们是什么样的?”
“没什么特别的,是个男人,还以为汉人的身体有什么不一样的,一样吊着穂,呵呵……不过说来也怪,没扒衣服前,还挺镇定一个人,被扒了之后就疯疯癫癫的,他说的话我们也不明白。”
“我听阿伯说,汉人处死人之前是不扒衣服的,他们穿着衣服死。”
“哟!那真是奇怪,不扒衣服怎么丢给狼神啊,汉人真是奇怪,穿着衣服死……”
拓跋熏不再理桑丽阿了,她闭上眼睛。
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她发现桑丽阿已经蜷在一个角落睡着了。于是,偷偷起身,只抓起了一件狼毫皮袄赤着脚就出去了。
在绕过了几间帐子后,她就看到了不远处几团篝火。
那里有五只用木头做的四方笼子,笼子很高,要登梯才能上到顶。其中的一只已经空了,拓跋熏只能再上前,去看看那些活着的汉人。
五只笼子围成了一个圈,只是相隔的距离很大。拓跋熏来到第二个笼子前,她看到有团影子坐在那里。
“是谁?”
影子机警的问。
“你就是汉人?”
拓跋熏上前两步,毫无惧色的问。
影子一惊,倾身向前,看到了拓跋熏。她立在他前面,全身除了一件披在肩上的皮袄外什么都没穿。
“哼哈哈,胡人就是胡人,不知廉耻。”
拓跋熏懂得一些汉话,但不懂这影子说的词。黑影笑过之后又退回了昏暗的地方,便不再说话了。
这个汉人好古怪。
拓跋熏想,于是走向第三个笼子,在路过篝火堆的时候,抽出了一根燃着火的木棒。到了第三只笼前,她先把火把伸到了笼子里,这样她就看清楚了——在这个笼子里坐着的是一个满面胡茬的彪形大汉。
“谁?!他妈的,半夜还拿火把来磨人!”
拓跋熏抽回火把,大汉看到了她。她头上扎着许多细小的麻花辫,从头顶一路披到肩下,一眼就让人识出她的身份。
“我讲是谁,原来是胡人的小崽子!”
拓跋熏斜头看着他,一动不动。
或许觉得这样手脚被绑,让一个胡人的孩子像看把戏一般看着自己,有辱尊严,大汉竟然一个冲身,把头搁到了离拓跋熏最近木条中。
“他妈的!看你妈的魂!别让老子出去,出去就杀光你们胡人。”
“你杀不了的,因为你就要死了。”
拓跋熏直勾勾的看着大汉的眼睛。
“呸!死算什么!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到时候我还要杀胡人,只不过不知道那个时候你们会不会都已经死绝了!哈哈”
拓跋熏听完,就走了。
她知道这个男人在骗人,他的口中说不怕,可他的眼睛里却充满了恐惧。以前,在看一条垂死的狼的眼睛时,虽然它已口吐鲜血,再也不能呲牙咧嘴了,可它的眼里,才有真正的“不怕”。
走到第四个囚笼前,拓跋熏还是先拿火把凑近笼子。
“谁?”
也是个男人,声音要比之前的人怯懦许多。他看到拓跋熏,也认出了她是鲜卑人。便一点点的挪动身体,朝火把靠近。
“小姑娘,你是谁?”
“我是拓跋熏。”
拓跋熏昂着头说。
“拓跋?!”
男子惊呼。
“对,你也是来行刺爹爹的么?”
“不不不,我是被逼的。”
男子急忙摇头,并且解释道,“我是被迫才来做这桩买卖,大小姐,你可不可以跟你爹爹说说,让他饶我一命?我做牛做马在所不辞啊。”
“爹爹从不骑人做的马,更何况,你还是汉人。”
“不不不,只要陛下更饶我一命,他让我做什么人,我就是什么人。”
男子说着,还不住的往草地上磕头。
拓跋熏不知道这种行礼方式是汉人王朝独有的,上到三公九卿,下至平民百姓。只要他的头碰地,就代表他的尊严已经没有了。
“汉人真奇怪,要做马,又把头埋到草地里去。”
说着,她就离开了。
男子怎样也没想到胡人竟然连叩头之礼也不知,只得任由拓跋熏慢慢远去。
现在,拓跋熏对汉人确实没好感了,她准备回去睡觉,就从圆的另一侧绕回去,那里还有最后一个汉人在等她。
路过那个笼子的时候,没有人再问她是谁。似乎这也是个空笼子,但是把火把伸进里面去,却是有一个人的。只是身穿黑衣服的人,抱膝而坐,把脸都埋到了胳臂里。
“那里的汉人都问我是谁,你为什么不问?”
她好奇的停下,对着笼中的人说。
没有回音。
“汉人!不许睡觉!”
她冲着笼子大喊。
在听到“汉人”这个词后,笼中的人才渐渐将头抬了起来。
这个人的脸比他爹爹的手掌还要小,皮肤白白的,眉毛细细的,眼睛比羔羊的还要润。
汉人女子与拓跋熏对视,抿着嘴唇,什么也不说,只是看。
那是拓跋熏似曾相识的目光,在儿时与爹爹出外打猎,看到的——狼母的眼神。
少顷,女子又将头埋回臂内,依旧什么也没说。
翌日,拓跋熏跟着鲜卑王登上比行刑台还要高出一层的看台。她看到的那个汉人,正是昨天夜里说“不知廉耻”的人。他的衣服也被扒光了,要砍头的时候,硬是不肯朝着他们下跪,鲜卑王挥挥手,刽子手挥刀朝脑门上砍去,可是人站着高度就算不准,没有直接的看到要害处,血从窟窿眼里飚了出来,染红了刽子手的脸,再下一刀,卡在了骨头里,汉人再也站不住了,当即就朝前倒了下来,头还连在脖子上,人就死了。
这天晚上,拓跋熏来到那个汉人女子的笼前,她没有把脸再蒙住了,而是倚着木栏,不知在望些什么。
拓跋熏绕到了她靠着栏杆的那个地方,把火把插在地里,火光冉冉,似乎打扰了女子的冥想,她把头转了过去,背对着拓跋熏。
“今天我去看你同伴砍头了。”
拓跋熏看着女人的后背,女子没有说话。
“你是不是哑巴?我们营里的达坡就是哑巴,他也不会说话。”
拓跋熏并不介意女子不答她的话。因为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好看的女人,族里没有一个女人有她一样的脸蛋和眼睛,就连爹爹营内那些陪他睡觉的女人都没有她好看。
这个女子,也是拓跋熏见过的第一个汉人女子,于是,拓跋熏就想当然的以为汉人的女子都是那么好看的。她靠着木栏外侧,坐在地上,开始就对这个汉人女子滔滔不绝的说起话来。
“你们汉人,是不是砍头的时候都喜欢站着?怎么那么古怪,昨夜我来看你们的时候,有个男人对着我不断的把头去碰草地,还说要当我爹爹的马。”
“哼!”
女子出了一声。
拓跋熏立刻把脸贴着木栏,兴奋的说。
“原来你不是哑巴!你会出声!”
但是,女子又不说话了。
“既然你会说话,为什么不说话呢?”
拓跋熏问。
与许多汉人一样,女子也觉得胡人落后愚昧,茹毛饮血。所以她不屑回答这个胡人孩子的话。
“你不开心,所以不说话是不是?”
女子挪着身子,往另一边去了。
没想到拓跋熏也跑到了那里,相比她被缚的身体,拓跋熏的脚步要快多了。
“你不开心,是不是因为爹爹说要砍你的头?”
女子扭头不语。
“其实,如果顺利的话,砍头一点都不疼。”
拓跋熏宽慰的说。
“要不然,我这两天都来陪你,唱歌给你听?爹爹说,死前听到歌的人,死的时候就不会痛苦。”
拓跋熏不知道女子是因为自己是汉人而看不起她这个胡人才不与她讲话,她以为,是她害怕了,所以才不说话的。
为了让她不害怕,拓跋熏对着黑仄仄的苍穹,用稚嫩的声线,开始唱道。
“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就这么几句话,不到一刻便结束了。
“这要比乐府歌词短多了。”女子想,“也不怎么流连婉转。”
“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拓跋熏再次唱道,歌声传出很远的地方,这个由黑织成的无限空间内,都回荡着她的声音。
“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
“别唱了,你真烦人。”
女子开口说道。
“呀!你说话了!你不害怕了?”
拓跋熏扒着木栏问。
“你太吵了,我不想死前,还那么闹”
“你还不会死呢!再过两天,等爹爹砍完了另两个人的头,才会砍你的,嘻嘻。”
女子心想:这胡人的小孩怎么那么奇怪?说像是幸灾乐祸,却一点也没有骄横的态度,也没有冷嘲热讽的口气。但三句不离砍头,真是让人不舒服。
“我叫拓跋熏,你叫什么名字呀?”
女子心里一震,她没想到这个女孩竟然是拓跋氏,免不得侧脸用余光仔细打量。
她的身子光着,只穿着了一件披挂,围脖是一只狼头衔着自己的尾巴,光着脚,像许多胡人女子一样梳着很多细小的辫子,鼻子挺翘,眉眼深陷,如果长着白皙的皮肤,也算是个美人了吧。
“你叫什么?”
拓跋熏不知道为何女子只斜眼看着她却不说话。
许久之后,女子收回目光,背对着她,说了一句。
“刺客。”
拓跋熏不知道刺客这词在汉家话里代表着什么。于是,在见到了女子的第二个晚上,拓跋熏知道了女子的名字叫“刺客”。
女刺客白天呆在囚笼里,从白色的营帐间往草原看,可惜怎么看都只有一条绿色的缝。第三天,天还未亮之际,她就被一阵喧哗声吵醒了。听见远处不断的有人骂骂咧咧,声音颇大,她知道今天被斩的轮到了那个男人。一路远去,声音渐渐消失,女子又继续将目光挪向那条缝隙。
白日里,她是见不到那个只穿披风的孩子的。有两个身形如山的鲜卑男子站在圈圈的口上,一天只给喝一次水,不给吃饭。
女子忽然又怨起蛮族,在中原,犯人砍头前都是要给吃饱饭的。被捕至今,她一粒米都没有吃到,想必就是因为这样,自己才会常常神游在外。到最后,饿过了极点,她的肚子也就不再叫了。
她发现,人当真是不能没有消遣的,尤其是在被囚于笼中,即使每天只能算着日出,看着日落,晚上数星星,听远山上狼嚎,也是一种消遣。在拓跋熏连续两天来看望后,她在夜晚的消遣又多了一样——闭眼聆听,远处传来的声音,是风过草地的簌簌声,还是人踏在草上的沙沙声。
这天晚上,当女刺客看着天上的星星,数到第三十二颗的时候,拓跋熏来了。
这次,她左手提着一个皮橐,右手拎着一个布包。
“给!”
她把布包与皮橐放在木栏的外面,继而打开,包里是五块面饼和一大块熟牛肉。虽然已经冷掉了,但香味依然残留。这下,原本已经没有知觉的肚子又开始咕咕叫起。
“汉人不吃牛肉?”
“你看我手脚绑着,怎么吃?”
拓跋熏这才想起来她的手和脚上都带着铐子。
“那我把皮橐放进来,然后你接着口子喝?”
女刺客点点头。
拓跋熏把皮橐竖着塞入木栏里,女刺客把身子挪近,正对着口子,拓跋熏细细的双手一高一低的托着,奶白色的液体就灌入了女刺客口中。
喝第一口的时候,她几乎要吐出来了,这橐里的奶太腥,可她忍着,还是继续喝。
拓跋熏站着倒奶,女刺客跪地喝着。
等到橐里的奶还剩小半的时候,拓跋熏收回了皮橐。
“等下要吃饼,会渴,这些留着,等下吃。”
女刺客呛了两声,她看到拓跋熏把皮橐靠木栏放着,拔出了随身带的小匕首,开始切牛肉,神情很是专注。
“今天,你也去看砍头了?”
女刺客问。
“是啊。”
“怎么样?”
“就那样,不过那个男人只是吼,说一些我不懂的话。”
“噢?说什么了?”
“‘狗娘养的’,‘龟孙子’,还有什么的,我忘了。”
女刺客听了之后,把脸稍侧,低声笑了。
“好了!”
拓跋熏说,女刺客回头,看见拓跋熏手里捏着一块肉正递到她眼前,她的头下意识的往后一缩。
“怕什么?我们鲜卑人从不下毒。”
女刺客看见女孩吊扬着嘴角,便把头伸向前,咬住了那块肉。
这肉味如嚼蜡,充其量只是熟了而已,她咀了几口后,艰难的吞下。
后来,她又吃了面饼,同样不是滋味,但肚子却慢慢的充盈了。拓跋熏也开始吃起来,她背靠着木栏坐着,身边放着那把匕首。
女刺客看着匕首。此时,她只要用手指挑过来,就可以拿到。就算是不能逃狱,那杀了拓跋熏,也算是不枉前来漠北走一趟。
她盯着匕首凝望许久。
“是不是汉人女子都像你这样好看?”
拓跋熏忽然问。
女刺客立刻缓过神来,不懂她的意思。
“什么?”
“我说,是不是汉家的女人都像你那么好看?”
拓跋熏转身,面对着女刺客坐着,最好的刺杀距离已经失去。
“中原女子,旖旎的何止千万,我只是很不起眼的一个罢了。”
女刺客诚心的对拓跋熏解释道,心中却扬起一丝温暖。
“千万?!哈!我终于知道为什么爹爹要去中原了。原来那里有好看的女人。”
“呵呵,劝你爹爹赶紧打消这个念头,免得有去无回。”
“阿爹总是说到做到的,那些去过中原的族人说,中原很乱,汉人自家都打来打去的,不像我们都住在一起,团在一起,有谁打我们,我们就打他,前不久,爹爹还把匈奴人打退呢,你说,为什么他打不过汉人?”
女刺客沉默了一会儿,说。
“再给我吃点。”
拓跋熏点点头,又拿给她一块肉,继而又托起皮橐,让她喝了一些。女刺客边喝的时候,拓跋熏说。
“你每天关在这里是不是很闷?”
“有点。”
“你来杀爹爹之前有没有看过草原?”
“没有。”
“你应该先看看我们的草原,再来杀人。”
“噗嗤——”
女刺客掩饰不了笑意,后仰着靠到了木栏上。
“你笑什么?”
拓跋熏问。
刺客摇摇头。
许久,刺客问。
“你们的刀快么?”
“有快的,有慢的。”
“你说,你见过许多次‘砍头’?”
“对。”
“可怕么?”
“不可怕,就一下。但是,如果行刑人不乐意的话,死的人就会很痛苦。”
“怎么说?”
“有时候族人也会犯罪,如果被族长或是长老判了斩刑,犯人的亲属就会拿好奶酒去找行刑人,希望他能够利索点,不要让犯人太过痛苦。外族的奴隶,没有家人在,所以有时就会很倒霉,尤其是羌人,行刑人一看是个羌人便会故意挑一把钝刃的刀,一刀不死,人还是会痛,然后再一刀,伤口也坑坑洼洼的。”
“这倒是挺有趣的。”
“所以你上邢台的时候,一定要安静,不要吵。今天那个男人上邢台时很吵,我在看台上就看到索旺达鲁的眉头皱的紧紧的,那男人死的很惨。”
“你在看台上?”
“对,爹爹给我留出了好位置,每天都能看到。”
“那你也会来看我喽?”
“当然。”
即将入晨,拓跋熏带着已成空壳的皮橐告别了刺客。她回到帐里,看见桑丽阿已经不见,以为她只是去做早食去了,谁知在拓跋熏躺下不久,她就急忙从帐外进来,还带来了父亲。
“这……刚才明明还不在的。”
父亲看见拓跋熏泥泞的双脚,就上前询问她去了何处。
拓跋熏如实说,去看汉人了。
男子有些不悦,让桑丽阿退下。
“熏儿,你怎么可以半夜去看汉人呢?”
“因为那个女人好看。”
“再好看也没用,她就快死了,再说她是汉人。”
“是阿爹说,汉人与我们没什么不同的。”
面对拓跋明朗的眼神,男子有些语塞。
“不准再去看了。”
男子起身,准备出帐。
“阿爹!”
“做什么?”
“我不去看她了,但是可不可以由我把她带到刑场去?”
男子冥想过后,微微点了点头。
刺客不知道拓跋熏不能来看她了,只是当时间还在白昼的时候,她并无感到什么异样,直到入夜后,她翘首以盼着草上发出“沙沙”声,可是这晚,她没有见到那个胡人孩子。
今日,鲜卑王处死了最后一个汉族男人,明天,即将是刺客的死期。
拓跋熏在看行刑的时候,男人也吼着,懂得汉语的族人在王的耳边说了些什么,她看到父亲的眉头突然紧锁,额上的青筋因愤怒凸起,随后,他用鲜卑语大喊“斩了他!”。
事后,父亲对拓跋熏说,鲜卑族的人宁可战死也不能朝自己的敌人投降,别像汉人一样,连狗都不如!
拓跋熏点点头,事后,她看到索旺达鲁收起那柄大刀,回自己的营帐去了。午后时分,天异常的闷热,拓跋熏回到自己的帐子后,问桑丽阿之前父亲留在这里的奶酒还有没有,桑丽阿说,有。随后,她便抱了一坛走去了行刑人的帐子。
“索旺达鲁!索旺达鲁!”
她叫道。
行刑人一个翻身从榻子上跳起来。
“小姐?!你怎么来了?”
这个赤膊着上身的壮汉连鞋都没穿就走到拓跋熏的面前,朝她鞠躬。
“你看!这是我给你的。”
拓跋熏双手抱着沉甸甸的酒坛,往上颠了颠。
还没开盖,大汉就问到了一股香味,他立刻把这个黑栗色的坛子取过,一拳打破了封盖的薄土,当即就喝了一口。
“好奶酒!好奶酒!”
拓跋熏笑盈盈的看着大汉,却不说话。
大灌几口酒后,索旺达鲁才觉得让王的女儿就这样站在营口,太不礼貌。这才请拓跋熏上自己的榻上坐。
“索旺达鲁,我送酒给你,你就得答应我一件事。”
“小姐的事,就是不送酒,我也干!”
“嘻嘻,明天,最后一个汉人就要杯行刑了,我要你利索点,选一把最快的刀。”
“这些汉人,不是稀奇古怪,就是乱吼乱叫,小姐为什么要替他们来送酒给我?”
“因为我不希望看到那最后一个汉人死的很惨。”
“这……”
大汉犹豫了一会儿,最后他看看立在地上的酒坛,点点头。
“好!我答应你。”
“好索旺达鲁!我要你用最快的速度砍下去,不能砍两三刀噢!”
“放心!小姐送我这坛酒,也算是为那汉人积了福,我能保证,刀子下去,她的头还能活一会儿哩!”
拓跋熏大笑,满意的离开了。
现在,周围的笼子都空了。刺客低头,看着自己的脚下正有一排蚂蚁川流不息的来来去去。她用脚隔到了中间,后面的蚂蚁不能前进,两只触须碰碰女子的脚,转而沿着她鞋的轮廓,兜了小半个圆,接上了前面的队伍。这之后的蚂蚁也如法炮制。
刺客发现,这里的草在早晨的时候,都会结一串露珠,挂在草尖或是草根上。样子玲珑剔透,分外别致。
她忽然真的想去看看草原了。
行刑之日的前一晚,她也没有听到草地的沙沙声,久久之后,她睡着了。这是她这几日来,唯一称得上睡眠的一次,她的梦是一片漆黑,没有任何故乡的痕迹,没有亲人现身。黑的安静,黑的惬意。
翌日,她睁开眼睛,看见木笼天顶被一个穿着袍子的鲜卑人打开了,一个男人先跳了下来,把她系在一个粗绳上,另一个人把她提了上去,提到笼顶后,男人把她一推,她就落到了地上,石子搁疼了她的侧肋,想来,自己的同伴也是这样被取出来的。
不久,她看到一匹枣红色的马缓步的走来,马上正是拓跋熏,今天她穿着一身鲜红色的衣服,还带上了狼皮做的坎肩,额佩乌带,英姿飒爽。
拓跋熏下马,让那两个鲜卑男子牵着自己的马先走了。她走到刺客面前,对她笑笑。
“你真好看。”
这次,是女刺客说。
“我求阿爹让我带你去邢台。”
拓跋熏把女刺客扶起身,随后蹲下,欲解开她的脚镣。
“不怕我逃走么?”
女刺客看着拓跋熏的头顶。
“你逃不了的。”
拓跋熏打开脚镣后,又为她打开了手铐。
连日来的重负终于消失。
拓跋熏退后两步。
“我可以杀了你,再逃。”
女刺客看着只到她身子一半高的拓跋熏,面带笑意的说。
“你要杀我的话,早就动手了。”
拓跋熏面无惧色的回答。
刺客一惊。
“你是要我为你脱衣服,还是去到邢台在脱?”
“脱衣服?”
“对,我们鲜卑人处刑,是不容许犯人穿衣服的。你死后,我们要拿你的身体去喂狼神。”
“呵呵,好!我要你为我脱。”
女子点点头。
拓跋熏上前,女子先低下头,让她摘去头发上裹着的黑巾,黑巾一解,如瀑布般黑亮的长发瞬时倾泻下来,拓跋熏有些惊讶,她不知道,原来女子的头发如此柔长。
“汉人的女子,从不剪发。”
刺客看着拓跋熏,说。
拓跋熏不语,再去解她的衣服,可是,夜行衣的制式繁复,那些扣子解了很久都未解开,拓跋熏皱起了眉头。
刺客眼见如此,对她说。
“你带刀了么?”
拓跋熏点点头,拔出了腰间的弯刀。
“用它吧。”
刺客建议。
刀刃过处,紧裹的黑衣如蚕壳般被剖开了两半,女子的胴体就在这一刻完全暴露在拓跋熏面前,那是她从未见到过的身体,她看着,用指尖轻轻的点了一寸皮肤——柔软,温热。
刺客知道,这是一种童心,不带任何亵渎的意思。由她点着自己的身体,一动不动。
突然,拓跋熏哭了,没有嚎啕,只有微红的双眼和紧闭的双唇,泪水汇聚到她的颚下,落入了草地。
“我舍不得,舍不得你死。”
她说。
女刺客苦笑,摊平手掌,接到了她的泪珠。
拓跋熏泪流片刻后,将自己的衣物也一件件的脱去,少顷,她只踏着一双靴子,赤裸如婴孩般与刺客面对。
“你?”
拓跋熏不顾刺客诧异的神色,上前环保住刺客腰际。
“爹爹说你是汉人,所以我不能和你做朋友。但是,鲜卑族的老人说,以前,我们和别人打仗,两个你死我活的将领如果决定和解,就会赤着身子,与对方相抱,这说明,今后两人就再也不是敌人了。”
拓跋熏啜泣着对刺客说。
刺客依旧一动不动,她听着拓跋熏的话,不知为何,鼻子也有些酸意。也只有孩童,才不会在意两个民族之间的“大义”,只凭着自己的观察来决定是否喜欢一个人。如此单纯,如此清澈。
“你说过,你们的草原很美,是不是?”
拓跋熏在她的怀里点点头。
“我真想去看看,你歌中的‘敕勒川’。”
女子把头,转向白帐之间的那条缝隙,天色尚暗,不分青色。
拓跋熏离开刺客的身体,看着她。
“但是如今,再也没有机会了。”
女子惋惜的闭上眼睛。
“有!你想的话,我一定会让你看到。”
“真的?”
“对。”
“怎么做?”
女子低头,笑问。
拓跋熏用手臂拭去脸上的泪水,面色再次变得坚毅起来。
行刑台边,又围起了人群,女刺客从容走过,来到中央。她在这里看到拓跋熏走了看台,随后,她又听到了马蹄声,不多时后,马被带看台前面。
拓跋熏来到他父亲身边。
索旺达鲁执着散着银光的大刀,刺客来到他身前,不吭一声,便跪到地上,没有喊叫,没有挣扎。
索旺达鲁撩开她的长发,过后,他看见了那根如玉根般的脖子,他目光如炬,稳稳的端着刀。
“阿爹。”
拓跋熏唤
鲜卑王侧头相视。
“我想问你借她的人头。”
拓跋熏指着刺客说。
“什么?!”
鲜卑王惊异的看着拓跋熏。
“借她的人头。”
王不语。
片刻后,他抬手示下。
索旺达鲁举起大刀,他的眼睛直勾勾的看着那条常人无法看到的纹路,拓跋熏跳下看台飞奔前进。
女刺客俯首看着身下的黑土,闭目过后,她猛然睁开双眼。满腔的意念在心中大喊:我想活下去!
方有如此,才能凝神,暂保意念不灭。
银刀挥下,仿佛闪过一丝红光,却不见血,众人惊呼,拓跋熏策马而入,接住旋在半空中——刺客的人头。
女子睁着眼睛,她感到自己在震动,她看到自己的身体跌入黑土,人们大骇的神色,却不见拓跋熏。
红马止于鹰岩前,踏慢步走上斜坡。她们的面前,正是黎明下的敕勒川。
拓跋熏将头颅举过自己的身体,鲜血从脖颈的断处慢慢溢出,滴在了拓跋熏的衣襟上——脸上。
“刺客!你看!我们的草原!我们的敕勒川!”
头颅微睁的双目确实将一切收揽下了——丹红的太阳从连绵雄武的山后升起,苍茫天际,一望无垠的草原,纵是再美的玉壁也无法比拟。这就是她的家,她的草原,她歌中的敕勒川。
在此刻,头颅似乎顿悟了,汉人也好,胡人也罢,不都是迎接着这同一个太阳么?那为何当初自己会毅然参加这次行动呢?为民族大义?亦或是为了赏金?
对了,是那首歌。
被俘虏的胡兵唱的那首歌,让她心动了。
或许在很久之前,她就想来看看了。
头颅的嘴角,似乎泛起了笑意。然而眼睛却不像先前那么炯炯了,在渐渐模糊的时候,她听到拓跋熏的声音,她喊:刺客!你看到了吗?刺客!你看到了吗?
是的,我看到了
头颅想说。
但她更想对拓跋熏说:其实‘刺客’不是我的真名,我的名字叫宁霜……
太阳脱去丹色时,拓跋熏降下双手,她再一次看到刺客的脸。
此刻,她的眼睛,已经合上。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