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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段至十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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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他们只是萍水相逢。
二、
洛南风觉得自己生病了。
生病就要去看医生,所以他去找了叶一舟。
三、
洛南风踏入万花谷时,无一例外的,万花落了一地的雨丝。
他并不像其他来求医的人那般匆匆而行,反倒就像个原本就生在万花谷的万花弟子——事实上,万花谷对于他来说的确也是类似一种“故地”的存在。在那样类似一种闲适的气氛下,洛南风慢慢地撑着油纸伞走过摘星湖的平板桥。
花海还是老样子。
雨不大,但有些密。常年守在平板桥头的那位杂货商也不知道跑去哪里躲雨,洛南风站在万花谷大门的石碑前,看着左侧连绵不绝如海浪版的紫蓝色,竟莫名有些被扼住喉咙的窒息感。
一定是病的严重了。
他收回视线,发觉石碑下生着一朵万花最常见的紫蓝色花朵,雨水正一点一点地滴落在花心,聚在花瓣上,凝结、凝结,压低了花头,在花瓣边缘打转、打转,最终在洛南风提在嗓子眼间的紧张下,落入泥土中。
那是一种期待已久的、意料之中的失望。
——就如同自己一般。
四、
叶一舟是万花书墨弟子,却是修得一手好医术,行走江湖,时间久了,大家几乎忘记他原本的字号。
他在认真的看着一本医书。
伴着有些惆怅的,万花谷特有的、熟悉的,那种雨天湿润气息,倚在窗前。
“风雅。”洛南风这样评价。
万花谷自然是风雅的,叶一舟是一个非常合格的万花弟子。
“一舟,我病了。”
“你看起来很好。”叶一舟淡淡回道。
洛南风每次来见他的第一句都是这三个字。
——“我病了。”
五、
“不对,我是真的病了。”
“...”叶一舟终于抬起头,上下扫着浑身湿透的洛南风,用手中医书点点自己的脑袋,道:“也许这里真的有病。”
从来都没有盼着自己生病的正常人吧。
从前就是如此。
洛南风每次来万花谷,万花总是会下雨,而他也总会撑着他那把有些泛着骨黄色的旧油纸伞——却总会被淋得湿透。
然后见到自己的第一句话就是:我病了。
洛南风替上叶一舟的衣服,又出现在叶一舟的面前。
叶一舟很瘦,所以人看起来总觉得弱小,但其实比看着高大的洛南风还要高一些。洛南风松松垮垮地穿着他的衣服,发髻高高地梳着,显得有点不伦不类。
叶一舟看着坐在床上正看着自己手发呆的洛南风,雨水顺着眉肱、下颌划过下巴、喉结、锁骨,深入衣领然后不见踪迹,刚换下的衣服也被打湿。心中为不可闻地叹口气,放下书,走过去解下他的发冠。
洛南风平日是有些沉默的,叶一舟也是不喜言辞的人,他们通常的相处也就是现在这样,洛南风低头坐在床边,叶一舟站在他面前沉默地帮他擦着头发。
“我病了。”
叶一舟早已习惯了他的这句话,通常问也问不出什么所以然,通常也是会无视的,但也许是今天的洛南风实在狼狈的有点小可怜,叶一舟不自觉放轻了语气,回问了回去。
“...哪里不舒服?”
“很难受。”
“如何?”
“师父说修道者无为、逍遥、无所恃,这一句,我看遍千江明月,天弦周转,总是做不到真正的清静无为,很苦恼,很难受。”
“我并未研习过道家的著书,恕不能帮到你什么。”
“你最想做却做不了的愿望是什么?”
“也许是雪吧。”
“你想看雪吗?”
“想。”
“纯阳...终年都在飘雪。”
“但那是你的,不是属于我的。”叶一舟顿了顿,“你没有病,你的脉象很正常。”
六、
洛南风说“我病了”这么多年,今年竟真的在万花病倒了。
七、
最初洛南风和叶一舟相识只算萍水相逢。
就在万花谷的石碑前,初涉江湖的纯阳清虚弟子洛南风,见到了同样身居江湖子弟,还未崭露头角的万花书墨弟子叶一舟。
万花谷的风雅一直是从小伴着清风苦竹静修的洛南风所向往的。
洛南风是个有点羞涩的人,他不健谈,是有点那种心思纯净的人特有的呆然。而叶一舟——是从本性上就淡漠无趣的人。
——这是认识他的师兄弟、也是叶一舟自己给自己的评价。
“不,一点也不无趣。”
洛南风确觉得会弹琴会作诗会行针的叶一舟完美的不像世间真实存在的人。
两家师兄相交好,二人也顺理成章地一同游历。两人之间的气氛并不似其他好友所道那种喧闹活泼,而是安静地仿佛能听见时间从指缝划过的细微声响的沉默。洛南风知道两个人都是不喜欢说话的,也格外享受两个人安静沉默的相处。
“江湖子弟江湖老。”枫华谷的长亭里,叶一舟收了笛子,负手站在台阶上。洛南风抱着剑靠坐在一边的长椅上,默然嚼下他的这句话。
从来江湖和庙堂总是不可避免地纠缠,如今谁都能嗅到那种乱世将倾的硝烟气味,江湖子弟...哪里来的真正快意潇洒呢。
“私以为,已是足够快意了。”洛南风想了想,还是忍不住说了出来。
叶一舟回头看他。
眼神,带着一点在皓月下,被玉石激起涟漪的、幽潭般的光华,淡淡的看过来。
那是一种很难用言语所形容的眼神。洛南风暗想。
“我们这一路,虽是平淡,但我感觉非常自在和满足,非常快意。过往清修的岁月里,冯虚峰顶,流月长沟,虽是安逸清净,一个人久了,却总觉得很寂寞。一舟,你呢,你在你那儒士风雅的万花幽谷,终日长琴佐墨,偶的会有几许寂寞么?”
“和我...在一起,你可曾有过快意么?”
叶一舟却已回了头,重新拾了笛,指端谱下了又一曲的悠然。
八、
洛南风昏睡着,却是满头冷汗,睡得极不安稳。
叶一舟扶他喝了药,置好被褥,走到门前却被一声为不可闻的呼唤绊住了脚。
叶一舟回头,洛南风乌发铺了满枕,皱着眉,眼睛紧闭,冷汗满腮,一脸痛苦的表情,伴着嘴巴一张一合,喃喃着什么。
月华扫在脸上,染了他一唇的清冷。
叶一舟推开门走了出去,将一声声“一舟”隔在门内。
九、
洛南风像什么?
“鹤。”叶一舟如此答道。
十、
洛南风觉得自己最近有点不对劲。
他还没有想出为什么不对劲,自己就已经不自主的挡到了叶一舟面前。接着是冰刃入肉那种冰冷的疼痛,毒药的腥臭味,喉咙间一口涌上温热的铁锈味。
“南风!”
这是叶一舟第一次没有用敬称叫自己的名字?
洛南风之后便昏了过去。
之后在瞿塘峡的村落休整半月,二人决定结束游历,回门派去。
两人分别时,洛南风提出想邀叶一舟来纯阳宫做客。
叶一舟张口想拒绝,却想起什么似得从洛南风的脸错到他的胸口,然后移向还有些行动不便的左手。
“好。”
纯阳的雪带着道家悠然的味道。
在山间松下博弈白黑,雪竹鹤影,焚香袅袅,一派逍遥。
“一舟原为万花书墨弟子,可愿为我作一画相?”
“从来只有画者邀人作画,你也忒的自恋,竟自己提出。”
“以你的性子,我的模样,要你邀我,怕是要等到我自己都坐化枯骨了吧。”
叶一舟也不再多言,借了道童脚力,就在棋案上添了纸砚,笔下拓墨,一派行云之姿。
说叶一舟享受墨色在手下流转,不如说洛南风享受看叶一舟作画的姿态。行云流水,不禁让人想恣意长歌。
洛南风竟真的开始高歌。
“——长天流风兮,一碧如洗;
鸿影鸦唱兮,皓霭汤淇;
翠郁扶疏兮,长鸣剑击;
风瑞花飞兮,知音何觅——”
洛南风歌声气劲轩昂,余音嘹亮,同门也曾赞此音可三日绕梁。洛南风歌声落下,这歌词曲潇洒流畅,洛南风自己唱完都觉得胸前一阵舒爽快意,瞧见对面的叶一舟停笔沉思,出声提醒。
“汝方才读错了一音似字。”叶一舟的第一句话是这十个字。
这厮的重点就在这么?洛南风心下尴尬,面上微热,却无法反驳,只得测过头,压下一盏清酒作罢。
叶一舟却笔下不停,洛南风好奇,回头看去,叶一舟竟将自己方才的唱词抄在了一旁,那个读错音的字还认真地批注在了画旁边,朱笔勾出。
洛南风心里叹着气,视线转到了一旁的画上。
还是一个人,那是一只鹤?
山间雾霭迷离,松下年轻道人倚鹤盏酒,面容模糊,简单几笔勾勒却可见一派潇洒风骨;那细细描绘鹤越发衬得清晰,脖颈扬起的优雅弧度,翅上层叠的羽发根根可见纹路。
这是一只鹤,还是一种心情?
洛南风心下动容,正欲说些什么,却听得耳边衣服摩擦的风声。洛南风抬头看叶一舟,叶一舟已站起,侧着头看着崖边那只颇有灵性的仙鹤,施施然向自己拱了手:叨扰数日,当是告别了。
洛南风一愣,低下头去看画。
叶一舟顿了顿,复又开口:“你身上有伤,饮酒还需适量。”
洛南风猛然抬头。
叶一舟却已转身走了。
那天纯阳下着一点小雪。
叶一舟踩着一地薄雪下山,洛南风站在他身后的山门口,手里紧攥着一把珠白色的油纸伞,嘴巴张合几下,终是没有开口说出一句话,也没有向前迈出一步路。
之后二人常以书信来往。
洛南风寄了信,叶一舟便会回。
洛南风的信来来回回不过就是纯阳又下了新雪,那只灵鹤又来陪自己一同悟道,华山真的好冷之类的。叶一舟的回信也不过是自己又琢磨出了新药,师妹说很想洛南风等等。
华山真的好冷。
洛南风裹着被子缩在床榻上,借着如豆的灯火一遍遍读着回信,呆呆地盯着灯看了半天,直到灯芯聚的太多,发出“啪”的一声响动,才将洛南风惊回现实。
洛南风取来剪刀,“啪嗒”一声将团成节的灯花剪下,心下瞬间一阵惶然,像自己和那人之间的什么也如此被剪下一般,瞪大了眼睛盯着桌子上化成灰烬的灯芯,开始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