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逢月》明月照霜

1、相逢

　　曦光微露，天际一线白，寂静山路上出现一道人影，青衣布衫，手持长弓，腰间佩着一个箭囊，窄袖的衣和紧缚的腰带勾勒出劲瘦身形。他的步子不疾不徐，脊背挺直，看着清傲疏然，再看此人五官，清秀平淡，一双眸墨黑纯粹，古井无波。

　　卯时方至，冬日的风尤其凛冽，即使在这个以伺弄农事为主的山村，也极少有农人起得这么早。男子循着小路深入山林，他面色平淡，脚下不因崎岖或平缓的地势而受任何影响。

　　冬阳渐渐露脸，被林木掩盖的深山逐渐清楚起来，男子先去检查了自己几日前留下的陷阱，收获果然不错，他的猎物都乖乖躺在陷阱里，至于那些可怕的爪印挠痕什么的，又不在自己身上，便也无伤大雅。

　　将陷阱一一看过，男子收获了两只狍子，三只野兔，两只野鸡，将猎物绑在一起扔在陷阱里，男子便向山林更深处行进，将沿途看见的药草采摘放到随身的竹兜里，不知不觉，便深入到村里猎户都不敢进入的深山之中。

　　深林寂静。

　　男人停步，目光一凝，抽箭，拉弓，只听一声箭入皮肉的撕裂声，林子里传来重物倒地的轰然声，他却并未走向传来声音的地方，反而转身走向一旁山涧。

　　湿滑涧沟中水流细窄，男子轻盈跃入涧沟之中，顺着山涧拐了个弯，从来到此处时便闻到的血腥气的源头出现在眼前。

　　如雪白衣上满是落叶污泥，墨色长发散乱铺陈在寒石之上，衣物之上数道伤痕皆为树枝岩石擦伤。幸好此人虽掉进涧沟，却未落入水中，否则昏迷之中早被溺死了。

　　走上前将涧沟中的人翻转过来，撩开散乱发丝，俊美面容映入眼帘，即使脏污狼狈，此人昏迷的样子竟也别有一番安然。

　　犹豫片刻，男子小心将昏迷中的人抱起，这才发觉对方身下还压着一柄长剑。将人抱到平地上小心放下，男子这才走到不远处，拨开林木一看，树木掩盖下一头花豹正倒在地上，滴滴答答淌着血，已然断气。

　　男子拔下自己的箭，在熊身上擦干血迹放回箭囊，这才将熊拖出树丛。

　　“油光水滑……倒能做张好皮子。”一只手将白衣男子扛到肩上，一只手拖着花豹，男子转身回到陷阱旁，将之前的猎物拿出来，过于庞大的花豹只能先扔在此处，晚些来拿了。

　　男子名叫夏忆，四年前出现在这个偏僻小山村，他知村民排外，并不住在村里，只住在靠山的偏僻之处，以打猎为生。

　　于村民而言，住在山边极其危险，亦无邻居照应，尤其是冬日大雪封山，若有猛兽袭击，一家子被吞吃了都是有的，住在村里大家相互照应，尤其村庄猎户极多，每到冬日村长都会联合猎户上山猎狼，这才保证大家安全。

　　夏忆刚决定住在山边，村里好心人都劝他，后来见他主意大，感叹他不知好歹的同时都以为他会被猛兽咬死，没想到这人不但安生了四年，一手箭术更让他过得比村里人都滋润。

　　住在山边于夏忆而言，清净平淡，有百利而无一害，可偶尔也有不平静的时候，比如现在。

　　清晨出门时烧在铁罐的水早已滚烫，这本是准备给野鸡烫毛用的，眼下倒成了这不幸跌落山崖的人的洗澡水。

　　夏忆轻叹一声，将男子衣物扒掉，一点一点为对方擦拭伤口，眼见着对方因为伤口被触碰而不时在昏迷中蹙眉，夏忆手中动作愈发轻柔。

　　漆黑长发被洗净拧干，夏忆俯身轻嗅，血腥味尽去之后，男子身上显露出了自带的清苦药香，夏忆这才露出一丝笑意，轻声道：“竟是位大夫么？”

　　夏忆心情愈发好了，将人上上下下摸了一遍，确认没摔断骨头，这才给伤口上好药，拉好被子将人盖得严严实实，去村里请了大夫来诊治。

　　这边步子还未迈出门，就听大老远一声惊呼，夏忆不由捂额叹息道：“又来了。”

　　中年妇女摇着微胖的身子走进院里，又是羡慕又是惊怕的看着被夏忆扔在院里的花豹，随即笑眯眯看向站在门口的夏忆道：“不愧是咱们村里有名的好猎人，看这光滑的皮毛，浑身上下就一个箭孔，看来能卖不少钱呢，难怪咱们村里的姑娘们都惦记着你，真是个好孩子。”

　　“张大娘路过我家是有什么事吗？没事的话我现在赶着出去一趟，就不招待大娘了。”

　　张大娘，附近村子里有名的媒婆，比如这个小村庄，至少一半的夫妻都是她保的媒，而最近……这位远近闻名的大媒人开始热衷于往自个儿家里跑了，夏忆虽然不耐，却到底也不能得罪人家一番好心。

　　张大娘笑脸一僵，但一想到袖里的银钱，不由得又笑容满面道：“不忙，不忙！好孩子，大娘今儿个来，是有喜事呢！村子里王家二丫头，今年十六，花一样的年纪，那容貌，水灵灵的不消大娘说，还记得不？去年你俩还在村里碰过面儿。那可是又漂亮又乖巧又能干，你看你年纪也不小了，哪能一个人生活在这山边上，多个人替你缝缝补补，洗衣做饭，大冬天的被窝里也有人暖着，从山上回来有人在家等你，还能吃上一口热饭，多滋润啊，这不是好事是什么！”

　　“大娘的心意夏忆领了，只是夏忆无心此事，以后若再有，还麻烦大娘帮我拒了。今天劳大娘跑一趟，这两只野兔就当是夏忆给大娘的赔礼了。”

　　原本张大娘在听见夏忆的推脱，面色便沉了，此时眼见着对方拎给自己的两只兔子，这才笑了开来，一番推拒之后，这才笑着收下。

　　冬日里原本少菜，冬日里大家都靠咸菜干菜度日，夏忆给的两只兔子，又肥又嫩，皮毛完好，便是拿去卖，也能得些钱呢。张大娘当即拍了拍夏忆的手背，满脸可惜道：“你这孩子！莫非想要独身一辈子不成？”

　　夏忆眉眼疏冷，轻声道：“大娘不必劝了，我这处偏僻荒凉，平日里野兽出没是常有的事，我虽不怕，大娘却得小心自身安全，否则若我不在，顾不得大娘的。”

　　“唉，你这孩子，好吧，以后若再有相中你的，大娘定给你推了。只一件事，若你有相中的姑娘，定别忘了给大娘说，大娘一定帮你把心上人娶进门。”

　　张大娘一面叹息，一面无意看向夏忆的屋子，这一抬头便是一愣。却见卧房之内被褥隆起，一把乌黑长发散在枕上，地上是凌乱白衣，从样式看，却是男子衣物。

　　夏忆顺着张大娘的视线看去，心里不由“咯噔”一声，正要解释，却被张大娘的眼神看得头皮发麻。

　　“夏忆啊，你不肯答应婚事，是因为家里有了贤君啊？这孩子……怎么悄无声息的，也没通知大家办个喜宴，哎哟……你说老婆子我干的什么事，这是哪家孩子啊，你说这也不常出来和大家走动，莫不是你把人家藏在家里的吧？”

　　夏忆沉默片刻，决定就让张大娘这么以为下去，只听着对方的絮叨，将人送出了院子，这才赶紧回房将地上的衣服捡了起来放到平素清洗衣物的小溪旁。他可以预想到，不出三日，全村的人都会以为他家有位贤君了，幸好他住得远，这人就算醒了应当也听不到闲言碎语。

　　收拾好屋里狼藉，夏忆这才去请了村里的李大夫过来，只说这人是不小心从山坡上滚落下来摔晕了。

　　李大夫把过脉后忍不住训了夏忆一顿，在来之前他恰好碰到张大娘，也听说了夏忆娶了贤君这事，栖云国男风盛行，尤其西部贫瘠，女人又少又娇贵，两男人搭伙过日子的也有许多，只是看着这么俊秀出尘的贤君，哪能跟着夏忆去那么危险的深山，这小子也太不会疼人了。

　　夏忆低头挨训，一个谎言势必需要千万个谎言弥补，不过如果这样能换到余生清净，倒也不亏。尤其李大夫心肠慈悲，夏忆刚到村里，也承蒙他照顾，老人家两个儿子都在镇上安居，家庭富足，偏偏他因为村里不能没大夫而留了下来，是真正的医者仁心，所说确实也是为他着想。

　　李大夫说了一通，口干舌燥，最后下了定论道：“好了，你家贤君没事儿，不过他头部约摸撞到了石头，积了瘀血，轻嘛……头晕两天，若严重，许会丢些记忆，养上些时日，瘀血散了便无事了，所幸未伤及脏腑，否则得愁死你小子。”

　　夏忆点头，将李大夫送到门外，给诊金，被拒绝了，送猎物，被拒绝了，便是送回家，亦被拒绝了。

　　李大夫摆摆手，道：“你小子，送什么送！还不赶紧照顾你家贤君去，老头子这条路走了几十年，闭着眼睛都能走回去。还有……都是有贤君的人了，没事别再给老头子送东西了，好好积着钱，深山危险，有钱了就别住得这么远，搬到村里，搬到镇上去，别在山里讨生活，多为贤君和以后的生活想想。”

　　夏忆目送李大夫走远，低头笑了笑，如果他就是一个普通的山野村夫，李大夫说的才是他该过的日子吧，听起来就很美好。

　　烧了火将药煎上，再将衣服洗净晾好，捏着人下颌把药灌进去，再将猎物托给同村的人拿去卖掉，夏忆盘算着也该将自己制好的那些皮子拿去镇上卖掉，再置办些过冬的物品和年货，这样接下来的几个月都不用下山了。

　　家里添了个人，虽不知要住多久，许多东西却要添两人份的了，罢了，待这人醒来再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