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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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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暮柳笛城。
小时候我常常站在笛安城高高的城墙,温煦的风拂过我的脸和我黑色的长发,也同样拂过我唇边的短笛,我听见它清越的吟唱,在笛安城的上空无数次回响,于是我的心里泛出某种同样说不清的感伤,如同每年冬天大雪满城时飞鸟南飞的悲凉。
如果我转身望向城下,便会看见无数朱门前后的嫩柳,高高矮矮,婆娑如乐,将绿色的枝条消融进无边无际的光阴。
拂柳掩映中我总会看见滴翠巷尾湖尘白莲樱花一样的容颜,还有墨枫安和宁静的微笑,不染片尘,飘逸如仙。
犹记得幼时我们戴着各自的假面,相挽着穿过一丛又一丛的火树银花,笛安城是那样的忙碌和平淡,带着所有凡世的气息,让我们三个压抑到极至却无法放松。
十年时光如同白驹过隙,转眼已是沧海桑田。
二
十年过去,我依然坐在黑色高大的城墙上,沐浴着温暖明媚的风,只是腰间不再是那支纤细的短笛,只是我已不在笛安城。
有时候予谷会上来找我,有时候则不会,当他漫不经心的走上巍峨的城墙时我总是很担心,担心会有一支暗杀的流矢狠狠刺穿他白色的长衣。身为我现在身处的墨独城的城主,他担负的责任比我重的多,如果他死了,那些百姓,那些依仗着他驰骋天下的军队,和周围那些凭借着他而平安的大小城池,又该怎么办呢?
偶尔在某个阳光温暖昏昏欲睡的下午回忆起笛安,却发现回忆里只剩下了两个人的脸…
他们一遍遍在我记忆里回放,然后定格在离开那年送别的马车前,一首哀而不伤的送别。
当他们熟悉的面容都闪去时,阳关三叠的古调便会袅袅升起,同时笛安城的门摇曳着打开。我坐在马车上回头向后望去,飞扬的烟尘中依稀可见我朋友们熟悉的脸,从此在我梦境里一次次出现的,那对绮年玉貌的少年。
暮色四起,荒凉而低迷。
七天后我终于站在那片向往已久的陌生土地上。在墨独沉重的城门缓缓开启的那一刻,我的灵魂都颤栗起来…
桓凝。
一个白色的身影出现在城后,伸出右手对着我微微致意。
很荣幸。
一瞬间仿佛风都静止了,安静的可以听见我内心的天籁…似曾相识的感觉,于是我微微笑了,很缓慢着单膝跪下,瞳仁安静清凉。
三
墨独是个多么美丽的世外桃源,连挑货担的货郎小贩都有着明亮的笑容,更不用说那些比笛安城飘逸千万倍的拂柳如何绝美到几乎让人受伤。青丝罗衣的温婉女子站在华丽的阁楼上微笑,如同雾气氤氲中纯白花朵的若隐若现,眉目静好。纵马奔驰的桀骜少年意气风发,眉飞入鬓剑气铮然作响,骄傲的面容如同最耀眼的阳光。
而我没有去拥抱那缤乱温暖的世界,却开始在墨独黑暗的城墙隧道中漫步,用我的灵魂去感触这些存在了千年的玄武岩。
后来我在这里碰见予谷,于是我们在黑暗中微笑,笑容安和如暮色的沉沦。
很久以后我曾经对一双蔚蓝色眼睛的主人说过这一切,我如何想要逃离笛安庸碌的宿命,如何自行铸剑修习剑法只为投到另一片繁华。我的名字漫无目的的改变,宿命注定的离别…笛安庸碌如尘嚣之下,垂柳掩映如青苔古瓦,微笑如风的少年,漠视和莫名的屈辱…这种种的一切痛、楚…
然而她俯身亲吻我的额头,笑容温暖而理解。
我穿行在黑暗的城墙中,年复一年,墨独终于接纳了我,给予我所有它可以给予我的一切。
在黑暗后没有人会知道发生什么,就象我和予谷约定分隔而行。然而每次在我摸索着走过三个拐角来到一扇沉重的黑色石门后,都会感觉到那双漆黑的重瞳存在。
他等在那里,黑暗中俯下身对着我说话,长长的黑发滑下来拂过我的脸。
四
桓凝,天际。
我抱着我的剑,顺着予谷的手看向远方,于是我看见地尽头笔直的幽暗,和红到惊艳的夕照,暮还的飞鸟展开灰色的翅膀,扑棱棱的飞过我们的头顶,墨独城里墨雨楼上的歌伎婉转的唱起六朝遗曲,黑色玄武岩的城墙凹凸不平。
真的很美。
是啊。
他站起来,和我并肩看向远方的萧瑟。低声唱起流传在墨独城里千年不灭的歌,我灵魂的归宿。
古曲散,愁肠断,皓月冷千山。
墨色淡,采萍还,归去无人管。
天之苍苍,秋水茫茫。
声音平静而淡然,我几乎可以感觉到无数让我们…让所有人都窒息的绝望和挣扎,于是暮色又合拢了,我泫然泪落。
又一个黄昏悄然降临。
央澈。他指着天那边的山脉,轻声低吟,眉飞入鬓。原是,远古刻尽漫失。
是么?
我抬起我黑色的眼睛,定定看着他英俊苍白的面容,唇边扬起某种只有我自己才能懂的表情。
他无谓的笑了笑。
我曾经也有一柄叫漫失的剑,和你一样。
那么现在它在哪?
剑。
他突然对我开口,右手平平伸展,凝固在我面前。
漫失落在他的手心。
退后。
我展开双手向后掠去,缓慢而唯美,风猎猎吹拂我的白衣,永不停歇。
他突然就出剑了。
飘越,旋转,漫失划开红尘,带来一行又一行变幻不定的白光,如同旷野中一道响彻了天地的闪电。而他的手法也极其飘逸,转身看向剑时眼神是奇异的温柔,如同看见了自己心爱的人。
一切恍然若隔世…血红色的夕阳悬在天空上缓慢而冷漠的燃烧,映衬着背后壮丽的云海和身下古老的黑色之城,那一袭白衣在所有的斑斓中翩跹。天地是如此的空旷,又是如此的壮丽辽远,七色交织,平原上只有这座黑色之城和城上白衣的人——这一切是那样的美轮美奂,天上人间。几乎可以用我余生的所有回眸惊叹交换。
暮色渐渐暗淡,黑色浓重的包围上来,我什么都看不见了。
五
雪。
那些从九天坠落的白色蝴蝶纷纷扬扬融入我的瞳孔,清凉而湿润,如同某个经年不破的梦境。
我听见极遥远处有笛声冉冉…笛音清越,如同预言。我仿佛坠落到了一片无人能解的禁锢里,所有过去和现在的悲伤都融汇在曲声中,随风飘然远去,包括墨独留给我的记忆。
早就知道这个结局,如同孩子眼神一般澄湛晶莹的清晰。既然在命运前都是同样的不解,无法有勇气去参透未来,读不懂打不开,那…
归去无人管。
我轻声念了一遍,然后自顾自的仰起头,身后是万千梨园,雪如梨裳…
我想要自己继续走下去,我不想把所有的生命和时间交给墨独,这注定了我和予谷同途殊归。
前面的路是那么的清楚明晰,不会再有人站在我的前方微笑着等着我,不会再有人对我说他一开始就相信世界上总有一个人需要他等待。
再见…也许永远不见…
我最后一次向他的方向单膝跪下行礼,祝他幸福,然后悄无声息的离开了。
我带着我的漫失,在黄昏的映照下离开墨独,却又一次听到了那种笛声,悠然明净,宛如梵唱,于是我回忆起另一个黄昏,在三千繁华中绝世独立的那袭白衣,我凝眸回首,却只看见那座黑色之城,而此刻在我眼里,再也没有比它更像一座坟墓的东西…埋葬了我所有怀念和想望的坟墓。
也许,在千万年后,会有人翻出我泛黄的回忆,阅读我一生的缘起。
还有我的漫失…
我微微笑了笑,向着暮色深处走去。
六
重返笛安。
烽火连绵…我掠过一队队巡夜的西域士兵,焦急的奔跑,绕过所有垂柳的焦炭和朱门的余灰,在滴翠巷里来回寻找,却没有湖尘或是墨枫的一丝痕迹。
我念着这两个曾留给我温暖的名字,心如刀割。我已经失去了太多…不想再失去心底最后一丝残存的温暖。
于是我踉跄的站起来,继续向前走去,惊起一群群暮归的飞鸟。
七
暮霭低下了身影,而我也停下了脚步。
一无所获。
我心里不由得涌出某个可怕的结局,一瞬间我陷入了绝望…却竟然在绝望中又回想起另一个人。
苍白…才华横溢…总是给人孤僻的感觉…笑起来眉飞入鬓,十指修长,长发漆黑如墨,是古画上骄傲凌云的男子。
桓凝…
一个声音低低的传来,打断我的思绪,我的回忆里猛然跳出一张白莲樱花般的容颜。
我狂喜的转头望去,看见长巷尽头白衣胜雪的人在遍地烽火漫天狼烟中看着我微笑,一如经年。然后湖尘奔过来,将头埋在我的肩上,随即泪流满面。
墨枫?我急切的问。
没有回答。
我心里顿时起了某种可怕的颤栗,如同大雪满城时的冰冷。于是泪水簌然而下…但我眼前的女子却抬起头安慰我,容貌倾国倾城。
八
夜色是温柔的纯黑,无数的星光罩下来。
我不禁想起以前这个时候墨枫总是很开心,因为他说过星空是所有人灵魂的安息之所,是浩瀚的海洋,是他琴声里永远达不到的东西。
如果说星空是他最后的长眠之地,那如今我哥哥…
还记得他在千顷青丝中微笑的样子,记得他手指在古琴上翩飞如蝶的样子,记得他和湖尘送别我的样子…可是这一切的生动记忆都随着笛安的陷落纷纷化为了空洞的回音。
像注定了一样,他们都是我曾深深爱过的男子,却偏偏都同样绝决的离我而去。
很多年以后,我曾经做过一个梦。
湖尘向着他走过来,微笑流转,莲步轻移。而他也在微笑,时空安静美好…风拂过垂柳。梦的最后我看见我和予谷并肩在墨独城外行走。炊烟升起,可我们都没有说话,只是默默走着。最后,他向前走,而我停留…那条路竟是如此之长。
记得梦中暮岁的时候,湖尘牵着墨枫的手,离开了滴翠巷,他们没有回头,一直向前登上马车。
我倚在巷口看着他们越行越远,突然一行滚烫就流了下来。
虽然这只是梦,但我依然哭了。
哥,如果这是真的,那你会不会就这样离我而去呢?
九
湖尘有着最纯真聪慧的性情,她总是那样的勇敢而无忧无虑,不知忧愁为何物。可是现在我再也没有看见她笑过,没有听见她弹过她最擅长的琵琶。
湖尘,一直以微笑来对抗整个世界的冰冷的湖尘,也终于难过了么?
我们必须走,可是我们又能回到哪里去呢?
又一个十天过去,对我而言却仿佛过了十年。一切恍然如梦——墨独还是原来的样子,在荒原上骄傲如山般矗立,城外垂柳残存,却依旧安静温暖,偶尔小雪在暮色中蹁跹而落,璀璨而纯洁。
我依旧每天站在那面墙上,日日眺望那轮足可让我哭泣的美到极至的落日。
偶尔遇到予谷,他只是对我微笑,如同当年墨枫对我微笑一般。我想他大概认不出一张戴着假面的脸,亦或是他已经忘记了我和我的漫失…
我曾经发过誓再不回首,可是没有办法,因为湖尘,我只能回到我第二个熟悉的地方,只有在那里我们才能生长下去。
在交换文牒那一刻我看见了予谷,于是我转身匆匆离去,然而却有人从后面制住了我。
桓凝,他缓慢的说,你是桓凝。
你认错人了,我叫央澈。我平静的答道。
风片刻便猛烈起来,近旁却一片寂静。
然而接下来的一瞬间我以为我要动摇了…因为我看见他的眼睛。忧伤在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里弥漫的那么清澈,难过又是那么真切,这几乎要让我热泪盈眶了。
可那是错觉。
片刻之后,当我再鼓起勇气看向他时,他只剩下了一种表情——面对一个陌生人应该有的表情。
他翻了翻花名册。
你们确定要留在这里么?
暂时是这样。
他的眼光落到了我握着的剑上,微微一动。
你会剑术?
对。
墨独受到了战争的威胁,如果想留下来,你们就必须留在墨独内城效力。
于是我们被安排在墨独城的内院住下来,不是我曾经住过的采香柳浦,而是叫剪梅烟驿…
暮色又起来了,我漫步到了城墙的最高处,迎风伫立,直到子夜。
十
夜。
今天的夜晚是如此的对比强烈。雪犹如白色的六芒星在月下飘浮,在黑色古老的城墙上打下某种神秘的烙印——宛如亲吻。墨独猛然陌生起来,于是我俯身伸出手去,衣袂飞扬在空中划出错乱的痕迹,而我的心却平静澄澈犹如流水。
皓月冷千山。
湖尘微笑的脸从黑暗中转了出来,手中提着一盏紫色的纱灯。
你在看什么?
我低低笑了一声,转身凝视着城下黑色中夹带烽火的大地。
我们已经有那么多年不见了,她叹息着。
是啊。
离开笛安的那几年,你过的好吗?
还好。
她长长的睫毛颤动了几下,然后仿佛受了某种震动般的凝视着我。
一点也不好…央澈,你在说谎。
我闭上眼睛。
十一
午后刺眼的阳光。
我望着秣马厉兵的墨独,心里的忧伤一阵阵荡漾开来,如同黄昏时沉沉的暮霭…
无数的士兵从我身边走过,年轻的面容坚韧无比,结实饱满的身躯上是沉重的盔甲。有的人恭谨的低头向我致意,而有的人抬起头,冲我很灿烂的微笑,叫我的名字央澈,而我站在那里对每个人微笑,寒风掠起我们的鬓发。
我不知道在这场战争后,有多少人还能拥有这样明亮如阳光的笑容,更无法想象那个发动战争的女子是怎样的冷酷,可以置千万人的生命于不顾。
月黛公主…大月氏国王最宠爱的女儿。
墨独的战士们匆匆从我身旁跑过,身上兵器交击清越。但在兵戈交织中我依然听见黑色的骊歌激荡。于是我想象出烽火台上白色的身影,长衣猎猎飞扬,唇边笛声犹如高山流水。
我别过身去。一刹那感到窒息般的逆转…冬天的第一场雪亲吻我们的脸颊,踏雪而来的人,挽留与离别交融如花朵开放…这一切的一切宛若黑色的冥河,安详的将我湮没。
可是现在我什么都不是,只是墨独一个最平凡的守护者。
一阵琵琶声破空而来,在天地间婉转如花雨。
恍然中我抬起头,对着天空微笑。
十二
以后我便常常看见湖尘十指拨动,早知道她的琵琶声与她一样有着让所有人惊叹的美丽。于是我沉沦在她的乐声里,因为在她的脸上我找不到离别或是害怕的痕迹,而现在这是其他人脸上必备的面具。
来到墨独后她总是自顾自甜蜜的微笑,在和我一起看日落时我几乎要确认她眸子里涂饰了蜜色的光芒,然后她说话了,声音甜美如甘泉。
她说…原来我是个幸福而平静的女子,在墨枫的陪伴下可以静谧的呼吸,然而战火燃起了,于是我遇见予谷,他的微笑有着让我重新沉沦的东西,我愿意在他身边陪他一直走下去,无论海角天涯…
十三
战歌与旗帜一齐扬起。
在未雨绸缪的杀气下,月氏战士们从山上奔下来,如火如荼。而他们的领袖高高站在金色的战车上,湛蓝色的眸子像是由最深邃的天空雕琢而成,皮肤如羊脂般剔透,黑色的长发披下来直到腰际,极其明艳,如同南疆盛开的玳罗花…睥睨而骄傲。
她有着可与湖尘匹敌的美丽,却完全不同于湖尘。如果说湖尘是水雾氤氲后隐约的诗意,那她则是万丛繁花后的惊艳,生来便注定了是天之骄子。
她抬起眼来,微微一笑,却让城上所有人都感到了某种威慑…城上寒气迭起。城下兵马虎视眈眈。
天渐染黑,城上城下一片灯火通明,他们在原地安下营来,中间是一顶豪华的金色帐篷,帐面后一个曼妙的影子隐约可见。
我和予谷高高的站在城上,神情冷定,而我却感到某种莫名的苦涩。
这…大概是那天以来,我们唯一一次比肩站立,脚下风声飒飒。
远远的我看见内城予谷房间的方向有一丝灯火闪亮,刺透重重黑暗,给人以温暖的亮色。予谷的眉梢微微一挑。
湖尘。
他低声说,然后抬起头,晚风掠起他额前黑色的发和白色的衣袂,他的眼睛里有某种我看不透的东西,仿佛忧伤,仿佛迷茫。
瞬间我忘记了一切,只觉我的血液几乎凝结,寒气片片透入。那一刻我只想绝望的对着天下呐喊,为什么迷雾后永远隐藏着我看不见也看不透的黑暗,一路蔓延,荒草萋萋。
我感到了痛…一种毫无理由荒诞可笑的痛,没有任何强有力的理由…可是我还是难过的像个小孩子,转过手腕,将漫失插入城墙永不拔出。
为什么要流泪呢?
身下的大地仿彿瞬间裂成了深不见底的深渊,将我永远,永远的吞没。
十四
拂晓鏖战。
我俯视着大地上的一切,包括那三千精甲誓死拼杀的惨烈。赤红色的鲜血在城下盛放如艳丽的花朵,兵戎相见带来无尽的厮杀,无数人壮烈的呐喊,伴随着城上城下战鼓连天。
予谷站在我三步之外,白衣飘拂,他精致的面容自信而骄傲…那是足够我一生受伤的表情,然而我转开头向城下望去,不想再看。
鼓声悲凉而激越,让我的血脉贲张到极至。
六个时辰了。在城下,墨独三面黑色中夹着深紫纹的大纛越逼越近,已经直刺月氏营寨中间那面金色的残月圣旗。这件事让笑容很开心的在每个人脸上展开来。
然而只是片刻。
予谷的微笑突然从他脸上消失,他的眼神一瞬间亮如妖鬼。
月氏的阵容突然发生了诡异的变化,仿佛是五芒星的形状。一个身着黑色金线边战袍的男子驭马飞奔而来,直到阵前。
他的手指向苍穹。
攻。
似乎有闪电从空中裂下,月氏的军队排山倒海而来,声势震天!而那个人微笑着伫立在乱军之中回首,仿佛与世隔绝。
我的心脏几乎要因为震惊而停顿…不仅是因为墨独的安危,还有那个人,为什么那是一张我再熟悉不过的脸,空灵而精致,如同冷月的光辉。
然而这个长相与墨枫一模一样的人却没有哥哥丝毫的安详气息,他的笑容邪异而温柔,弯弓如月,弓下鲜血成片。
情势瞬变…而在纷乱中,城门处又有一袭白衫一闪而过,毫不犹豫。
墨枫!
湖尘在无数寒光下躲避,用尽一个弱女子全部的力气…那是真正的将生死抛开,声嘶力竭泪流满面,却只是看着另一边,另一边…
所有人都在同一刻被惊动,包括那个坐在马上的黑衣男子,也握着弓饶有兴趣的转过头来。
我仿佛看见,眼前的血迹在无穷无尽的蔓延开来。
其中夹杂着湖尘的颜色。
十五
我俯身抢过一个战士的剑翻身而下。因为我想如果没有人去阻止,那么湖尘必死无疑…我从来没有见过如此矛盾的集合体,残忍而又温柔,杀人时嘴角噙笑,漫不经心,却依旧百发百中。
然而予谷一剑逼开我。
危险。
他轻声说,然后头也不回的向着大地坠落,犹如一羽折翅的孤鹤。
暮色又一次逼近了。
十六
残阳似血。
整个天地一片血色,而那个如夜一样华丽精致的男子却浑然不觉,只是凝视着湖尘,箭尖停在弦上微微颤抖,若有所思。
赤色的云光落下来,亲吻他如同剑锋般的眉…我猛然觉得不祥。
最后一刻,当暮色垂落时,仿佛受到了某种召唤,那个人霍然抬头微笑,眼里盛放出妖异的光!
修长而苍白的手指松开弦,一支青铜翎箭直线呼啸而过,从湖尘的心口穿透,于是白衣上血色层叠。
我的脑海一片空白,一瞬间无数往事喷溅如鲜血,所有凄凉的骊歌高高扬起永不磨灭,我站在一片嘈杂中却恍惚了…仿佛眼前有大片的曼陀罗花盛放开来,华丽而诡异,充满着死亡的香气。
我已然全身无力,只是重重击在粗糙的玄武岩,泪水飞溅。
十七
城下的战争还在继续,可我只在乎我身边如同小猫般乖巧温和的女子,白衣上鲜血满襟,昏睡中神情依然极其激烈,如同陷入了千年不灭的梦魇。
墨枫…
她在睡梦中无尽的喃喃,炽热的泪水顺着那张明艳的面容流下来。
湖尘,我轻唤她。
可那串泪水依然抑制不住的一串串滚落下来,最后掺杂在鲜红的血里。
予谷把她救回来后,她一直都在昏迷着,全然不顾我是怎样的心急如焚…湖尘啊湖尘,你为什么还不醒来呢?
随军大夫在我的命令下匆匆赶来,只是一搭脉…
他颤栗的摇了摇头。
看到那个不祥的表示,我所有的希冀全都破灭了…一瞬间四下安静,长空上只有冷风浮动。
然而湖尘的眼睛打开来,微笑一齐绽放…她最骄傲而又最无比璀璨的微笑,在暮色中竟是如此凄凉。
在她的眼睛里我读到绝望和无尽的呐喊,如同那天夜里我埋没世界一般的悲伤,我清楚的听到她心里所有的声音。
桓凝,那是墨枫么?
我低下头不敢看她。
哈哈…她在我怀里仰首笑起来,决绝而惨烈,连你都要背叛我…那明明是他、是他!
不是他!
我被那句话刺痛,鼓起勇气抬起头直视她,却又在她如火一般燃烧的目光下退却。
墨枫…
她轻轻念了一遍那个名字,目光中那丛烈焰渐渐熄灭,然后她叹了口气,缓缓地枕在我臂上,仰面看着天空,眸子里映出我们头顶的一片辉煌。
是的,我们头上的景色依然令人心驰神往,处处惊艳。可是在生命前…如今谁又在乎它呢?
湖尘凝视着天空,嘴唇轻轻开阖着,吐气如兰,眼神里交织着奇异的痛苦和欢喜。
桓凝,我真的很难过…我一直以为我喜欢予谷。可是今天我才恍然…我究竟是喜欢他,还是喜欢他与墨枫相似的气息…现在我可以肯定的告诉你,无论几生几世,墨枫他在我的灵魂上都有清晰的烙印,无法抹去…
她轻声说,笑容又一次展开来,带着暮色四起的感伤。
真的很难过…我还不知道那个人是不是墨枫…如果他不是,那我用生命换得所爱的人的容颜再一次在阳光下出现,我很开心。但如果他是…
湖尘的声音轻如梦寐,最后低的连我也听不到了。
在最后的一刻她动了动,缓缓将脸埋在我的肩上,几滴冰凉的液体从我肩上渗入,直没入骨,让我寒冷无比。然后她很安静的不说一句话,不动一下,好像只是睡着了,但我可以想象出她纯粹干净的瞳如同冰消雪融花朵舒展般的开放。
墙头铁马玲珑,我想那是她纯白色的灵魂在风里消散,永世不回…于是我痛哭失声。
风忽然温柔起来,经久不散,袅袅缠绕在我身边,拂去我脸上的泪水。
十八
予谷终于出现在墙头,白衣上血迹斑斑却不管不顾,只是奔过来伸手摘下我的假面,看着我脸上肆无忌惮的泪水。
桓凝,不要哭。
他微微一笑,对着我俯下身来,眼眸里散发出温和的光芒,却给予我无穷的力量。
十九
时间终究不会为任何人停留,离开的人永远离开,而停留的人…却不知是否会永生停留。
但我的确留在了墨独,住在予谷曾经住在的地方,每天一个人独自处理着城里冗长又有些枯燥的城务,闲暇时偶尔登高眺望,等待暮色落下来亲吻我的脸颊。
转瞬拂柳拂过七年。
曾经的那场战乱仿佛成了老人口中醇香的传说,没有人还能清晰的回忆起所有,连那些曾经熟悉的面容都已经模糊起来,带着奇异的神秘和哀伤。
湖尘葬在城外垂柳最浓密的地方,长眠在万千飘逸中,与世无争。偶尔我闲下来时会去看望她,吹一曲墨雨楼新出的笛乐,提一篮院中新结的鲜桃。
时间就这样安详的趟过去,趟过去。
我被它埋葬在下面,如同漫失在城墙上孤独的寂寥。
二十
岁月轮回,草木枯荣,我始终是一个人来往于风雨之间。在墨独城凝定不动,却依旧遇见那么多曾经熟识的人,包括曾经在笛安城出售笛子的老伯,在路旁?喝着卖米糕的婆婆,甚至还在城外湖尘的墓旁遇见过月黛和那个叫做非城却酷似墨枫的黑衣者。
只是再也没有遇见过他,那个在黑暗中对我说我带你走的男子,笑起来傲世独立,却会温和的看着我和我的漫失的墨独少主。
然而现在这些都只是虚幻的回忆,我只能翻开它们看一看,再看一看。
在湖尘的墓前我与月黛定下了有生之年互不侵犯的条约。于是我们微笑了,甚至把酒言欢,抛弃所有的身份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酒到酣处我对她说,月黛,我要问你一个问题。
你问吧。
他到底是不是我哥哥?
她的眼神瞬变,然后又恢复了酒意朦胧的样子。
问这个有什么意义?她呷了一口酒,他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我迟疑了一下,然后坚定的看着她。
如果他是,我会不惜一切代价把他带走。
如果我不答应呢?
我的剑瞬间抵在她颈上。
我会杀了你。我低声说。
然而她笑起来,看看你身后吧,央澈。
我回过头,看见一支鸣镝早已对准了我,墨枫的脸在弓后微笑,邪气而温柔,一如初见。
我一时间感到某种空荡荡的难过,仿佛是我的哥哥在对我拔刀相向。
看到了吧,月黛笑起来,就算非城是你哥哥,你又能挽回什么?何况你说的那个湖尘已经死了…他现在很幸福。你忍心让你哥哥知道是他自己亲手杀了所爱的人吗?
我垂下眼帘,无从回答。
那么…你总该告诉我一个确切的答案吧。
她笑着翩然而落,然后拉过身下白驹的缰绳,回身看我。
央澈,我不会说什么,也不想给你无谓的想念…或是绝望。
月黛转头看了看墨独。
神会指明他要走的路。
她在马上对着我微微一欠身,然后抽了一个响鞭,绝尘而去。非城松开弓,对着我微微一笑,然后也驭马离去,不一会便与远方那股烟尘合二为一。
我目送着他们越行越远,随后走到湖尘墓前,抚去碑上落下的暗绿柳叶。
终究我还是一个人。
仇恨可以化解,那么爱要用多少年的时间才可以忘记?
风拂过我的颊边,如同母亲温柔的安慰。
结尾
一年,两年。
一个清逸的暮后。
我依然如以前一样站在城头,含笑看着我的子民,看着城下安静的拂柳和城内的万千繁华。
暮色慢慢的升上来,这让我忆起所有的从前,暮柳笛城,白莲古琴,湛蓝如天空般的眸子,以及永远不会回来的人…
突然间笛声幽幽。
仿佛曾经有人演奏过的永世不变的旋律…高山流水,折柳故园。
我猛然回过头去。
一袭白衣在万千垂柳中飘逸,一路向北…向着这座黑色的古城。
然后他停住了…在万千新绿中仰起头来,眸子黑白分明,如同十年前黑暗中对着我微笑一般,是足以让我安静等待千生千世的眼神。
坐在黑色高大的城墙上,歌唱着前所未有的时光,于是我微笑了,为了十年不忘的美好。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