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木》岐岐鹿

20、第 20 章

　　张远山正准备抬手，身后突然传来凌厉的一声吼：“乔哥闭眼！”

　　乔林看到苏淼跑出来的时候就往后退了一步，张远山和他身边的人听见声音后条件反射地回过头，紧接着几人听见沉闷的一声“啪”，然后就是一地哗啦啦的清脆声响。

　　苏淼使劲把袋子按爆，朝他们眼前一撒，糯米粉就在空中散开，还有一地的花生黑米掉在他们脚下。

　　张远山骂了一声，粉尘毫不留情地飘进眼睛耳朵，刺激得他们睁不开眼，但他又担心乔林偷袭，不得不弯腰护住头，但脚下却撒满了障碍物，几人连站都站不稳。

　　乔林抓到空子从墙根溜了出去，等张远山听到旁边有脚步声急忙伸手，却抓了个空，他眼睛也没法张开，模模糊糊撑开一条缝，只看到两个人影拐出巷子口。

　　苏淼拽着乔林跑出去老远，回头看确定张远山没有追上来才敢停下，撑着膝盖气喘吁吁。

　　“这刺激的。”苏淼猛咳了两声，差点没顺过气来，乔林拍着他的背问：“你怎么会到那里？”

　　“我买东西路过呢，”苏淼直起腰擦了一把汗，“怎么哪哪儿都有张远山，你没被他们怎么样吧？”

　　“我倒是没事。”乔林拍掉头上沾到的糯米粉问：“刚那些是你买的东西？”
　　“对，晚上做汤圆用的。”

　　乔林满是歉意，“那我跟你再去买。”

　　“唔……用是用，但是这是哪儿？”苏淼转头看了看四周，才发现刚才是往回家方向跑的，离原来买东西的超市有点儿远，但是此时万分不想折回去：“糯米粉小卖部没了，要去超市，那边离这有点远。”

　　乔林想了一会儿：“我家有。不然，去我家拿？”
　　苏淼眼睛一亮：“行啊！”

　　乔慧还没下班，乔林家除了他俩就没别人。乔林一进门就去厨房拿东西，出来的时候顺手抓了瓶酸奶，他把东西放在苏淼面前，捏捏自己的头发问：“我得去洗个澡，你是现在回家还是坐一会儿？”

　　“坐一会儿！”苏淼想也不想问道：“我可以去你房里吗？”

　　乔林点点头，也没拒绝，“我东西还没收拾，有点乱——”
　　“没事走吧！”苏淼踩着他的尾音蹭地就站起来。

　　苏淼推门进房的时候才发现这房间是真的很乱，衣柜大开着，稀松地挂着几件衣服，其它全扔在了地毯上和床上，几个装旧物的纸箱子七零八落翻倒在地，游戏机，光碟，漫画书，画笔，甚至是篮球，全散在地上。

　　乔林把东西挪到一边，好不容易腾出了一条路，他把书桌前的椅子推出来示意苏淼可以坐下，这才俯身在床上找出要换洗的衣服，要踏出房门前又想起什么似的折回书桌前，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一张叠得四四方方的纸，夹进一本书皮老旧的本子里。

　　苏淼嘬着酸奶问：“这是什么？”
　　乔林犹豫了一下，还是如实答道：“从之前家里找来的画，小时候的东西了，回来的时候没找到。”

　　“所以你专门去找，”苏淼大概能猜出来，这一房间的杂乱应该是为了找这东西给翻的，“是你画的别人吗？”

　　乔林觉得在苏淼面前说有点不合适，从城南回来后他突然就很想看看旧物，他那个所谓的很喜欢的人，除了这幅画也没留下任何其他的回忆，他也确实是因为找不到这张纸了才慌慌张张地跑回去。

　　见他没有回答，苏淼眼神一黯，垂着头问：“很重要吗？”

　　“……是。”乔林不愿意隐瞒，他也说不上来这张纸意味着什么，只是一份为了道歉而画的讨好礼物，只不过最后没机会送出去。

　　苏淼倦怠地沉了眼皮子，乔林看不出他的喜怒，隐隐有些不安。苏淼突然又问：“我方便看吗？”

　　乔林看了他一眼，无意识地磨了下后槽牙，最后才上前去捧着苏淼的脸，往他唇上亲了一口，低声道：“想看就看吧，觉得不舒服你就告诉我，我给你解释。”

　　苏淼皱着眉，呼吸都有些不稳了，“真是你喜欢的那个人的？”

　　“都是我自己的东西。”乔林指腹在他脸上摩挲，终于败下阵来，“你别不信，其实什么都没有，我都没觉得有什么应该解释的。”

　　“你离我远点儿。”苏淼一把推开他，憋住了即将打出来的喷嚏，“赶紧去洗干净好吧？”

　　乔林苦笑，“那我很快回来。”

　　苏淼忐忑地翻开手里的本子，拿出乔林夹进去的那张纸展开来。上面是用蜡笔画的两个火柴小人手牵着手大笑着，身上穿着颜色鲜艳的衣服，戴着小帽子，背着小书包，脚下是绿油油的草地，头顶是金色的太阳，蓝色的天和白色的云。

　　真是朝气蓬勃啊。苏淼心想，又不由得望一眼门外，觉得与现在乔林的模样实在反差过大。

　　他把纸又折回去放在桌面，翻开本子才发现这是一本小孩子的日记画册，敢情乔林从小就在画画。

　　画册第一页用很稚嫩的线条画了一栋彩色的楼，前院的铁门旁有个空空的地方只画了一条竖线的匾额，应该是要写幼儿园的名字，但由于还不会写字所以用直线代替。画的左下角是两个大人牵着一个小孩子的背影，大概是爸爸妈妈带孩子上学。

　　再往后翻，苏淼才发现这本画册里面画的应该是乔林在幼儿园里发生的事情，比如说排队玩丢手绢，和喜欢的小朋友一起午睡，吃饭跟别人说话勺子掉地上了被老师打手心，尿床了很害羞地不想起床之类。

　　苏淼原本有些沉重的心情竟然被纾解了，他本来就不是一个沉闷的人，看着这些直白的画又觉得有趣，仿佛自己到过这个幼儿园一样。

　　真说起来他在幼儿园的事情已经忘得七七八八了，小时候辗转了好几个地方，记得最清楚的就是那时候在平城上学，不仅打不过别人还被推进垃圾桶大哭的经历，其他只能勉强记起片段。

　　苏淼一页一页地翻完，看到最后才意犹未尽地合上，低头却注意到封面尚显稚嫩的两个字：唐林。“唐”字甚至还写成了三横一竖。

　　苏淼眼皮一跳，第一反应是他不小心翻了别人的画册，过会儿又觉得不对劲，乔林家里也没有别人，这本画册要么就是他自己的要么就是他亲戚的。

　　但是转念一想又觉得更加不对，他脑子里闪过画册里那张一家三口的画，这才想起来自己从来没有见过乔林的爸爸，连姓氏乔林和乔慧才是一样的。

　　苏淼感觉自己好像明白了什么，但疑惑更甚。他惴惴不安地翻开了桌角的另一本本子，开头旧照片的粗砾质感昭示着这本相册的年代久远。

　　苏淼看见了乔林三四岁时的生活痕迹，打心里觉得他小时候真是可爱到爆炸，可下一个翻页突然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

　　颜色浅淡的照片上，幼时的乔林和另一个孩子抵着头躺在小床上睡午觉，这一幕被巡逻的老师记录了下来，但苏淼的注意力完全不在这温馨的画面上。

　　他盯着和乔林抵着头的娃娃许久，最后还是不可置信地确认：这孩子不就是自己吗？！

　　苏淼震惊不已，勉强定下了神翻开后面的照片，果不其然，小时候的自己从各个角度跟乔林同框。

　　就算小时候的记忆忘得差剩没多少了，但自己长什么样苏淼绝不会认错。
　　他又翻翻找找，最后挑出一张有幼儿园名字的照片，发现校名一字不差！

　　怪不得上一本画册给自己的代入感这么强，敢情这本来就是自己读的幼儿园！苏淼呼吸都要停了，长呼一口气靠在椅背上捏着眉心，怎么也不敢相信。

　　记忆里，那个把他推进垃圾桶的孩子是他最好的朋友，俩人一认识就看对眼了，天天腻在一起，小小年纪就学会了搞小团体，吃饭睡觉都挤在一起，谁也分不开。有时候其中一个哭了闹了，连老师也哄不好的时候，只要看见对方就能马上破涕为笑。不管老师还是家长都觉得这俩孩子天生有缘。

　　那天放学就剩下两个人在等家长接送，当时爸爸妈妈跟自己说他要跟哥哥去奶奶家住，明天不再来这个幼儿园了。他把这件事跟自己的好朋友说，可当时两个人的年纪还小，一听见苏淼不再来幼儿园了，原本玩得很好的小伙伴又伤心又生气，一急之下就跟他闹。

　　彼时老师又刚好收拾了小板凳搬去隔壁的房间，没顾到这里两个孩子快要吵起来了。对方仗着力气比苏淼大，手在他身上一推，他就摔进了满是废纸的小垃圾桶，屁股直接卡在里面出不来了。

　　他挣扎着大哭，对方拉着他的胖小手使劲却没拉得动，还把垃圾桶给弄倒了，可苏淼还卡在里面，整个人只能弯着腰随着垃圾桶在地上打滚，哭声凄凉到惊动了门卫和隔壁房间的老师。

　　对方知道自己闯祸了，害怕得团团转。等苏淼被抱起来躲在老师怀里大哭，自己也吓得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两个孩子就在老师怀里对着嚎，直到家长来接走还没消停。

　　小孩子的记忆本来就短，再后来，苏淼也忘了他的这个好朋友的名字样貌，他正回忆着，身后的门咔哒一声被打开，乔林已经洗完澡走了进来。

　　苏淼忙把封面写着唐林的画册拿到他面前，有点激动地问：“这是你的吗？”

　　“是。”乔林在床边坐下，脚一勾就把苏淼坐着的椅子勾到面前来。他一靠近苏淼的心快要跳出来，脑子被堵着一样，但还是没忘了正事，他指着封面问：“那这上面的名字怎么是唐林？”

　　乔林沉吟半晌答：“我爸姓唐。后来他们离婚，我跟我妈姓。”

　　“啊这样，我……”苏淼一时迫切，后知后觉才发现自己问了不该问的，又隐约觉得这跟当时看到的帖子有关，一下子泄了气，“抱歉……”

　　乔林哭笑不得，“没事啊，现在挺好。”

　　苏淼又试探着问：“你小时候，是不是曾经把一个小孩推进垃圾桶里……”

　　乔林先是下意识点头，随后又猛地抬头：“你怎么知道？”他日记里并没有写那一天的事。

　　苏淼挠挠自己的脸，眼神不由自主飘向其他地方，有点难为情地说：“我大概，就是那个摔进垃圾桶的孩子。”

　　时间仿佛静止在那一瞬，只剩下不太平稳的呼吸和衣物摩擦的细微动作。贯穿了十几年岁月的啼哭突然在耳朵里炸开，交杂着别离的不舍，乔林仿佛看到了那天晚上哭着在自己的小桌子前画了一遍又一遍想要求原谅的自己。

　　他连着画了三四张，前面的都被自己的眼泪打湿，最后硬生生憋回去泪水才颤巍巍地画出东西。他固执地不肯相信苏淼就这么走了，第二天早早到了幼儿园，一个人攥着那幅画在校门口等了一整个上午，老师都抱不走他。可苏淼还是没来。

　　他以为是自己把人欺负狠了，人家怨他了，不愿意跟他和好了，才不再来这幼儿园。后来竟也一直抱着这样的愧疚，那张准备道歉的纸也一直视若珍宝地收藏着。

　　人情凉薄，于别人来说这本不是多大的事，可能转身就忘了，但这是他人生第一次真切地体会到让人难过的分别。后来不管是上了小学，还是交到新的朋友，他总会不自觉地去联想那个好朋友现在会是什么样的，如果还做朋友他们会怎么相处。但他又胆怯地不敢去打听，怕对方早已经不记得自己了，也怕对方仍旧不原谅他。

　　于是苏淼这个人几乎成了一个符号，就用这么种方式，陪着乔林度过了起起落落的很多岁月。

　　乔林一把抱住他的腰，闷闷地问：“你后来去哪里了？”

　　苏淼卷着他的头发答道：“那时候我爸妈忙工作，我和我哥就被送去我爷爷奶奶那儿了，等我哥初中了才搬到这里来。”

　　“那你当时怨我么？”
　　“我肯定怨了，”苏淼笑着说：“你不知道我当时多没面子。”

　　乔林松开他，皱眉问：“现在呢？”

　　苏淼看着他认真的脸，实在说不出“我已经忘了你是谁”的话，只能摇头，“小孩子记不住事，你也不用那么在意。”他有点难为情，突然想到什么，迫切地问：“那你说的那个喜欢的很重要的人……”

　　“——是你。”乔林闷声说着，手上用力抱紧了。

　　一下子，苏淼也不知道怎么形容自己的感受，是那种守得云开见月明的释怀，还有喜不自胜的骄傲，混杂着一点一直以来卑微地喜欢着的委屈。

　　但是两人沉默地在房里还抱没一会儿，苏淼的手机铃声就响了，是沈珞的电话，来催他回家。

　　“我该回去了。”苏淼接完电话这么说着，乔林的手却没有松开，他挣了两下没挣开，无奈地笑笑：“你别一知道以前那孩子是谁就这么粘啊，真要回去了。”

　　乔林一言不发，总觉得他的反应过于平淡了。好半晌乔林才松开手，“那你先回家，晚上我去你家找你。”

　　“……”苏淼垂眸掩住神色，慢吞吞地挪到门口，突然回身指着乔林说：“你叫我名字。”

　　乔林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猜测着他的想法，最后还是照着叫了：“……苏淼。”

　　“你不要犹豫。”苏淼眉头拧了一下，又很快松开，他张了张嘴，第一声却发不出来，乔林只听到虚虚的两个字：“再叫。”
　　这回他没有迟疑，闻言立即接了上去：“苏淼。”

　　苏淼鼻尖微红，指尖有些颤抖，哑声又说了一句：“再叫。”
　　乔林一伸手拽住他往自己怀里拉，低声喊他：“淼淼。”

　　他不知道苏淼突然间怎么了，但却能清楚知道他的不安。乔林更加用力，嘴唇贴着他的头发开口：“怎么了？你要是不开心就问我。”

　　苏淼觉得这两天他简直就是水做的，动不动就想哭鼻子，于是拼命忍住了，粲然道：“我没有。你先放一放，有什么事晚上再说好不好，晚了我妈会生气。”

　　乔林在他耳边深吸了口气，才缓慢地松开。

　　“我走了。”苏淼提了东西，原本想一走了之，但又舍不得，回身低头恳求：“你晚上早点来成不成？”
　　他又要整理自己的情绪，也迫不及待想跟乔林腻歪在一起。

　　等乔林应了声苏淼才往回走，回家努力恢复正常。
　　晚上吃完饭他心不在焉地在客厅看电视，注意力却一直粘着大门，过不久终于如愿以偿听到了敲门声。

　　他几乎是跳着从沙发上弹起来，冲到门边去开门。
　　门外乔林半张脸埋在围巾里，看见苏淼开门才把围巾扯下来，对他笑了笑。

　　“晚上好，我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