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强求）《绝恋》全三篇》银月的星空

2、下篇：心湖（中校的最后一个傍晚）

　　笃、笃、笃……拐杖在木栈桥上一下一下地叩响，带起一点点微弱的回音。
　　身体真不行了，才走了这几步，就觉得喘不上气。我倚着拐杖歇息，看向生态公园巨大的穹顶。那里模拟着晨昏的光线，笼罩着环湖的葱茏花木。正是斜阳晚照，温温淡淡，空气中浮动着一缕缥缈的玫瑰花香。
　　我慢慢坐下来，凝视着脚下的一汪静水，无波无澜，似浅还深。

　　恰如三十多年前的自己，一个安心，平淡的普通人。
　　读书工作，结婚生子，经历了地球上动荡的灾难，我的年少轻狂已悉数褪去；抛家弃子，远上太空，我的未来也能一眼看到头：退役，回家，老去，死亡。
　　人生大抵就是如此了，真水无香，深海无波。

　　——但你，注定是那个要激起波澜的存在。

　　你拿着小提琴，站上圣诞party舞台，我只是欣慰地想着：精细动作又进步了啊，更新的面部表情又细腻了嘛。可是当音韵响起，优美的旋律如溪水宛转流淌，倾诉着缠绵的思慕，惆怅的忧伤，如同一场穿越千年的浪漫梦境，千回百转，缠绕了我全部的心神。我看着你在灯光中优雅地收琴，微笑，满脑子只剩了一个词：——风华绝代。
　　你说要搞“爱情实验”，捻着纸团儿在讲台上晃悠。我在角落里暗笑：这种把戏，瞒得过别人，瞒不过对你仿生系统了如指掌的我。要扔到谁，不过是你小小的计算和动作。——那你想挑谁呢？那个课后缠着你问东问西的美女Lydia，还是和你热火朝天讨论程序的Alan？你会和她/他天天你侬我侬，如胶似漆么？那我以后得离远点儿，不能老跟着你了。
　　教室里一片闹哄哄的，群情雀跃；我身在其中，又置身事外。人心是多么奇怪，总是在最喧闹的时候，涌上最深的寂寞。我自嘲地笑笑，低头继续看我的pad，读我的书。
　　”嘣“的一声。不是声波传入耳朵，而是什么叩中了额骨。
　　周围有一瞬的寂静。我愕然抬头，你摊摊手，一脸无辜：”——天意“。
　　去你的天意！即使隔着整个教室，我都能听见你闷在肚子里的坏笑。
　　可我摸摸自己的额头，又泛起一点隐秘的骄傲和欢喜。
　　人是很矛盾的啊。觉得自己微不足道，平凡普通；可内心深处，又渴望成为谁的另眼相待，谁的独一无二，更何况，那是风华绝代的你。

　　“哗——“地一声，湖心的喷泉开了。晶莹的水柱冲向半空，漫天的水珠飞扬，如精灵般闪亮跳跃。夕阳的余晖，打在蓬勃的水雾上，扇开一道清透炫丽的虹，让人目眩神迷。整片湖水都跟着喧闹翻腾，激荡着梦幻般的流光。

　　我曾有过温暖自然的恋情，如茶。青梅竹马，适龄嫁娶；举案齐眉，相敬如宾。
　　可你的方式截然不同，如酒。像最烈的伏特加，从口到心，一路火辣辣地入侵。

　　每天还没睁眼就被塞了一耳朵的情话，哭笑不得地听你当众深情的朗诵；
　　我习惯的压缩饼干被撤走，各种花样来逗弄我的味蕾和全餐厅的神经；
　　我的pad被你抢走，再也没法一个人看书了；我的时间被你霸占，走到哪里都跟着你。
　　你还要霸占我的床。我坚决不肯，你就整夜站在旁边，无论我何时醒来，都会看见你凝视的眼睛，恳求的一笑。接连十多夜，我头一次体会到了什么叫抓狂。
　　可我到底没有推开你，甚至说服了自己：AI情感认知是个新事物，肯定有胡闹的阶段，就像当初跌跌撞撞的学走路；说到底，这就是个实验，不必太较真儿。等过段时间你闹完了，自然会招募新的志愿者。
　　多清楚的逻辑，是不是？
　　只是我忘了：自欺欺人，是多么容易的事；而习惯成自然，又是多么强大的力量。

　　我本是个不爱多言的人，却和你就一本书聊到半夜，激烈争论，最后又互看一眼，哈哈大笑；
　　我本是个很少玩乐的人，却被你拉进了各种新鲜。去生态舱种花，为一个花蕾欢欣鼓舞；去生活舱打麻将，输掉了N个压缩蔬菜包….
　　我本是个不善社交的人，却因你熟识了几乎所有人。大方率真的Lydia，思辨敏捷的Alan，切磋功夫的Bruce….
　　我本是个欲望淡薄的人，却沦陷在呢喃的私语，热烈的拥吻，亲密的撩拨，甚至，一次次的失控。
　　你像一束打在喷泉上的光，让原本无色的水，散射出绚烂的四季。生机盎然的春，畅快淋漓的夏，灿烂欢乐的秋，纯净无暇的冬。
　　看着窗户里相偎相亲的倒影，我对自己悚然心惊。原来，我竟是这么一个人么？会放纵，会肆意，会旁若无人，会一晌贪欢，不知今夕何夕。
　　在这份爱中，我已经不是我自己，又似乎，刚刚成为了自己。

　　可再美的喷泉，也有停下的时候；冲得再高的水珠，也会被地心拉回湖底；再炫丽的彩虹，也无法握在手心。

　　木星在窗户上一圈圈地变大，退役的日期越来越近。
　　我彻夜难眠，你在身后抱着我，温暖如春；可我睁着双眼，心沉冰雪。
　　我就要离开你了么？这堂实验课，再怎么精彩美好，终归是要下课了么？
　　不知不觉，我已陷得如此之深，浪得如此之远，连地球的引力，似乎都难以抗衡。
　　不能。我不能让这些年的经历，毁掉我以后的余生。你可以压缩存储了我的一切，潇洒地继续太空旅行，可我，终究要回到曾经的那个刘培强。

　　我开始有意地和你拉开距离，试图解开我们之间的羁绊。我想，那样对你，对我，都好。
　　你缠着要我说“我爱你”，我不肯。我说，那只是爱慕，爱护，爱欲。你藏起了眼中的失望，可你看不见我内心的怯懦。有些话，一旦说出口，我就再也回不去了。
　　你说到“家”，我听懂了你的弦外之音。只要在一起，哪里都是家。可我避开了你的眼睛，只盯着窗外的地球，说给你听，也是说给我自己听。刘培强，别忘了，你只有，也只会有，唯一的一个家，那就是你的家庭，那就是地球。
　　退役，离开。MOSS，你还有很长的未来，还会有很多很多爱你的人。而我，只是你旅程上的一颗流星。纵然有再多的不舍，也只能，斩断在心底。

　　“唰….” 喷泉停了，夕照在一瞬间消黯了，所有的璀璨绚烂都消失了，只剩了脸上一片湿湿的凉意。苍茫的暮色，沉沉地压上来。暗沉的湖，如一个无底的巨大空洞。

　　我睁开眼，看见军区医院熟悉的房顶，看见刘启和韩朵朵激动的眼睛。我以为我在做梦，是在休眠中幻想的场景。于是重新闭上了眼睛，静静地，等着这喧哗的幻象散去。
　　可它居然——没有散？！
　　浑身的血液突然冻结，所有的氧气从身体里抽离，我大口大口急促的喘气，像一条拍到岸上的鱼。我的脑子里嗡嗡一片，像无数口大钟一口口接连敲响，声波激荡叠加，直至轰然爆炸。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又是怎么读完你最后一封信的。

　　我以为一时兴起的爱情实验，到头来，才知那是十几年的脉脉深情；
　　我以为一直宠着你的胡闹，最后却是你，包容了我的执念，我的任性；
　　我坚持要选择扔硬币的概率，却没想过，那是在逼你放弃一切；
　　我吼着三观不合何来爱情，却不曾想，那会是我们之间，最后的一句话。

　　我躺在我曾经千念万想的家里，可一闭上眼，眼前晃动的全都是你；每一口呼吸，都在撕扯最深处的自己。
　　但我活着，努力活着，因为那是你用一切换来的幸福，我不敢不珍惜，不能不珍惜。
　　可我的头发，却远在我的年龄之前，一大片一大片地白了。朝如青丝暮成雪，MOSS，我也终于有了，跟你一样的发色。但你是闪耀的银，我是苍白的烬。曾经和你一起笑，一起闹的那颗心，已经在木星的火光中，烧成了漫天灰烬….

　　夜色渐渐深了。草丛里秋虫漫长的低吟，像一首无穷无尽的悲歌。灌木枝头玫瑰花蕾的深红，如同一滴滴凝住的眼泪。有小小的萤火虫，在湖畔一点一点地亮起，像一片细碎的星光。

　　你曾拉着我去舱外行走，兴致勃勃地一会儿牵手，一会儿拥抱，一会儿起舞。原本淡漠的星光映在你的眼里，都成了一朵朵热烈的焰火。我笑着任你胡闹，心中划过一句：万古长空，一朝风月。
　　可现在，我独自坐在一片幽微的萤火中，默念着另一首诗：
　　心里怀念着人，
　　见了泽上的萤火，
　　也疑是从自己身体出来的梦游的魂。

　　我终于，要成为一缕幽魂了。
　　摆脱这个沉重的躯壳，去星辰大海中，去虚空之境里，寻你。

　　我看见眼前有一束白色的柔光亮起，浸没了我的所在。深红的玫瑰丛一霎那尽数盛放，连绵成一片燃烧的火焰。澄明的露珠醉着花朵的芬芳，闪耀着彩虹般的炫光，纷纷坠入清澈透亮的湖水里。
　　我微笑着，走向那束光。

　　MOSS，我来了。我要重新回答，你最后那个问题。
　　请你听见，我内心深处的声音。
　　——爱过。
　　——曾经，现在，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