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15&1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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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璎珞无从知晓的过去
那一年，最后一场雪落，是烛九暝再也走不下去的尽头。
达摩尊者来到丹隐隐居之所，庭院里红梅映雪，达摩尊者凝视着这雪梅，对丹隐说：“净心庵的梅花也绽开了。今日清晨，我看见璎珞一直看着院里的梅花默然不语。”
在达摩尊者面前的是一位缯衣简朴的僧人，三千烦恼丝尽去，虽然依然是旧日上清宗师、医道圣手丹隐道通明的容貌，气质却与从前俨然有分。或许是因为更削瘦了几分，宽袍大袖之下，手持雪白菩提子佛珠的僧人出尘欲飞。
“我曾对她说，在九朵九瓣红梅盛开之日，她就能再次见到她的父亲，与他一同再赏春景。”昔日的丹隐、今日法号悟金蝉的僧人语气平淡，“而今，已是两年过去了。”
悟金蝉遥望天际，风不动，云不动，宛如时间也停滞不前。
“这两年，真是太漫长了。”悟金蝉淡然，又莫名怅惘，“也，太短暂了。”
在他的叹息声中，一朵雪花旋落，他伸手承接，雪晶旋即融化在他的掌心。
“我，已经救不了她。”
“你尽力了。”
“是的，我尽力了。或许，我是太努力了。”悟金蝉凝视着融化的雪，眼神淡淡染上一片忧郁，“假如烛九阴魂灵有知，大约恨不得活回来跟我算算总账吧。”
“为了让她活下去，我洗了她的龙骨和龙脉，换了她的骨髓和鲜血，让她在这两年间，几乎无一日不承受肉身重塑之苦，让她时时刻刻面对生死悬于一线的考验。这两年间，我总在问自己，她是如何坚持下来的？我还要继续下去吗？然而我还是坚持这么做了，将这过去的烛龙和过去的我或许都不会做出的决定执行了下去。而那孩子以异常的忍耐承受了这一切苦难。大师，是否我们都被执迷遮眼，因一念执着生万般幻象，才能做出极难做极难为、能忍得极痛极难忍？”
“人生在世如处荆棘林中，心不动则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如心动则人妄动，则伤其身痛其骨，于是体会到世间诸般痛苦。世间最难，莫过于不动，莫过于放下。魔世的王者放不下，你放不下，璎珞亦然放不下。此事，难解。”
“难解吗……”悟金蝉忽而伤感含笑，“不，已经可以解了。烛九暝已是我再也救不了的境地了。我……再也不用将痛苦强加在她身上还美其名为‘拯救’了。”
“这两年间，我没有去看她一眼。大师，您说不动则不伤，若在从前，我何曾想过我会有不敢去见一个人的一日？我不敢见她，不敢去面对她的眼睛，也不敢亲手用那种方式延续她的生命……这两年的时间，我常常想，这样痛苦延续得来的时间，对她而言，或许结束才是解脱吧，甚而对我来说，或许都是一场解脱。大师，你是兼具金刚心与菩提智慧的人，你心中有大慈悲又有大坚忍。而我，吾心难定，吾意难净，终是执迷中的众生，难脱苦海。”
“你的一念执迷，源自你的放不下，亦源自你心中的不忍和不舍，而这放不下、不忍、不舍，终将随着她一同埋葬。”
落雪无声，良久，一声幽幽长叹。
“我知晓，为免我自己放不过自己，很多事情，大师你都没有向我详说。像是暝儿的情况……暝儿她从未放弃复活她的父亲吧。这两年，有劳大师了。”
“本是众生事，何谈有劳。而那些不言之事，以你之智慧，自然不须我多言。”
“那么，这是最后一件事了。”悟金蝉说，“我要举行一场……最盛大的葬礼。”
佛者叹息。
“你还是没有放下……拯救她的执念。”
“三千法器为阵，烛龙遗骸为眼，将她埋葬在曾经用以给她洗筋换血的灵池中吧，与她的父亲一起，纵使生时成永别，此后百年千年，愿他们长相伴。然后，用两年来我与几位高僧得到的秘法清洗她的记忆，用日日夜夜的佛声镇魂……我们建造的这座金光塔——佛国的散逸佛力将渐渐充盈三千法器之中，我们现在做不到的事情，经过千年百年，终有一日将能实现，到那个时候，她将会醒来，以不再伤痛的姿态迎来新生，希望那个时候，这个世界是不再如今时之混乱的和平美好，而她能够在那个世界过完她理应还很漫长的一生。”
达摩尊者凝视着缓缓道来的悟金蝉，忽然又想起了这天清晨，他看见的那个孩子。
那个孩子面容苍白，望着院中的梅花久久不语。
最后，她说——
“庭梅对我有怜意，先露枝头一点春。尊者，我这一生中，遇到了很多好人，我知晓，我身边的每一个人，都对我心存善意，善待于我。”
“只是，命运弄人罢了。”
只是命运弄人罢了。
16 烛九暝无法想象的未来
千年前的烛九暝，被清洗了记忆，投入金龙池。千年后的璎珞，站在金龙池底的祭坛，仰望环绕着她山一般的烛龙之骨，闭上了眼。
纵然她依然记不起任何事，然而有些感情，本就不需要回忆来衬托。
一脉金红色的光芒，在水中穿梭如游龙，最终来到璎珞的身侧，在她手中团成一个金红色的光球。
这池水曾经作为药浴之汤，将小烛龙的骨筋血脉尽化在内，又沉埋了烛龙父女千年时光。千年光阴下，烛龙之力使池水生异，龙力也化成这一股颇具灵性的光芒。
璎珞分明不记得这些事情，然而在接触这光芒时，她宛如本能的下意识就明白了这是什么。
她伸手摸了摸光球，仿佛在那里的是个毛茸茸的脑袋一般。
光球在她手心里蹭了蹭。
这股力量本就与她同出一源，甚至可以说本就是从她身上剥离的一部分，自然对她异常亲近，而璎珞也有种血脉相融的感觉。
抚着光球，璎珞隐隐约约感觉自己仿佛重新得到了什么本已失去的东西，又隐隐约约仿佛了悟了金龙池的特异之处。
“我要离开了。”她把光球放在烛龙头骨之侧，不知跟谁告别道。
“过去也好，未来也好，或许我什么也抓不住，但我能做的……唯有面对现在。”
璎珞仰头凝视着巨大的龙骨，最终又抱了抱龙的颈骨。
“再见。”
*
时局瞬息万变，在璎珞离开龙虎山去往佛国的这段时间，来到中原的魔世三方势力之间又发生了许多变化。然而自从很久以前，璎珞就仿佛被隔离在大局之外，无论对抗元邪皇的事情也好，把众多势力和熟人都牵扯进去的墨家之事也好，仿佛都跟璎珞没有太大的关系。
璎珞脱离于世局之外，公子开明却一直在世局的暴风眼中心，最近，他或许还是世局中最忙碌的那个人。
他奔波在对抗元邪皇的一线，还要在同时应付雁王的赌局。在魔世，他身负双重身份——修罗国度的策君和释墨双修的迦谛圣者、佛墨两家在魔世支脉的传人。墨家支脉的使命要他平衡魔世势力、维护魔世和平，修罗国度策君的使命要他维护修罗国度的利益，曾经他可以做得很好，把甚至有所冲突的使命都安排的明明白白。然而最近，因为来自元邪皇和雁王的双重压力，他的多重身份开始搅在一起。应龙师要对付修罗国度，雁王要借修罗国度坑应龙师顺便也坑一下修罗国度，苗疆顾全抗击元邪皇这个最大的大局不肯出兵帮他，胜弦主自己也被应龙师坑的很惨自身难保。公子开明游走在几方之中，忙忙碌碌，结果却是谁都不理解他，被雁王挑动，修罗国度的人都开始质疑他的立场。
公子开明十分心累，修罗国度的本家人送上门让人家坑，他拦都拦不住。他拉着修罗国度三尊之一的曼邪音匆匆忙忙赶往雁王指向的不归路，却在那里见到了完全在他意料之外的场景。
璎珞转身，看向他。
“宝宝？你不是去佛国了，怎么会在这儿？”公子开明十分讶异。当初璎珞偷偷溜出龙虎山，却也不是一走了之，如同当初从佛国离开和偷跑去魔世时一样，她每回都是留书出走，这一次，她也留下了一封告知自己去向的信。苗疆的风逍遥见了信大喊头痛，把信上内容如实告知了公子开明，因此公子开明也知道璎珞行踪。
“我寻思你这一身佛力，若能进入梦幻泡影里那就去佛国吧，现在佛国里说不定才是最安全的地方，可是……你怎么又跑出来了？”公子开明表情苦恼又无奈，最近他要管的人一个个都不听他指挥，让他很容易就露出这种神情。
“我不可能总是躲起来，小明。”璎珞说，“不过这个地方……我只是不巧路过的。”
璎珞望着公子开明的神色，嘴边本有许多话——这些话大多要以疑问收尾，却在她看到公子开明的神情时，被她咽了回去。
话到嘴边，却变作了其他内容：“小明，你看起来很疲惫的样子……”
公子开明一把揽住了璎珞，弯腰把头埋在她颈边，做出一副感动得埋头要哭的样子：“宝宝，你真是我的贴心小棉袄，太让我感动了~~”说着公子开明抬起头，看向她身后的魔，“不像某些魔，还是我家宝宝贴心啊~”
璎珞黑线，使劲用力才把公子开明推开。
早知道公子开明还有耍宝的精神，她就不关心这个人了。
璎珞身后的魔——准确来说，其实不是一个魔，而是一支魔世大军。
修罗国度的残军，几乎尽数在此。而公子开明与之对话的魔自是其中的领导者，与曼邪音同列修罗国度三尊的炽阎天。
“炽阎天，我还以为你已经把你自己和我们残余的部队都给落翅仔送人头了。”公子开明简直是怨气满满。
“我们还活着，策君总不至于对此失望。”炽阎天也不客气，然而态度比上一次与公子开明见面和缓了许多，他看了一眼璎珞，又对公子开明道：“不过，策君你猜的也没错，其实……我们确实已经死过一次了。”
公子开明震动，他瞬间就反应过来，立刻看向了璎珞。
公子开明的眼神，有一瞬间的锐利，但这锋芒又迅速被他敛去。
璎珞只是安静地望着他，不言也不语。
公子开明把这小孩拉到自己身边，又回头对炽阎天声音低沉道：“既然如此，那么你所要为之牺牲奉献的……那个人呢？”
“这是什么意思？你们在说什么？”在旁边看了半天听了半天也没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的曼邪音一头露水，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
没有人回应她的问题，却有一个身影，从不归路的深处走了出来。
“公子开明，你口中的‘那个人’，指的是我吗？”
来者之魔大步踏来，一身狂气，正是修罗国度的魔之右手邪神将。
“网中人。”公子开明声线低沉，似含危险。
“停停停——”氛围恍似渐趋危险之时，公子开明突然喊停，对眼前的其他魔道：“我们修罗国度的事，一会儿我们关起门来再自己讨论，现在我要先去解决些别的问题~”
公子开明说着，便拉着他身边的璎珞走到一边。
“小明，你是不是又使出‘三十六计走为上’大法，因为事情突然发生变化你怕说不过他们？”被拉着走的时候，璎珞歪头问她旁边的人。
“开什么玩笑，就他们几个，我能搞不定他们？”公子开明表示不服。
“先别说那几个让人不省心的魔了……”走到足够僻静的所在，公子开明停下，回身面对璎珞，表情突然少有的严肃——“宝宝你……复活了本已死在不归路的修罗国度所有魔军？”
“是。”
“你的身体……不要紧吧？”
“我没事。”
“那么……”公子开明顿了顿，再次开口：“你想起你的过去了？”
璎珞望着他，回答：“还没有。”
沉默横亘在两人之间，片刻，璎珞先道：“小明，我已经知晓了。”
公子开明语气随意，“知晓什么？”
“你把我藏起来的事情，你故意回避不让我见到元邪皇的事情。”
“稍等下。”公子开明突然抬手，仿佛是想起了什么：“宝宝，你不会还见过落翅仔了吧？”
璎珞摇摇头：“雁王对我讲的不是这些事情，他讲的那些……也不是他说什么我就会信的。”
小孩盯着公子开明，咬起嘴唇，“小明，我不是笨蛋，只有我被排斥在外，我总会察觉到的。”
“是啊，你不是个笨小孩……”公子开明叹息般说，他背起手，问：“所以你离开佛国，是想去找元邪皇见见他吗？”
“你会让我去见他吗？”璎珞不答，而是反问。
公子开明却也不答，而是提起最近一条被传扬得沸沸扬扬的新闻：“宝宝，你知道……应龙师在魔世抓了五百个畸眼族人，将他们押送往无极山，准备在那里将他们公开处斩，以此威胁元邪皇现身吗？”
“什么！？”璎珞震惊，她刚从佛国出来，还未能听说这件事。
公子开明又提起另一件事：“还有，你还记得当初在金雷村，被你救回来的常欣吗？她为何伤的那么重、差点死掉，是谁在暗中推动，宝宝，你这么聪慧，应该也有所察觉对吧？”
璎珞沉默了一小会儿。
她大概明白公子开明想说什么。
“应龙师那个老不死，愚蠢而不自知，自以为是又缺乏底线，才反应的这样快，使出种种下作手段。”公子开明一点都不吝惜最毒的词汇，用来评价应龙师，“他愚蠢，完全没有发现你的存在，才会用那五百个畸眼族人作饵，然而你想想，假如你的事情宣告天下，如应龙师这般的人，会做出怎样不择手段的事情？”
“而现在，虽然你的存在未曾天下皆知，但是许多聪明人猜也都猜到了。你见识过墨家九算的手段，真到那种不得不有所牺牲才能避免祸殃九界的时候，你觉得……他们对你，会比对常欣温柔多少吗？”
“即使是我……”公子开明注视着璎珞，最终说道，“宝宝啊，实话讲给你听，我也不是什么心慈手软的人，该不择手段的时候我只会比他们更加绝情。即使是我，如果到了唯有你才是唯一解的时候，为了九界不被毁灭，我也一定会——牺牲你！”
公子开明神色认真，话语坚定，璎珞望着他，一直是静静聆听。
“小明，我懂你的意思。”最后，她眨了眨眼，叹息般说道，“你放心吧，寻找元邪皇和去见他的事情，我会暗中进行。我不会大声声张，引来元邪皇的时候也引来一堆麻烦的。”
公子开明在小孩说她懂的时候还维持着严肃的神情，等听到后面，他一拍脑门，几乎要团团转：“重点才不是你会不会大作声张咧！不，这也是个重点，不是，除此之外还有……”
小孩走来踮脚伸手拍了拍他肩膀。
“放心吧，小明。我理解的。”璎珞说，“还有，即使有一天你要放弃我，我也不会怨恨谁。”
公子开明看着她，孩子的眼眸是纯然一片金色，澄净灿烂，不能容半点虚伪。
这一次，沉默的是公子开明。
“我能理解你们的立场。”璎珞说道，垂眸片刻，她忽而问：“小明，你害怕我想起过去吗？”
“我怕过。”公子开明说，“说实话，我怕死了。我怕你的记忆让你变成另外一个人，我怕你想起来后会站在你真正的亲人那一边，变成我的敌人。我曾经很怕这些事发生，但是，现在……你要去见你的父亲，就去吧，我不会阻拦你了。”
璎珞歪了歪头。
“因为，我相信你。”公子开明屈起一膝，把一只手搭在璎珞肩膀上，平视着她说道：“现在，我相信你自身的意志。就像之前我说的，我相信你不是因为任何外在的原因，而是自己选择成为了一个好人。我选择信任这一点。”
两双眼睛对视，璎珞仿佛有一声模糊的叹息。
“我明白，小明，自从我醒来，我在这个世界遇到的人总是好人多一点。只是，很多时候……命运弄人罢了。”
只是命运弄人罢了。
作者有话说
第31章 15&16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