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凤记》糖衣弹幕

4、次

　　次日清晨，东方微白之时小姜就已醒来。

　　他仔细穿上那件黑衣服，越看越觉熨帖，也不待天光亮堂就急着去跟三千岁炫耀。

　　“怎么样？”

　　他立在岸边，双手高高举起好让三千岁看清身上的衣服。

　　“黑如鸦羽，玉树临风，英俊潇洒，倜傥风流！”鱼精用出毕生所学夸赞，末了添上一句，“不过这衣服是旧的。”

　　“旧的也很好，”小姜得意道，“这是煌采借我的。”

　　这个时候岛上尚有雾气弥漫，他计算了下可怜可笑还有多久出现，数来只剩不到一个时辰。

　　也就是说，一个时辰后他就得把这衣服换掉。

　　“我不想还给他了。”小姜低头整理衣袖，努力把上面的折痕扯平，“他难得肯借我一样东西，就这么还回去有点舍不得。”

　　“再喜欢这也是别人的衣服。”三千岁道，“老鱼精说，有因必有果，有借必有还。”

　　小鱼说着又游近一些，向他展示修长有力的鱼尾。

　　“嘿，先不说这个。”它的声音激动起来，“我昨天试着化出人身，好像能成功！”

　　“哦？”小姜惊喜道，“快变给我看看！”

　　他以前就想过三千岁的人身会是什么样子。这鱼精年岁尚小，修为又浅，很可能只能变成小孩模样。不过小孩子大多伶俐可爱，手脚软乎乎的又活泼讨喜，想来倒也不错。

　　小姜心里期待，导致兴奋过头，半个身体都探出了水岸。

　　“你看好了——”三千岁在水里翻个身，鱼鳍拼命扑打起来，击出一片飞珠溅玉似的水花。

　　它左侧的鳞片在水光中慢慢褪去，鱼鳍伸长，变成十多岁孩童手脚的大小，头顶化出一把乌黑头发，在水下飘荡四散。

　　小姜瞪着眼睛看它变化，等了一会后不见其他动静，问道：“……就这样？”

　　三千岁的眼睛已被头发挡住，声音在水下听来有点发闷。

　　“如何！我是不是很高大威猛！”

　　它现在这副样子实在很滑稽，鱼不像鱼人不像人，形体虽有初步模样，动作却不太好看，活像个撅着胖屁股的小孩。

　　小姜忍不住大笑起来。

　　他笑得是前仰后合，即使本无恶意这声音也大了些，到最后三千岁估计有点恼火，扑通一声打出个半人多高的水花，溅得他一头一脸都是水。

　　小姜反应不及被泼了个正着，发髻遭水打散，衣服前襟湿了一大块。

　　他登时气得要跳脚，想找三千岁算账，这闯祸的小鱼却早已游远了。

　　一天不到被水浇了两次，说不郁闷是假，最糟的是身上的衣服还是借来的，现在又湿又皱，哪里还有脸还回去。

　　小姜后悔不迭，只能先想个办法把衣服晾干。他趁天还未全亮偷偷跑去了岛上的仙林，将衣服挂在最高的那棵树上，自己则趴在温水池里等。

　　这处仙林是煌采的地方，平时可怜可笑是不让他进来的。不过小姜算准了她们出现的时间，经常掐着时辰来这里玩上一会，从来没被捉到过。

　　仙林虽小，比起岛上其他地方也算得新奇，石如贝玉，草叶翡翠也似，其间开满烂漫花朵，色泽灿比烟霞。林中还有个小水池，常年保持温热，浸在里头舒服得随时都能睡着。

　　小姜现在就有点想睡觉。

　　今日醒得太早，本就有困意。那件衣服一时半刻干不了，可怜可笑暂时不会出现，他在这里先睡上一觉又有何妨？

　　小姜对自己的计划大为放心。他全身浸在温水里，换了好几个姿势都被石头硌得难受，最后干脆化出真身，摊开手脚趴在池边呼呼大睡。

　　兔子的身形要小得多，爪子柔软无力，身上浸水又增了分量，他睡着睡着就往池里滑下一截。小姜起先还知道往岸上爬一段，渐渐地越睡越熟，加之贪恋水里温度，扑噜噜往池子里滑下去。

　　头快要浸入水里的一刻，一只手及时将他给捞了出来。

　　小姜落在一块柔软的布帛上。布料吸干他身上的水分，那只托着他肚皮的手移到背上，给他抹去其余的水珠，还轻轻挠了挠他的耳朵。

　　这人的动作既轻柔又熟练，手心温暖，抚在身上非常舒服。

　　小姜在快落水时就已醒了，现下却闭着眼睛装睡，在适当的时候还翻了个身，一副没心没肺的熟睡模样。

　　池边滑腻，兔子身体轻巧，一翻身又慢慢滑了下去。小姜听到那人叹了口气，然后俯身把他抱了起来。

　　听到叹气声时他总算能确定来人是煌采，心里登时乐翻了天。

　　煌采让他趴在手臂上，一手托着他的腿。

　　“谁让你来这里的。”他轻声道，“要睡觉去别的地方。”

　　话虽然不太客气，他的手指却很温柔。

　　小姜装睡装得起劲，窝在他怀里是一动不动，只是煌采的手臂无法自然弯曲，他这么趴着其实很难受。

　　尽管如此他也不敢挪一下，生怕被发现自己醒着。

　　煌采抱着他走了一段，然后将他放在仙林入口处的一片嫩草上。

　　小姜等脚步声渐远了才悄悄睁开眼睛，见他已经取下了那件衣服，正拿在手里细看。

　　衣服还有些皱，他就一遍遍地抚平，再细细叠好。小姜这才发现他对这件旧衣珍视得很，简直当成宝贝一样。

　　不过再珍视也还是借给他了嘛。

　　小姜得意地笑了一声，在草地上打了个滚。日光已透过云层铺了满地，暖暖地倾洒在他的小肚皮上。

　　原来他对我还是挺好的。他满意地想。

　　* * *

　　经过仙林那一次，小姜发现了一个奇妙的规律。

　　他变成人身时，煌采一般不愿搭理他，偶尔视线相碰，他那眼神也说不上高兴。不过只要他变成兔子，煌采的态度就会好转很多。

　　他会允许小姜在身边待一会儿，有时喂他吃点东西，甚至会摸摸他的耳朵。

　　所以小姜现在大部分的时间都宁愿变成兔子在他身边玩闹，后来胆子大了还会跳上他的肩膀，虽然十之八九会被可怜可笑拎下来。

　　相处得越多他就越能摸清煌采的脾气。比起蹦跶乱蹿，煌采更喜欢他安安静静地趴在身边，最好一句话都不要说，让他以为自己睡着了就会轻轻抚摸他的背。

　　现在这情形比起之前实在要好得多，除了有一点让他不太高兴。

　　煌采总是叫错他的名字。他抚摸他耳朵的时候，会轻声地喊他“跳跳”。

　　之前桃花谷里的火尾也将他错认成一个叫姜跳跳的人，因此小姜对这个名字很是厌烦，可惜煌采喊错名字时一般都是他装睡的时候，不好跳起来反驳，只能装作没听见。

　　他就这样乖巧地伏在煌采身边，想方设法讨他喜欢，甚至错过了一次去桃花谷的机会。

　　岛上的天梯已有许久无人问津，就在下一个月出岛的日子到来前，终于有位稀客到访。

　　银铃响起时，小姜警觉地感到不对，噌一下蹦起来就要往地上跳。

　　他当时正趴在桌子上，离开地面太高，急忙调转方向往煌采身上扑去。

　　“怎么了？”煌采话音未落，门外可怜可笑已在行礼，隐约还有个女子声音。

　　果然是煌弦来了。

　　小姜最怕见到她，情急之下钻进了煌采的衣袖，扭动身体往里面爬。

　　“别闹，快出来。”煌采一手把他拎出来，刚要将他放到地上，小姜一个蹦跶扑过去抱住他的腿不肯撒手。

　　煌弦的脚步声已近在耳侧，他甚至能感觉到这位仙女身上的迫人寒气。

　　可怜可笑将她送至门口，又去端来香茶。小姜避无可避又不敢堂而皇之跑出来，只能躲在煌采衣服后面，爪子紧紧抱住他的小腿。

　　煌采想必也知道他害怕煌弦，没将他捉下来，只是不动声色拍了拍他的脑袋，示意他别抓得太紧。

　　煌弦已然坐下，小姜透过衣衫缝隙都能看到她华丽的裙角。

　　她呷了口茶，问道：“那小畜生跑哪去了？”

　　煌采答道：“去了桃花谷。”

　　他说谎话跟说真话一样淡然，小姜觉得好笑，又对煌弦这说法有些生气，便拿爪子在他腿上轻轻挠了一把。

　　“他倒是自在。”煌弦冷笑道，“怎么样，他变回你朝思暮想的模样了没？”

　　煌采沉默一会，道：“没有。”

　　“那你可死心了？”

　　“未曾死心。”

　　煌弦道：“你想想清楚再答也无妨。我又不会剖开他肚子把宝珠取回来，你怕什么？”

　　谈话进行到这里，小姜已听不明白他们在说些什么。他滑到煌采的脚踝处，换了个稍为舒适的姿势窝着。

　　煌弦仍是语气冷冷，只听声音就让他浑身不自在。

　　“那小畜生自己找死惹怒了仙君，你救他一次已是仁至义尽，何苦再去救第二次？现在可好，他变不回原来的样子，你那些苦心统统白费，竟然还不知道死心，我这当姐姐的都不知是该哭还是笑。”

　　煌弦顿了一会，又道：“还是说，你成天看着张一模一样的脸心里就满意了？煌采，过不了多久云兰仙君就会派人把他接走，趁着人还在身边，你记得多看几眼。”

　　她话带嘲讽，煌采垂头不语，两手将衣袖绞成一团，看得出难受已极。

　　小姜其他的不明白，这最后一句却听得分明。若煌弦指的是他，那意思分明是要将他送出仙岛。他又惊又急，拼命抓挠起煌采的衣衫。

　　煌弦并不晓得他也在房中，又说了些其他事情，问他的手伤恢复如何，在岛上过得可好。这个时候她的语气才缓和下来，能听得出对煌采颇为关切。

　　因为有小姜挂在身上，这次煌采未能送她到天梯底下，她倒也没说什么。

　　煌弦离开后，小姜跃上他的膝头，拿下巴去蹭他的手指。

　　他尽力作出一副惹人怜爱的无辜模样，期望听到煌采说不会把他送走。

　　“你听到了没？”煌采道，“有一天会有人将你接走，那时你就能离开仙岛了。”

　　小姜轻咬了一口他的手掌。

　　煌采抽出手，将他抱去旁边的椅子，之后一直没有再说话。

　　小姜等了好久都不见动静，忍不住隐去兔子的形态，焦急问道：“你们要把我送去哪里？那个云兰仙君是什么人？”

　　他在他面前化出人身时，虽然只有一瞬，仍是清清楚楚地看到了煌采眼中难以掩饰的失望。

　　“你那时就会知道。”

　　小姜看出他不想回答，只得把一肚子疑问压下去。

　　他看似安静地坐在椅中，心里却已翻了天，一想到自己要被送走就着急得坐立难安。

　　“我以后都不来吵你。”他试探问道，“能不能别把我送走？”

　　煌采看了他一眼，有那么一瞬间他生出一种错觉，似乎煌采也会舍不得自己，将他送走是情非得已。

　　但是下一刻他就明白，这终究只能是错觉。

　　煌采别开目光，低头将被他扯乱的衣服抚平。

　　“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