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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重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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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世上,不可斗量的除了海水,还有沙子。
当刑笑一睁开双眼,入目尽是漫天星斗。
东方有角宿,属木,为蛟,主七宿之首,有双星如苍龙双角。
龙角乃斗杀之首冲,故多凶。
沙漠苍凉荒芜,入夜的沙漠更是孤寒入骨。
刑笑一见鬼一般腾地一下坐起身来,过激的动作令他浑身止不住的颤栗,仿佛这身躯原本并不属于他自己。
之前黄沙已经将他的身躯掩埋近半,这下突然起身,沙子漱漱抖落,终于露出一身斑驳褴褛。
刑笑一木然瞪着自己这副身躯上数不清的刀伤,眼底缓缓沁出血丝……
没错,是刀伤。
他确定自己没有认错。
这些刀口有的伤在皮外,早混着沙子干涸结痂,更多的却是深可见骨。
陈旧的老痂被撕裂成狰狞的豁口,皮肉血碎混着沙子,糟如一丛丛深褐色的污泥团垢,深处犹自慢渗着鲜血。
夜里看不清血的色泽,好在嗅觉率先回笼。
刑笑一嗅到了自己的一身腐朽,以及腐朽中杂糅着一丝淡淡的铁锈味儿。
这是活人鲜血的气息。
他这才确信,自己是活着的。
除了嗅觉,身体的其他感知尚且麻木,刑笑一只得凭借这点子血气摸索查探自己的身体。
终于,最严重的伤处找着了,是左胸季肋间紧邻的两道刺伤。
正是这直逼心脉的两下子,几乎要了他的命!
念头方生,刑笑一心下没来由的就是狠狠一寒。
电光火石间,一股莫名的躁怒跟恨意突地冲入脑海,只短短几个呼吸,竟如摧枯拉朽般肆虐,不给他丝毫喘息的机会。
恰在这时,身体的痛觉倏然回笼,刑笑一顿觉头痛欲裂,周身如入烈火寒冰!
下一刻,无数碎片般的记忆画面在脑子里疯狂闪回,他看见暗无天日的铁牢,看见遍地的尸山血海,还有杀戮,全是杀戮……
不,不对,这不对!
理智的否决与嗜血的欲望互不相让,将他撕扯得几近癫狂。
霍然间,刑笑一怒睁猩红双目,仰天无声咆哮,最后一丝神智令他右手突然暴起,一如来自九幽炼狱的修罗鬼爪,对着左胸两道刺伤悍然刨下!
“呃啊——!”
皮囊上的剧痛犹如一记千钧重锤,将他脑子里的苦痛癫狂瞬间淹没。
沙漠。
沙漠,就像一名喜怒无常,却又单纯绝美的无知少年。
千百年来,他不老不死,沉落在亘古永恒的孤独里,绝望的敞着襟怀。
他流泪,万鬼同哭,他展颜,夜落星沉。
失去意识的前一刻,刑笑一依稀远远看见一道伶仃伫立的身影,苍白,孤冷,杳然不可迄及……
朦胧间,刑笑一做了个怪异而冗长的梦。
梦里有一种叫做迷彩的颜色,像是一种信仰,青葱而深沉,又像是深埋在骨子里多年,前一刻尚触手可及,转身竟已溘然长逝,再无踪迹可寻。
梦中时空交错,光怪陆离,刑笑一又不止一次的看见幽暗铁牢,尸山血海,还有止不住的嗜杀恶念,以及莫可名状的业火与恨意。
这些痛苦既像是亲身经历,又似并非他确切的过往。
那感觉陌生而迫近,惊寂又蒙昧,令得他不得不浸染,不得不承担,犹如一副身躯,双重神魂,你争我夺了二十九年,终于在他撕开心头烂肉的瞬间,来了场你死我活的了断。
二十九年的疯魔令他完全忘了自己是谁,唯剩一个挟裹着残破记忆的名字,徒做嗟悼。
刑笑一魇着了。
他已经意识到自己在做梦,偏就是醒不过来,这种现象叫什么来着……
对了,叫睡眠障碍……
不,不对,这都什么狗屁醪糟的怪话。
妈的!
给我醒,醒!
刑笑一浑身一抽,双眼陡然怒睁!
霎时间,曝烈的日光骤然刺目,刑笑一好悬没被刺瞎。
他本能的赶紧闭眼,第一时间抬手遮头。
结果这一抬不打紧,就听哗啦啦一连串金铁交磨声,两只手腕子同时飙起一股沉甸甸、灼辣辣的擦痛。
他猛然意识到什么,心念电转间浑身一激灵,脑子彻底清醒了。
重伤的身躯疼得铺天盖地,独有一股子绵绵不绝的衷肠,然而对于此刻的刑笑一来说却是种另类的鼓舞。
对生存下去的鼓舞。
今朝有酒今朝醉,只要人当下是活着的,哪怕下一刻让他变回阶下囚都无所谓了。
想通此节,刑笑一浑身一松,九尺长躯彻底舒展开来。
身下是温热柔软的细沙甸子,身上铺展着明艳骄阳,除了双手被铁链束缚,没法子大张着摊开,他还真不介意露一手儿大字形躺尸销魂术。
这应该是初春的沙漠,夜里极寒,白昼却颇喜人。
这一身劳什子的重伤呦,直把个刑笑一折磨的越发慵懒,连眼睛都不怎么乐意睁开,端的是没处儿说理。
因这一丝来之不易的惬意,刑笑一无声的勾起嘴角,只可惜被他一脸破落的大胡子遮了个严严实实。
外人看来,他这尊容跟一具曝之荒野的凶尸别无二致,除了卖相惨淡,只剩让人捂鼻子了。
沙漠里的风阖该是萧瑟肃杀的。
不知是不是心境使然,刑笑一却觉这风吹得委实妙哉。
融融细沙被徐徐搅扰着直往人的颈窝里钻,舒舒缓缓,若即若离,一如亲密之人在为你吹抚伤口,殷勤小意的轻柔劝慰。
他正享受着,一道阴影突然兜头罩下,风一下子停了。
这谁?
谁特么这么不识相?
刑笑一张口欲骂,哪知喉咙里登时扯痛,跟吞了烧透的烙铁似的,牵得胸腔肺叶子绞碎一般。
胸骨纠结痉挛,脏腑麻痛如割,抽到嘴边的一口老气生生给他喘了个肝肠寸断。
剧痛使人警醒。
再睁眼时,刑笑一的脑子立时静默了一霎。
就见三步之外,沙丘之上,一道瘦削修长的身影逆光而立。
骄阳偏斜,刑笑一看不清这人的脸,唯独一个伶仃伫立的轮廓。
这人的半截身影正是打断他沐浴光风的罪恶源头,只不过此刻他理智已然回笼,现实总归要面对。
刑笑一索性就这么半死不活的横在这沙丘下,作势艰难的撑起眼皮,以死狗般的目光将三步之外这人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
散发,赤足,一身素衣沾满尘沙,下摆已经皱得不成样子,看似不修边幅,偏腰带盘扣整一排打的近乎刻板,腰间还别了只玉色的羌笛……莫不是个书生?
应该不是。
哪个书生放着好好的书不读,倒来这鸟不拉屎的沙漠遭罪,不饿死也给渴死了。
再说哪有行止如此怪异的书生。
刑笑一面儿上装死,内里早在搜肠刮肚,给他那些遭乱的记忆碎片挨个儿过筛子。
他现在完全扯不清自己是谁,是一个疯了将近二十九年,却在一夜之间不药而愈的杀人重犯,还是一个曾经拥有过某种深沉信仰的别的什么人。
自身情况都没个掌握,更遑论找出自身同眼前这人的关联了。
这条命留之不易,方才一时疏狂,实在是件危险的事。
若这人当真未存敌意,那他这腕子上的铁链镣铐打哪来的?
敌不动,我不动。
沙漠可不是等闲荒野,吞噬个把人命跟吃饭喝水一样容易,别一不留神再把命给葬送回去,那可就冤了。
眼下他重伤在身,打昨夜到现在更是滴水未沾,粒米未进,任何一丝精力都是极奢侈的存在……
念及吃饭喝水,刑笑一顿觉满腹下水一阵瑟索空虚,嘴里边儿咸干咸干,头沉身也痛,偏还得死忍着,怎叫一个苦逼。
由头一旦上心,身体上的反应便越发叫嚣起来,刑笑一立时就觉两眼昏花。
好在轻缓的沙风又起,刑笑一心头一警,不适感便被他强行克制了下去。
忽然,三步之外的人影动了。
这人朝刑笑一横躺的地方迈了一步。
那步子不大不小,不疾不徐,因是赤足,是以整个脚面都陷进沙子里,破皱的下摆刚好遮住脚踝,不多不少,不偏不倚。
刑笑一被这人三分之二的影子遮住,一时有些晃神。
“你刚刚,笑什么。”
这人甫一开口,竟是操着一把极其冰冷的声线。
冰冷之余,似还带了两分意在言外的森幽凉韵。
这他妈的!
刑笑一整个囫囵活人都给这调性刺激精神了。
然而……
他作势虚弱的微微伸手,却又被镣铐压迫的绝望模样,目光乞怜的把对方望着,嘶哑如破锣的嗓子勉力扯开,堪堪答非所问的求道。
“救,救我……”
“……”
这人极其浅淡的扫了眼沙漠里的濒死囚徒,却又仿佛什么都没听见,脚下无甚所谓的再次朝前迈了一步。
这下刑笑一已完全置身于这人的阴影之下。
越靠近,他对这人的观察就越真切。
这人的素衫虽被风沙所侵,骄阳下仍泛着晨曦般的晕泽。
蓦地,某道记忆碎片狠狠撞上他的神经,脑子里有个直觉立时下了判断——皇室岁贡,极品云丝!
还有那只羌笛……
带血沁的阿史那玉!
还有腰带……
蟠蛟扣,缪云纹,隐龙卫!
刑笑一的头突然爆痛!
恨意犹如开了闸的洪水,摧枯拉朽般往他脑子里狂冲倒灌,他猛然瞪大充血的双目,恶念令他哪怕一爪劈穿眼前这人的脑袋,都难泄心头之恨的万一!
什么重伤,什么活命,所有的理智在这一刹那通通灰飞烟灭!
电光火石间,刑笑一豁然翻身而起,昂藏九尺如山岳横移,直激得狂沙滚浪当空倒悬。
却见他身披烈阳,鹰视狼顾,整个人如疯似魔,癫狂不可一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