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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老树和白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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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离市中心很有一段距离,是活了几百年的老城区。
老城区里的小区也是老的,不大,绿化做的差强人意。
六层的民居楼外墙是沉沉的颜色,佐以凝成块的黑色油渍和斑驳后半悬着的墙皮。
冬季穿着珊瑚绒棉袄的婆婆和在夏日里挂着松松垮垮的背心的爷爷是小区的主力军,当然,这里少不了有一长串还不及他们佝偻着的腰背的小娃娃。
老城区被裹了一层一层的风尘,有时会突如其来的冰凉,更多的时候会变成铺天盖地的呛人。
但它也是有谈资的地方。
小区里有一棵树,很大,虽然不及福建那棵出了名的大榕树的“独木成林”,但对于居民们来说,它已经足够成为在好友圈里夸耀的原材料了。
榕树待在这很久了,但是没人能解释它的年龄。
隔壁家的刘爷爷虽然和楚爷爷是每天都要干上一盘的棋友,但对这棵树的见解却相左到了十万八千里;一个信誓旦旦的说是清朝来的,另一个则一口气把寿命拉长了一个王朝更替,斩钉截铁地说明朝便有了。
两个年龄加起来早就过百的老头为这事吹胡子瞪眼的折腾了半个小时,掀了一盘下了四个子的棋,最后在刘奶奶答应让他两今晚各喝一小杯黄酒之后握手言和。
所以小孩们都不太相信两位爷爷的话。
相较之下,他们觉得容哥哥的话更有道理。
容哥哥全名叫容安,年纪其实已经有二十七八,但是长着一张娃娃脸,看起来能把年龄折了一小半。
他在市里工作,每天六点刚过就要开着车穿过半个城去上班。
容安晚上回来得晚,但是口袋里总有各式各样的糖,所有在榕树附近玩的小孩都能分到;老人家们一开始也拦着,拦不住之后坐在不远的地方乘凉打趣。
刘爷爷说,小安这是榕树下的散财童子。
散财童子有些不大一样。他有一辆小轿车,周日休息的时候他总是会把车洗的发亮;车子平日停在小区里的棚子里,晚上一起睡的都是有些锈迹的老二八大凤凰。
他乘凉的姿势在小区里也是独一家的,寻两棵榕树旁的树,挂一个迷彩色的吊床,躺在里头,抱着平板插了耳机,有时看电影,有时就这么睡着了。
容哥哥说,这棵树没活那么远,是民国时才有的。
他说这话时斩钉截铁,孩子们虽不知道他的底气从何而来,却都信服得很。
哥哥,民国是什么时候啊?
民国,民国就是一百多年前。
一百多年有很久吗?
久啊,你每回吃饭都要吃好久,如果是从民国活到现在,你要吃十几万顿这样的饭呢。
小女孩的眼睛睁得圆圆的,小嘴张着,她到了换牙的年龄,有几颗小米粒露出来了。
哥哥,那可真久啊,我不想去民国,我不想吃那么多饭。
好,那就不去。
他拨了拨小女孩今天扎的羊角辫,软的,滑的,一看就是家里的大人用了心力。
民国的孩子在这么大的时候大多是没有饭吃的,没有米,也没有二合面的馒头,玉米饼都是爸妈爷姥抠抠索索好容易才省下来的。
吃不饱,半大的孩子的肚子能整晚整晚的哀哀叫,只好摸着黑去水缸里头舀水喝,大冬天的硬灌几嗓子,满肚子的凉水听起来还带响。
没有书读,没有玩具。
小孩的腰上栓着绳子,另一头被年轻力壮的劳力把着,在山里掘地挖菜。
磕碰流血是常有的事,嚼点草药往上头一敷,已经算是不错的待遇了。
打仗,到处在打仗。
朝廷和外面的人打,军阀打,军队里的人有了冲突,也打。
村子里的人倒不打,他们舍不得浪费力气,于是人心里的坑坑洼洼都变成了下阴刀子。
十三四岁的孩子接不了庄稼人的班,没地种,地全都被血染透了,他们大多被送去当了兵,拿自己的一条命换点东西吃。
这世道每天都在打仗啊,半大的孩子不知道自己在为谁打仗,也不知道敌人是谁,只知道打仗就要死人,打仗是留不下全尸的。
精瘦的新兵们层叠堆着,堆好高好高,裤脚烂的,脸花的,手耷拉,一个个探过去都没气了。
爹,你看看这些人命,值吗?
说话的人是分统的女儿,叫安榕,他听过这个名字,有儿女的老兵谈得多。
穿金戴银的,那身料子得比我家囡囡所有衣服合一块还贵,是我没用,同人不同命啊。
分统没有儿子,安榕是他的大女儿。
安榕没裹小脚,不喜欢去舞会,她总是跟在父亲身旁,分统的办事处旁还有她的一张桌子。
她劝父亲,说不能将新兵当沙包,光用人是填不满填不满这个无底洞的。
他的命也是她救下来的。
几个老兵痞把他推进冬天的河里后站在河边幸灾乐祸,被她和她的卫官发现了。
她说:对不起,让你受苦了。
他的这条命是用富贵人家才能吃到的好药救起来的,养病的时候,他每天能吃着两干一稀,猪油炒出来的菜特别香。
可他没再见过她。
她招近卫,可他没练过,也没路子,第二轮就被筛了。
她招亲兵,这回进去了,但对他来说只是换了个名头,带兵的不是她。
她……
她死了。
她和分统一起,死在了北上开会的途中。
那天春光灿烂,街道干净,有两朵花飘到他头上,没有烟火,却有云霞。
她的车被炸飞了,白裙子变成了焦黑色,盘好头发披散了一地,脸上有黑灰,可仍是好看。府里的少奶奶们一夜之间作鸟兽散,分统的尸首在城门挂了几天,熏出恶臭了才扯下来一把火烧了,近万的兵直接被别人鲸吞。
他不怕啊,他没什么好怕的,这条命都是靠她才撑到现在这个时候。
他把她护在怀里。
她好轻,世上怎么会有人这么轻,好像快化开了。
两个人走了好远好远,走到没打仗的地方,这里没有人烟,没有屋子,只有破烂的地。
白裙子躺进了地底。
他在白裙子旁住了下来,种了一棵榕树。自己搭木屋,吃野果,当猎户,把她的名字倒过来就变成了自己。
外头还在打仗,树长高了,他却停在了那一年。
“哥哥,今天你带了糖吗?”
女孩的声音把他拉了回来,他下意识的摸了摸身旁的榕树。
榕树的树干是令人安心的棕褐色,和药汤一样。药汤旁边有一块饴糖,树旁边也有。
“带了呀。”他温温柔柔的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