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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铜钱香 ...

  •   北魏太和五年夏末,鹿城下了一场小雨。
      坐落在北魏领土北部的鹿城,隶属于北魏皇族围场。据说太、祖四处征战、粮草不济时恰好途经此地,看见漫山野鹿,军队捕鹿充饥,不但解决了军粮缺乏之困,还一鼓作气击溃了南楚的军队,将曾经不可一世的南楚压制于江南数十年,奠定了北魏的百年基业,自此原本弱小的北魏才得以与西蜀、南楚成三足鼎立之势。太、祖视此为福地,建国之初便驻兵把守,划地为围场,不仅年年举行秋猎、三年一度大典,还下令原本居住在此的百姓挑拣良户尽入军籍,无特殊原由则须世代从军,以补围场驻军护卫之缺。
      北魏皇族久居太平城,皇帝陛下不便离都之时便会派深受器重的皇子或亲王代行秋猎仪式,但三年一度的秋猎大典却从不缺席,北魏皇族对鹿城的重视程度可见一斑。
      达官贵人们重视鹿城,鹿城的百姓们却不见得愿意一辈子龟缩在这方小城,尤其是被强行征召入军籍的良户。
      北魏仿效南楚采取九品中正制,却不死板照搬,除了将本国内士族按照九品之分品评优劣,就连寒门也以良户、平户、贱户三分。南楚士族认门第家世,更认历史,后晋之族即使一时风头无双,品阶格调也比不得那些日薄西山的大族,更别提一般寒门与士族犹如鸿沟般的地位差别。而北魏却不以为然,反而极其鼓励寒门通过仕途军功晋升,以此来保证上层阶级血液的活性。
      一般来说,良户有入仕从军资格,一朝得势便能跃入士族,平户务农经商从军均不受限制,但除特赦外均不允许入仕,少数最底层的贱户则多是俘虏罪人之后,只能做些脏贱之活,没有允许不得擅自离城,仅仅比奴隶多了些许自由。
      围场虽受重视,却也不过是一年一时的光景。良户尽数入军籍,按本朝从军入仕只得其一的惯例,等于说是直接绝了仕途,可现下虽说不是完全天下太平,可距离太平城不过五百余里的鹿城哪里能有仗打,没有战功可挣,一辈子熬死了也就是个普通军户,哪里像其他地方良户们升官来的痛快。可以想象,原本有机会更上一层楼的鹿城良户们是何等的不甘。
      挣不到军功,入不了仕途,鹿城良户们只好把眼睛都放在为期一月的秋猎上。若能趁此机会博得太平城里贵人们的青眼,便可跃出龙门,有望晋升士族。
      所以今年代皇帝陛下来鹿城举行秋猎仪式的怀安王元恒等皇子便是全鹿城人眼里的香饽饽,百夫长卢俊安也不例外。
      此刻卢俊安正恭敬地弯着腰伺候在怀安王车前,小心谨慎地只敢看着自己新靴子的鞋尖。
      “殿下明天要亲自上阵,拔得秋猎头筹,你去挑拣一个弓马娴熟、熟悉地形的良户给殿下充作向导。”怀安王当然懒得亲自与一个小百夫长说话,一应命令都由一位士族出身、样貌清秀的侍君传达。
      卢俊安心里早就有合适人选了,试探性道:“下官手下正有个少年,骑射在军中都是一流的,只是出身略低些,是个平户。若是殿下不嫌,下官便命人唤他过来,如不合适,再重新细细为殿下挑拣人选。”
      那侍君回身与车内贵人耳语一番,重新下车道:“平户也无妨,重要的是有真本事。你在前带路,我要亲自考校一番。”
      卢俊安喜不自胜,忙将人带向营房。
      因为早上才下了雨,营房前的土路都十分泥泞。卢俊安心疼自己的新靴子,又怕贵人近侍不悦,悄悄瞥了一眼侍君的脸色。想不到这位侍君面色虽有些不悦,想是厌恶这泥路之脏,脚下走的却十分稳当,一双锦靴并未沾到多少淤泥,看来确实有几分身手。
      一行人停在营房南端,门开着,并不大的房间一躺一站着大小两人。
      “少爷!”一个穿着旧军服改制衣裳的少年气冲冲地站在门口,冲着大白天就懒散躺在太师椅上的少爷喊道,“壶都要烧干了,你就不能动手提下来吗!”
      少爷十六七岁模样,脸上盖着本书四仰八叉地仰躺在吱呀作响的太师椅上,虽看不清长相,但一身旧军服却也还显得整齐干净,就是举止懒散了些。
      他慢吞吞地把书拉到胸前,脚尖轻轻一点地面,又悠然自得地晃起来,生怕摇不散那不堪重负的老椅子,问道:“那烧干了吗?”
      小少年揭开水壶瞧了一眼,道:“没有。”
      “那你急甚?”闻言,少爷不咸不淡说了一句,又把书盖在了脸上。
      卢俊安简直要被这个懒散小子气得火冒三丈,这下被侍君看见了,万一侍君要是不悦,好不容易到手的鸭子就飞了。他又瞥了一眼侍君,果然见他眉头微皱,冷冷道:“这就是你极力推举的人?这般懒散如何能成大事。”
      卢俊安面色尴尬,走近了些握拳举到唇边咳嗽了一声,算是提醒。
      屋内的少爷听见这一声熟悉的咳声,立即起身笑道:“老卢。”他与卢俊安熟悉惯了,孤身一人的卢俊安一向爱护少年如弟如子,从不介意他这个有些逾越的称呼。
      卢俊安板起了脸,呵斥道:“没规矩,还不出来见过侍君。”
      少年愕然,这才发现稍远处还站着一位衣着清贵、相貌不俗的世家公子。
      “什么书能让你读到与周公论道?”侍君有些讥讽道。
      少年递上书本,颇有些不好意思:“前些年赶集的时候在书市看过的《南华经》,囊中羞涩买不起,只好手写了一本。”
      那侍君翻看了一番,面色却甚是古怪。
      他举起那本手抄书,问道:“集市上看见的《南华经》,你自己默写出来的?”
      少年很自然地答道:“是啊,翻了一遍就记住了。”
      “你倒是记性不差。”侍君道,他出身士族,修行者常看的经典自然烂熟于心,他方才翻看时发现这本手抄的《南华经》断无一字之疏漏,若是真像这少年所说只是翻看了一遍就记下并能全文默写,这便是极为难得的天赋了。
      更何况,这书上的字行云流水,风骨具备,墨染形神之韵,笔书金石之意,丝毫不输于他在太平城所见的大家书法,他暗暗记下扉页上的落款“谢在”二字,想着就算这少年骑射一般,回头也可以向酷爱书法的怀安王举荐一番。
      侍君先前的不悦消去,真存了几分考较之意,吩咐道:“取弓来,我要看看他的箭术如何。”
      卢俊安早有准备,亲自从一旁的兵卒手中接过一张硬木弓交给谢在。
      谢在拿着弓环顾四周,看见百步外那棵老苹果树,笑道:“射个苹果下来敬侍君。”他娴熟地搭箭引弓,啪的一声轻响,一颗红润的苹果落地。
      “糟了,忘记早上下过雨了。”谢在看着泥地里那颗红苹果尴尬一笑。
      不必吩咐,自有懂眼色的兵卒小跑过去取回了苹果,拿水冲洗干净后可见苹果毫无破皮,依然光鲜红润。
      侍君清浅一笑,颔首赞道:“好少年。”
      谢在射完了箭还见他没有还书的意思,眼巴巴地看着他手里的书,道:“侍君能不能先把书还给我?”
      卢俊安那个气啊,瞪了谢在一眼,低声斥道:“还惦记这点干什么。”
      侍君皱眉,问道:“怎么,这书很珍贵?”
      谢在看他皱眉,只好笑了笑,道:“笔墨都是跟书市赊的,得给他们抄书才有书看,一本书净赚十五文钱。”
      那侍君颇有些惊讶于谢在的市侩精明,道:“我看你字写得不错,想来书也读过一些,怎么小小年纪浑身铜臭味这么浓?”
      谢在瞥了一眼在屋里探头探脑的小少年,颇有点持家不易的感叹:“书中有箴言却没有饱腹之粮啊。”
      这话倒是引得侍君一笑,他晃了晃那本书,道:“既然这般,回头补给你便是,这书我就拿走了。”他看了一眼卢俊安,“向导不必另找了,就这少年便可。明日秋猎仪式开始前,你亲自领他过来。”
      卢俊安没想到刚才还面有不悦的侍君这会这么干脆了,小意提醒道:“不必再禀明殿下再行定夺吗?”
      侍君眯了眯眼,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本出自谢在之手的《南华经》,道:“无妨,殿下会喜欢他的。”
      ……
      “你是说这书是一个鹿城平户出身的普通军卒手写的?”怀安王元恒翻看着那本《南华经》,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确实被这书上的好字惊艳到了。他自幼习字,多年来深得太平城诸位书法大家的指导,自然也写得一幅好字,太平城的年轻士子们能以一字得怀安王一句称赞,便身价倍增。
      侍君欠了欠身回道:“那少年的记忆力也甚好,这书是他看而后默的,不仅如此,他箭术也十分精妙,百步之外射下苹果而不伤及果身,想来会是个好向导。”
      怀安王放下那书,笑道:“梓君很少夸人,能入你眼的人必然错不了,明日便由他带路。”
      名唤裴梓君的侍君面对怀安王的夸奖毫无得意之色,斟酌道:“秋猎仪式的‘头猎’意义非凡,能得‘头猎’者便能得陛下青眼。殿下既有意要得头猎,其他人也同样志在必得,明日殿下不但要全神贯注于狩猎,更要小心别处的暗箭。”
      怀安王点点头,深以为然:“本王何尝不知,尤其是三哥,他在骑射上一向与我在伯仲之间,此番争夺‘头猎’,他便是本王劲敌。”
      ……
      “这么好的机会你告诉我你不想去?”卢俊安简直要气得把面前这家伙打一顿,“你告诉我你咋想的,为啥不愿意去?”
      谢在认真道:“您说这次来了几个皇子?”
      “成年的五个都来了,还有两位不上场的小皇子。”卢俊安回答道。
      谢在又问:“那‘头猎’得来的野兽有几头?”
      卢俊安瞪了瞪眼睛:“肯定只有一头啊!”
      谢在苦着脸伸出一只手,五个指头来回动了动:“您想,五个皇子抢只有一份的‘头猎’,还不得抢破了头?”他眯着眼睛,略有点秀气的脸上浮现出几丝与年龄不太相符的阴沉,“围场里草深林密的,五个皇子分别带着自己的人马进去了,说好听点是去打猎,到时候风吹草动一箭射出去,谁知道射中的是人是兽?怀安王带我去,一方面要我当向导,另一方面让我在前面打头阵,何尝不是多找了个挡冷箭的。”
      “您真不会以为这差事这么好领吧?万一那位殿下有个什么差错,侍君出身要是高点估计逃得了一死,我这样的平户小命哪里保得住?您也知道我向来最是惜命的,到时候真要动起手来,我可不敢保证自己会舍命去救那位殿下。”
      卢俊安拿这家伙有些无可奈何,低声劝道:“那你也不能一辈子就龟缩在这吧?鹿城就这么大点地方,又没个机会让您去挣军功,不趁这个机会搏一搏,你难道就打算一辈子只当个普通军户啊?”他自嘲地笑了笑,“何况你就是个平户,像我这样的良户,熬上几十年也就是个百夫长了,你能甘心?”
      谢在低头看着自己沾满泥水的旧靴子:“以后总归还有办法,不行的话可以申请平调到北边打草原蛮人去。但是牵扯到皇族的事情,太麻烦,一不小心就要牵连丢命的。”
      卢俊安按着他的肩膀,咬牙切齿道:“你能等,青蚨能等吗?他那病,早点去太平城就多一分活路。你要是得了怀安王青眼,找上个把名医还不是手到擒来的事情?这些年你就连那几个抄书挣得铜板钱都不放过,不就是想攒钱给青蚨治病吗?”
      谢在想了想青蚨那小家伙气鼓鼓的模样,嘴角渗了一丝笑。
      虽然有风险,但是好像还是值得一试。
      “铜臭?只有铜钱才是香的啊。”某个浑身铜臭味的少年兀自感叹道。
      卢俊安在他头上拍了一把,递过来一双新靴子:“去吧小子,穿上新鞋好走到太平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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