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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第 20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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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掀起门前隔断,迈入房内。“阿姆,我回来了。”虽是夏夜的傍晚,可这屋子里却常年焚着炭盆,“回来了。”“嗯。”我将那件大氅搭在外间的衣架上,脱下木屐膝行入内里,阿姆正偎在窗前,烛光明灭,我担忧的抬手摸一摸阿姆的额头,忙拿了药石起身去煎药,阿姆却拉住我的手,“阿姆?”“桔梗,陪阿姆说会儿话吧。”她望着窗外天色,和我絮絮言说。“阿姆,尚医局的大夫说了,这药金贵的紧,耽搁了熬药的时辰药效便不好了,我先去给您煎上药再说。”“桔梗,”阿姆抬手轻拢我的发丝:“阿姆的身子阿姆自己清楚,怕是不行了。”桧木编织的屏风在烛光里有些黯淡,那隔扇上绘制的马匹形销骨立,眼前风铃声阵阵。我手指一颤,鼻子一酸,上前抱住她:“阿姆莫要胡说,大夫昨日来看时不时还说了,阿姆只是近日劳累罢了,哪里来的不行了。”自古以来,女子三岁,廿三,五三乃是大忌之年,最易遇逢身家性命灾厄,但若挺过,便如顺水行舟,阿姆正直这第三个大年。“这么多年下来,在这寒气逼人的宫闱里,阿姆只有桔梗,桔梗亦只有阿姆,相互依靠才能捱过来,若没了阿姆,桔梗该怎么办呢,您不能,丢了桔梗呀。便是为了桔梗,阿姆,请您快些好起来吧。”良久,阿姆叹了口气,摸了摸我的发。“我让你送去的信送去了吗?”“嗯,送去了,今日正直那贞观殿东二间的阿穆姐姐避讳方位,信送给她了,她说先收着,改日沐尘洗洁再观看。”她闻之点点头,便再没说话,只一遍一遍顺着我的发,望着那百叶窗外,远处的脉脉寒山,不知再想些什么。
我陪着阿姆说了会儿话,她便犯起了困,给阿姆盖件衣服,我外出汲水给阿姆煎药,庭院里,在那杻轱辘井前,却是轻抽噎了一阵,抬眼望一望那漫天的浩瀚繁星,跪下来对着天磕了磕头,又抱着桶赶向屋里。
九月九,乃是五节之日,五节乃是西国大节,更是这宫闱极注重的盛日,于本月丑日,举行[试帐台],寅日,举行[御前试],卯日,举行[见女童],规矩甚多,越是繁忙之日,这宫规管辖越是森严,行差立步万不可出什么差池,内缝寮接了一堆无丝染纹的布料,走廊之上,隔扇帘下,女官们跑来跑去的,倒是主子们休闲,殿下人终日在帘外奏着乐曲,和那命妇,女官聊话。
冷泉苑,那一串开得极好的藤花坠在松树下,我奉旨来此找那管事姑姑拿这单子上的物件,彼时站在廊下等那外出的姑姑,轻抬眼,那廊下八角铜铃阵阵,蝉鸣阵阵,空气有些稀薄,夏日恹恹,我打了个哈欠,却觉得脚下一软,有什么服帖的偎着我,垂眼去看,原来是那胖胖的阿翁,瞧样子是刚吃完午膳,酒足饭饱的,朝我拱了拱背,眯了眯眼,辞了呲牙。
“阿翁。”我眉眼弯弯,顿下身来,摸摸它的头,“夏日如此困倦,你怎的不午睡呢?”语罢,我从袖袋中取出一个香囊,拿出一片蜜饯来,放到它嘴边:“乖啊,来,给你吃。”它瞅了眼蜜饯,眯了眯眼,撇开头,扭着肥肥的身子便转身向回走。“阿翁?”我回头瞧一眼,姑姑还没来,便追上它。清凉殿内隔着罗帷,内室销着冰,双耳四足银莲纹熏炉内,香烟一线袅袅,正直夏日中午,内外廷寂寂无人,看着阿翁径直进入内里,我在帘前迟疑一下,方掀起隔断进去,禀声消息,探头探脑,小声唤着阿翁。
阿翁径直入了内里,一转弯便不见了踪影,我转过层层屏风,掀开重重帷幔,呵,这只贼猫,跑到哪里去了?这样想着,眼见得不远处帘帷轻动,闪过一计猫影,眼前一亮,一个箭步便跑过去,转过帘帷,却哪里瞧得一星半点猫影儿?而蝉鸣一声长一声短的送入清凉殿,我却瞧见那百步开外屏风之前矮榻之上,这盘膝坐着名少年,矮几之上摆着一盘手谈尚未结束的棋局,玉石棋子收在玉訇之内,粒粒黑白分明。
我驻下步子,望向那个人,有些好奇。虽是我冒然闯入,而那人却好似并未察觉,彼时卸了狩衣,只身着一件白色单衣,便这么气派而端正的坐着,修养倒是极好的。
难道是在午睡?我如此想着,便抬起小脚,转身便要迈出内室,却在此时听闻一声:“喵呜。”身子一滞,我停下来转过身去,便瞧见那阿翁正从那矮几之下钻出来,看我一眼,打个哈欠,抬手去碰那棋局。我心下暗惊,虽说阿翁是御猫,可那也是主子赏脸,瞧着眼前那位也不是可以随意招惹的人物,倘若惹了祸事出来,岂有好果子吃的道理?
念及此,我不由面色一白,转身便迅速而蹑手蹑脚的向那阿翁跑去,边跑边摆手:“阿翁,收住,收住啊,可千万别乱了棋局,惹怒贵人!”眼见得便要捉住那只肥猫了,却在千钧一发之际,那肥猫一扭身,跳上了矮几!噼里啪啦,棋子散落一地,俊秀的少年皱了皱眉,阿翁挑衅的看我一眼,向我呲呲牙,可是惹我一跺脚,一阵羞恼,上手便要取它,而便在我抓住它尾巴的时候,那肥猫一跃蹦向那人的怀里!而我由于动作幅度过大,袜子踩在了衣角上,抓着那肥猫的尾巴被牵连的向前带去………
好动者,云电风灯,嗜寂者,死灰槁木。擒贼先擒王,拿蛇拿七寸。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宫闱浩瀚,哪处帘帷深处弹拨着这首桃夭,飘散在偌大的内廷内,好似一声声叹息。
千钧一发之际,少年抬手反接住那扑过来的“凶器”,收在怀里扼住颈子,反压在席榻之上。青丝与那银丝交缠飞舞,尔后落下,那银丝落在我的耳窝,轻轻的痒,而那梅花的幽香回荡在我的鼻息,发间,另我轻睁大眼睛。那矮榻之上的少年眉若远山,轻抬眼睑,古井无波的眸子里映着那彼时身穿海棠花色唐衣,抱着一只肥猫,扑在他怀中的软物。我忽然想起了阿姆曾对我说过的话:“红梅,乃是那冷泉苑的大人最爱的花色,嗜梅如命,说的便是那位大人。”
我轻抬眼睑,与那位高高在上的衿贵少年四目相对,望见那满目的倨傲淡漠,疏狂,和映衬在那点漆瞳仁深处我的倒影。矮榻之上,映衬芙庾花色的棋子铺了满席,竹影潇潇。他修长的指节微带三寸薄茧正扼住我的颈间命脉,眼仁淡漠瞧着我,只朱唇轻启:“你是谁。”
那时我年纪尚小,被一个青春期的少年这样反按在榻上,只懵懂不知,他问我我是谁,我心里想,我还想问你是谁呢。但常年生活在宫内养成的敏锐直觉,告诉我谨言慎行,于是我只望着那少年的脸,抱紧了怀里的猫,想了想,还是答了他的话:“奴婢乃是内缝寮,御茶坊女官桔梗。”他闻之皱了皱眉,仿佛要说什么,便在此时却听见那帘外传来一声话:“藤原小姐,您怎么站在这儿?”
听闻外间的对话,我与那少年都是一怔,我侧眼瞧去。那窗前浅重纱幔外,可不是立着名绰约的身影吗。而那帘外的对话还在继续:“原是含香姑姑,我也是刚到这儿,这不后山的梅子结的正好,我在前边园子里采摘些酸梅来,刚洗好了,这天气儿惹得紧,打算给世子殿下送去呢。”那被称作含香姑姑的笑道:“难得您有这份心,殿下知道了想来是无比欣慰,也是难为了你,太政大人早早的去了,尚在戴孝,一个女儿家还能想得那么体贴周到,也不愧殿下对您时时照拂了。”“姑姑哪里的话,殿下对小女有再生之恩,当初家父丧殁,我早已有了轻生的念头,若不是殿下,恐怕黛儿如今已是那寂寞荒山的一缕孤魂野鬼了。”“呸呸呸,小姐国色天香哪里的话呢?只殿下现在尚在午睡,还是请小姐先到偏殿稍作歇息吧。”“那便有劳姑姑了。”
那帘外的身影渐去,少年方才注意到我们的姿态不雅,睨我一眼,坐起身来。“来人。”他盘膝坐好,方扬声道,而那后殿候着听旨的藏人已是拍了拍手,示意主子醒了,准备好引茶,更衣,自个儿先提着身子进了来。
“殿下有何吩咐?”准备从榻上下来的我,一个小趔趄,险些栽下去。
“把这儿清理干净。”他合着一双美目扬声道。“是。”藏人头目起身来,装作不经意的瞅瞅自家主子,又不动声色瞅瞅我,在心中已是千回百转过万种猜测。
世子大人素来厌恶女人为名,因了所有蓄意接近殿下的女人没有一个落得好下场,这女娃娃倒是好大的胆识,那么小小年纪便知道爬上龙榻,飞上枝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