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阴曹地府(二) ...
-
地府吹来的风刺骨地冷,还好我被阎罗王裹在宽大的袍袖内,将阴风挡了不少。果然阎王宽仁,竟然为我一只兔子擅离阎罗殿,被酆都大帝知道了,可不知会不会又要把他贬到几殿去。我一时间有些感动了。
“小的蝼蚁般性命,怎敢劳殿下大驾……”
“不想被阴风吞了,就不要再说话。”阎罗王冷冷道。
我一咂舌,转眼却被眼前看到的场景吓了一跳。只见一条长队从远处一字排开,望不到尽头。走近了才看清队伍里排的都是一个个人,有凶神恶煞的,有贼眉鼠眼的,也有看着周正,甚至貌似潘安、面赛西施的,但此时却一个个死灰般脸色麻木地向前走着。队伍里不时有人哀嚎,刚开口就被身边的牛头马面一鞭子抽得没了声响。
我几时见过这种场面,不由得往后缩了缩。却听阎罗王说道:“此处等着照孽镜的人,生前都恶多善少。孽镜一照,前世恶行一览无遗,等着发配大小地狱。哼哼,万两黄金带不来,一生罪孽尤在身。此时后悔却又有何用。”
他说着,从人群中穿过,却竟然没有人发现我们。不一会儿便已到了队伍尽头。只见一高台约有一丈来高,上有一镜,大约十围,上书七个大字:孽镜台前无好人。此时镜中正显出一老妇手举藤条,叉腰站立,又有一少妇趴在地上似在捡拾稻谷。场景一转,老妇身穿大红喜服,那少妇却颈束一白色绢带,竟已悬梁自尽。镜前一判官手捧批命卷念道:“浮阳县民妇高刘氏,虐媳高张氏三年,又逼子另娶,致高张氏自尽而亡。阎王批你入那剥衣亭寒冰地狱受那碎石埋身之苦。带走!”说着便有阴司鬼差上前将那照镜子的老妇拖走。
我不由得又缩了缩脑袋:“殿下莫不是要我去照那孽镜?我只是一只小兔子,从无恶行,求殿下饶命!”
阎罗王听了却不答言,身形一转,却已来到了孽镜背面。
与正面不同,孽镜背面悄无声息,连一只鬼都没有,一片死寂。我竟然有点留恋起刚才正面的队伍,好歹还有点“人”气好不。
“世人都谓孽镜照人前世之恶,于我,却有万般妙用。”阎罗王说着,手向镜背后一拂。一时间,晶光灿烂,镜子背后竟又现一镜,似乎也能照见人影。“此镜能照人五百世因果,我倒要看看你这兔子五百世前却是个什么东西。”说着,他把我往镜子前一放。那晶光更盛,我几乎睁不开眼。
待要勉力定睛观瞧,却只看得到眼前一片白光,什么都看不清。我待要回头开口问阎罗王,却只见他正仔细看着镜中,竟微微有些出神。只见他初时尚面色平和,看着看着眉头竟锁了起来,随后竟显出不可思议的神色来。一时晶光骤暗,怎么?我的五百世电影就这么放完了?可我什么都没看到啊。
我跳到阎罗王身边,急切道:“殿下!不知殿下可看到我五百世前却是何人?”
“……不可说。”阎罗王似乎还没有回过神来。
啊?等了半天就给我这三个字?耐下性子来又问:“那我五百世前叫什么?”
“不可说。”
我的兔子脾气有点要往上冒:“那今世之劫可有解?”
阎罗王突然一把抓起我来,一字字道:“今世你只要仍旧乖乖做一只兔子,安分守己,我保你长安太平。”
什么?闹了半天还是要做兔子!够了啊你们!
“殿下适才言道,天命便是殿下所命,殿下能断我轮回之道,为何不能成全?”我在他手中挣扎道。
可这阎王翻脸比翻书还快:“世间轮回皆在我手,天命却在天,你这兔命……”话说了半截又咽了下去,却又面色温和地加了句,“乖乖听话,是为你好。”
“阎罗王殿下正义宽仁,能赦苍生,却赦不了我区区一只兔子?我自问生于世间,不曾有过罪愆,为何要受世世戕害杀伐之苦?”我牢牢抓住他的手掌,兔爪几乎要嵌入他肌肤里去。
“冤孽啊。”阎罗王轻轻一叹道:“小兔你只知杀伐轮回之苦,可知这世上还有一种人,永世不亡,却生无眼、耳、鼻、舌、身、意六根之感,永世不享色、声、香、味、触、法六尘之娱。他们又去问谁讨要个说法?”
我全身只觉一阵凛然,虽然每世苦短,但我至少还闻到过青草芳香,尝到过露水鲜甜,感受过阳光拂身之暖。我不禁哂道:“竟还有这种人!”
阎罗王望向远方,眸中仿佛深藏了宇宙般苍凉,挥手一指道:“那便是我八十万阴兵。”
我努了努嘴:“阴兵本就没感情,没感情就不痛苦。”
阎罗王瞥了我一眼:“众生平等,皆有缘法。罢了,既然你还如此冥顽不灵,我便送佛送到西,赐你绝情忘性九转灭世毁天丸一枚。”他挥手便从不知何处掏出一颗红色小丹丸。
“什么什么丸?”
“服用此丸,便脱离轮回之苦,登永生境界。”
“那还等什么!快给我吃!”
“且慢。此丸服下后,便与我这些阴兵无异,永世供我驱策,你可愿意?”阎罗王眨了眨眼睛。
什么?让我与这些行尸走肉一般永生永世活在这幽暗地府?我伸出的爪子在空中又停住了。
“这样吧,此丸就放在你身边,你若哪天想通了,愿意来当阴兵,再吃不迟。”说着,他将那丹丸塞进了我的长耳朵里。“至于现在嘛,你还是听天命为兔道吧。”
说着,他突然将手一放,我竟随着阴风向外飘去。“殿下!阎王!你不能不管我啊!“我急叫道。
只见他朝我摆摆手:“记住,安分守己便是长安太平,做一只兔子比什么都好。”
我被刺骨阴风包裹着散入无尽的黑暗里,心也像沉入了万劫不复的地狱。遥遥地,听见有个人轻轻地叹了口气:“这么做,是对,还是错……”
那声音淡淡的、悠悠的,但我听出那是阎罗王。他似乎忘了我有一对善听的长耳朵,尤其在这万籁无声的绝望的幽冥里。
.
“哎哟!是哪个没长眼的小鬼!”孟婆被我砸得半晌都直不起腰来。
“婆婆,又是我。”我吐吐红舌头。
孟婆用她的那双老花眼前前后后左左右右仔仔细细盯了我一圈,终于想起来道:“原来又是你这只兔崽子。每年都来叨扰我老人家不算,还一次比一次更可恶,这次干脆从天上掉下来想砸死你孟婆婆?”
“不敢不敢,婆婆几百年来待我不薄,我可当您是亲婆婆,亲近还来不及哪。”我连忙凑到她脚跟去,谄笑道。
“哼。这儿个个死鬼怨魂哪个不恨我到牙根子里,就你这兔儿嘴巴像抹了蜜似的。可别想从婆婆这儿捞些什么去,要捞啊,呵呵,就这孟婆汤一碗!”说着,端出一只脏兮兮的破瓷碗来,往我面前一送。
“婆婆,啧啧,我一只兔子哪用得着喝个什么孟婆汤啊,不劳您费心,这汤您留着,后面等的人多着呢。”我连忙又推回去。
“阎王要你三更死,哪敢留你到天明。投胎不喝我这孟婆汤,小心奈何桥上滚三滚!这兔儿一年比一年聒噪了,快喝了投胎去吧。”
“婆婆怎的如此狠心,小兔还想陪您一会儿,聊会儿天给婆婆解闷。”
“嘿,怎么几百年下来,这兔儿还是这么矫情,反正过不了多久又要回来报到,不如早投胎早又见到婆婆,乖。”说着,手拿着碗又朝我送来,力大无穷。
这孟婆神看似老态龙钟和蔼可亲,我却知道最是狠辣无情,多少次见她遇着再厉害的冤魂厉鬼却总能灌得一手好迷魂汤,可见其手段之厉害。凭我?我在风中抖了抖身子,一万个我也不够她玩的。唉,阎罗王如是,孟婆如是,阴曹地府的人要是懂得网开一面,连母猪都会上树。
“婆婆还是这般狠心。”我红着眼睛道:“不求不喝,只求婆婆开恩,我要用我自己那碗,不要这个。”对于这只不知道多少鬼喝过的碗,我只觉得头皮发麻。
“你自己那碗?什么碗?”
“婆婆怎么又忘了,每世投胎必用此碗。小兔寄放在婆婆这里,碗上还有个……”
“哦。对了。是有这么个碗,碗上还刻了个胡萝卜。”孟婆一拍脑袋。
“婆婆,说了几百次了,不是胡萝卜,我最讨厌胡萝卜!”我气不打一处来。
“喏!这不就是。”孟婆不知从哪里翻出来我那小碗,指着上面的图案说。
“婆婆你看,这是个捣药用的药锄。”我赶忙接过来,纠正道。
“药橱?是个啥?与我府中那汤碗橱相比如何?兔儿如此着紧,莫不是哪个小相好送的?”孟婆眯着眼笑道。
“婆婆又取笑了。此碗天生天长,第一世便跟我至此。这药锄图案也不知何人所刻,我当它护身符。若不是这兔身实在不便,早带着世世投胎去了。”我捧着碗,等了片刻,疑道:“怎么婆婆不赐汤?”
一旁孟婆却早坐了下来,脱了鞋,翘着二郎腿,拿出一把长剪刀,看样子竟然准备开始剪脚指甲:“你婆婆老了,早没力气一碗一碗地煮汤。现如今,这奈何桥下忘川都是我煮的汤,你既不要舀好的这碗,就拿着你那小相好的碗自己去舀吧。”说着,冲着遥遥忘川努了下嘴。
.
奈何桥上熙熙攘攘,每个人的脸上都映着河对岸人世间的亮光。每个人都懵懂着,憧憬着。是啊,喝了孟婆汤,每个人就都是一个新生的人,憧憬着那新的一世,前生无论贫穷、富贵、苦难、吉祥,都已与此世再无瓜葛。因为那是新的一世,终于重新再来的一世,可以再次挥霍的一世。
桥上有多热闹,桥下就有多冷清。如果桥上是那重生的喜悦,这桥下便是死寂的绝望。掉下奈何桥,便永生永世只能做一只桥下鬼,河水时而寒冷刺骨,时而如烹油烈焰,日日受此折磨,不得往生。我盯着面前黑黢黢墨汁一般的河水,一想到这些,只觉得河里似乎有几百双眼睛正齐刷刷盯着我。不知道还好,知道了孟婆汤居然就是忘川水,叫我是喝还是不喝!
“小兔子,你在磨蹭个什么劲,快喝!”孟婆的声音突然从耳边炸响。回头却见她仍远远地端坐着剪指甲,波澜不惊。
好吧,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我把心一横,舀了一碗河水,刚放到嘴边,却见碗里细细长长的一条一条不知是什么东西。仔细看了看,差点晕厥过去,竟然是指甲!突然想到孟婆正在干的事情,我再也撑不住,趴在河岸边就“哇”地吐了出来。
就在这时,从河里突然伸出一双鬼手,猛地圈住我的头就往河里拽去!我完全失了重心,耳朵只听“嘭”地一声,我已整个掉进了忘川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