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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水浴凉蟾风入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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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着十三那双似乎可以洞穿一切的眼睛,沉吟了一会儿方嫣然笑道:“八公主过誉了,其实寒凝心里远没想到那么多。寒凝只是自知还没有聪明到可以玩转后宫却不出事儿的地步,而家里目前的形势也没有到要寒凝不顾一切地拼命出头的必要。所以目前对自己的要求,也就是安分。”
他摇手轻笑道:“董鄂,我是不觉得曦和有什么过誉的。要知道像你们这些出身名门,样貌生得比别人好却又偏偏饱读诗书的女子,最难要求的就是自知之明。而你,董鄂,有的时候,你冷静得简直有点儿可怕!”
看着那双盛满笑意却泛着精光的眼睛,我张口预辨,可脑内却无一言。
我不是绮霰,藏拙并不是我的目的。何况,连我都能在几天之内,凭几个动作就拆穿她的本意,对这些拿谋算人心当生存状态的人,她那点小伎俩,又瞒得了谁呢?倘若让人把偷东西的手都按住了还琢磨着砌词狡辩,那错的,就不只是自作聪明了。
庙堂之上的算计,一言一行,一举一动,招式上的技术含量都堪比华山论剑。而这种自以为聪明的玩儿法,对他们来说,就像是在看一场事先已经排好了戏码的套版,到头来,也不过是一场自暴其短的笑话。
这么长时间以来,对每一个看穿我的人,不论是飞痕•宜妃•沈宛还是眼前的十三,我从来都没想过矢口否认或者是砌词狡辩。因为在这种地方,自云守拙和自作聪明在本质上,并没有什么不同,都是藏不住的。既然老早就让人看了个十成十,又何必再给人家一个机会自我膨胀地看轻自己呢?索性大大方方地承认,就算死,我这个高傲的灵魂和他们都是平等的。再说了,我从来就没说过我自己笨,不过是不想动手罢了。要是有谁不小心被误导的话,那就是他笨了,怨不着我骗人。何况,照十三的目的看,他此刻把话说开了,应该是为了以后说话方便,并不是想找我麻烦。倘若这点儿试探就自乱阵脚,非但让他对我徒增反感,反倒像是在说他眼拙了。我在这个地方一没立场,二没资格,没事儿招这些人讨厌做什么?
我端起茶碗浅啜,良久方开口问道:“十三爷想找寒凝,几时都可以。却偏偏选这个时候,爷就不怕有人趁机借题发挥,寻爷的晦气?”
低头轻吹手上的茶碗——君山银针。手里这杯香气清高,味醇甘爽,汤黄澄高,芽壮多毫,条真匀齐,且着淡黄色茸毫,看样子是尖茶中的极品。不过对我来说,这岳阳楼的上品贡茶,除了冲泡的时候芽竖悬汤中三沉三落的景象比较有趣之外,实在是没什么好喝的。只不过现在气氛有点诡异,我只是想在十三想清楚怎么答我的话之前,给自己找点儿事儿做。
“十三爷,董鄂格格,小的送菜上来。”
十三回神清清嗓子方沉声开口:“进来”
我下意识地抬头,只见刚刚在楼下招呼我们的掌柜指挥着几个小姑娘端着托盘走进来,将各自手里的碗碟放好后便轻声转身退出去,中间杯盘落桌之时,半点声响不闻。其井然有序的程度,堪比皇廷。
我心里不由赞叹:九爷实在是个商业奇才!像这样规模的酒楼,听说他在京城就不光只这一家。何况他的生意所涉及的领域也不单只是酒楼,还包括了赌坊,当铺,药店,服饰店,首饰行,歌舞坊,各种档次,无所不具。而且据小道消息:八大胡同里,至少有三分之一是他的本钱。一个天朝皇子居然把主意打到妓院上,他想做的,恐怕就不只是生意了。能够把这么多门类各异,且档次不同的生意细致到连最低等的小丫头都不会出错,这里面所需要的人事管理的能耐和精力,怕是不亚于治理一个国家。更何况,管理生意只不过是他每日日常生活中很小的一部分。八面玲珑的官场人情,器械工具的精心钻研,通晓四国的语言天赋,加上还要时不时地抽空维护他那醉卧花丛的浪荡公子哥的形象……这个家伙每天看似悠闲的忙碌程度,或许根本就不亚于他那个号称旷世明君的皇阿玛。
掌柜指挥所有人下去后方向我们请安:“十三爷吉祥,董鄂格格吉祥。九爷听说十三爷和格格大驾莅临小店,怕小的们招呼不周,怠慢了贵客,特地吩咐奴才按爷和格格素日里的喜好,从各个酒楼调来最好的厨子来小店伺候两位。另外,九爷说,十三爷……”掌柜面有难色,支吾了一下,偷看了一下十三的脸色。
十三笑着冲他摇摇手:“说吧,让你这么个伶俐人儿支吾这么半天,肯定不是什么好话。九哥他说爷什么了,你说吧,没事儿,爷扛得住。”
掌柜小心地陪笑看着十三,小声说道:“九爷说十三爷在姑娘们身上用的功夫不大多,常常得罪了人还不知道,难为董鄂格格顾着爷的面子,始终没发作,一直在这儿陪着。叫奴才给格格带个话儿,说难为格格这么半天委屈自个儿在这儿坐着,格格平日里吃的药已在厨房煎着了,九爷请格格不必担心误了服药的时辰,索性好人做到底,替他多陪十三爷坐会子吧!另外,九爷听说格格素日里是不喝银针的,特地叫奴才换了精制的云雾。知道格格担心小的们手脏,这茶碗是新的,蒸茶的时候也没经过外人,从里到外都是丫头们动的手,请格格尽管放心慢慢喝。”
微笑着向掌柜点头致谢,回头迎上十三略带紧张和歉意的目光:“我不知道你是不喝银针的,很难喝吗?”
我含笑看着他,轻轻摇头:“还好”
“我只知道你身子不好,却没想到过会不会误了你吃药的时辰,还让你劳了这么半天的神,有没有哪儿不舒服?要不要叫太医过来瞧瞧?”
他以为我是纸糊的吗?我满心苦恼中也听得露了几分苦笑,他是真的很紧张,戏是做不到这么真的。
我释然地摇摇头,微笑道:“没那么严重。太医吩咐的是每日申时前后吃的,早一点儿或者晚一点儿也都没什么要紧。是外婆紧张,非要弄得跟定时钟似的,搞得家下人也一块儿跟着人心惶惶的。再说了,”伸手掏出怀表看了一下,轻笑道:“不是还没到吗?”
他拿过一盏灯,俯下身仔细观察我的脸色,半盏茶的时间方放心道:“面色看着还好,就是憔悴了些。亏了九哥心细,要是连累你出了什么事儿,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跟太君交代了。”站起身向掌柜道:“回头替我谢谢你家九爷,就说今儿的事儿是十三考虑不周,多得九哥帮忙周全,改日定当登门道谢。”
“是”掌柜应声转身告退,我突然想起件事,连忙阻止:“等等”
“格格有什么吩咐?”
我冲十三眨眨眼,回头微笑道:“你家面点师傅的手艺很好,做出来的桂花糕甜而不腻,滋润松软,只是不知道是不是一定要趁热吃味道才好?倘若冷着吃也无所谓的话,我想打包。”
掌柜躬身向我回道:“回格格,敝店的桂花糕定是要趁热才好吃的。不过请格格放心,九爷知道格格喜欢这种点心,方才已然派了师傅到府上了。另外,宫里面平日伺候格格的姑娘,九爷也吩咐人去教了,保证格格想吃的时候,随时都有新鲜的。”
果然!都说明珠的绰号是万花筒,一盘小点心也能费这么大的心思,送这么大一人情。看样子,外公这个御赐的头衔儿是时候该退位让贤了!
微笑点头道:“替我谢谢九爷”
等掌柜应了声退出去,我转头看着一脸若有所思的十三,同谋似的笑着眨眨眼。没理会我难得一见的玩儿心,他认真地盯着我沉声问道:“你确定,你真的没事?”
他是真当我是纸糊的了!九爷也是的,没事儿吓唬他做什么?心下一阵感动,在这个时时被动的环境里,他首先考虑的,还是我的安危。不论将来是敌是友,这个男人,都是值得以生命相付的。不知道以后他的兆佳会是个怎样的女子,能够与这样的男人相伴终生,她真的很幸福!
感激地看着他关切的眼睛,轻声安慰道:“我确定,我是真的没事儿。何况,你听到了,九爷已经叫人把我的药放在厨房了,我不过是换个地方可还是按时吃药啊!又没误了时辰,能有什么事儿!”
十三眼光在我脸上转了一圈,没有再多问。可过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好奇道:“点心里面,你真的最喜欢桂花糕吗?”
“嗯,”我歪头想了想,“倘若面前摆着三样平日最常吃的点心:三鲜莲花酥,德懋恭水晶饼还有桂花糕。那么,前两样我会每样吃一口,而桂花糕,我会吃一口半。”
他沉默了半晌,叹了口气,自嘲地笑着摇了摇头道:“那么,你头先问我的问题,似乎是用不着回答了。”
我赞同地点点头,在朝堂上,被借题发挥的时机和政治形势的紧张未必是同一回事,可政敌的耳目却是时时存在在你身边的。他所等待的,是天时地利外加人和,可以在最适当的时机到来的时候,累积敌人所有的罪状,一次就将敌人整个儿撂倒,永不翻身。而在这个时机到来之前,所有人,都是安全的。
十三伸手从桌上倒了杯酒,轻酌一口,半天方开口道:“其实我们这些皇子明面儿上是在各出其谋地互相算计,可实质上又有哪个能脱了皇阿玛的手心儿?倘若皇阿玛想办我,就算是朝野上下一片升平,也能找出个罪名把我拿下。可是如果皇阿玛心里没那个意思,即便是朝堂上危机四伏的时候有人寻出一大堆证据告我谋反,皇阿玛同样有办法替我开脱。我这几个哥哥都是聪明人,眼下十三爷我可是圣眷正隆的,这个时候不管给爷安个什么罪名爷都有办法脱身,告爷的人倒是要被安个居心叵测之类的。这么明显损人不利己的事儿,他们才不干呢!”
我点点头表示赞同。
就像历史上秦桧杀岳飞一样。倘若没有君王的默许,哪个臣子有这么大的胆子谋害忠良。历来所谓的宠臣之所以被宠,难道就只是帮着君王琢磨声色犬马就行了吗?这点儿事儿谁不会干呐!套句和绅说的话“宠臣,人家凭什么宠你呀!”单只会揣摩圣意是远远不够的,想君王之所想,急君王之所急,不但要适时替君王说出他想说却碍于君威不能说的话,还要懂得适时牺牲名声替他担罪责!历代所谓忠臣的悲惨就只是因为是奸臣当道吗?皇帝就都是糊涂蛋?别逗了!
他的目光没离开酒杯,神色冷清地一如天上的皓月。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曾经只能凭空想象的夜半凹晶馆的凉意,这个时候倒是体会了个分明。
“所以,眼睛看得到的紧张,往往却是最安全的。就像当年额娘过世的时候,皇阿玛把曦和交给宜妃娘娘抚养,整个宫里都在偷偷地为曦和紧张。要知道虽说郡主在封号上比公主低一级,可是飞痕,现在该叫八嫂了,像她们这种倍受依仗的亲王家的格格,有时连我们都是要绕着走的。那时我和曦玉常常坐在一块儿担心她会不会被八嫂欺负,谁都知道八嫂的鞭子是不认人的。”
那倒是!回想我第一次见到飞痕时的情景,我认识她那根鞭子可比认识她本人早!
“不过,整个皇宫好像只有曦和本人不这么想。”
“八公主?为什么?”
“曦和说她有一次看到八嫂的一个宫女打碎了瓶子,跪在地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可怜得不得了。可八嫂却只是冷冷地扫了她一眼,问了一句‘哭得这么委屈,你做对什么了?’曦和说这句话给她的触动很深,她第一次放下成见认真思考八嫂所谓的跋扈背后的思想,也是第一次站在客观的立场来观察这个神采飞扬的女子。她说她似乎想通了皇阿玛把她放到宜妃娘娘身边的目的,从八嫂身上她收获了太多不属于主流但在现实里的确有用的东西,而这些是在德妃娘娘身边的曦玉永远都体会不到的。”
的确!
我含笑喝了口茶方道:“八福晋的方式一向都排斥哭哭啼啼和怨天尤人的。寒凝还记得第一次见到八福晋的时候,她也是在打人。那时,寒凝直觉上第一个反应,居然是那个宫女怎么哭得那么难听!也许,寒凝骨子里的想法,也和八福晋一样。做错了事就已经是不对了,首先应该想着怎么补救吧!哭是什么?哭完了问题就解决了吗?这么做,是在博取同情还是倒打一耙?受损失的人还没说话呢,她先哭得委屈无比,这和恶人先告状有什么分别?”
他定睛凝视了我一会,方摇头轻笑道:“你和曦和的角度真的很合,我现在是完全理解为什么宜妃娘娘会找你做她的伴读了,因为你们根本就是同一种人!这么多年强迫灌输的谦恭理论对你们居然都没有丝毫的影响!
我这两个妹妹说是一母所生,可是骨子里的东西却完全不一样。曦和从小就不同情弱者,她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处境的好坏,都是自己争来的。辛苦努力获得财富地位的人就要受到唾弃,反而因为自己懒惰导致三餐不济的人就要被所有人同情。倘若富人不纵容这种懒惰不周济他,就要被人说成是为富不仁?天底下哪儿有这样的道理!”他无奈地摇摇手道:“有时候虽然觉得这丫头的话有点极端,但事实上也确实反驳不了。而且,比较起来,温顺善良的曦玉反而更让我担心。她那从我额娘那里继承来的天赋的善良,在德妃娘娘身边学会的小心和谦恭,让她这么多年来就只懂得一种生存方式。她们都是要去和亲的,倘若对方是个无礼莽夫,我这个做哥哥的真的很难想象曦玉会把自己弄到一个多悲惨的境地!”
“十三爷!”
他释然地微笑,灿若星子的眼睛里俱是真诚:“董鄂,曦和和你同年,可她毕竟和你我不同。身为皇家公主,她的环境面对的利益冲突并不是很多,相应的,见识到人心险恶的机会也就不多。虽然是冰雪聪明,可比起要到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不单要保住自己,还要把影响力扩大到完成皇阿玛的任务,巩固大清江山,她的经验还远远不够。碍于祖宗规矩,我这个做哥哥的平日里并没有太多见她的机会。所以董鄂,作为兄长我拜托你,用你的聪明才智帮曦和铸造武器,让她的幸福多一分可能。十三这里,重重拜托了!”
望着那双诚恳的眼睛,眼眸之中俱是嘱托。眼神中闪烁的光辉堪比日月,第一次让我有想哭的冲动。这个人平日里恐怕打死他都不会求人的!是谁说帝王之家没有亲情的?只是他们身上担负的东西太多,先君臣,后父子,先君臣,后夫妻。这是皇室必然会有的斗争,没什么邪恶善良之分,也没有对错,只有胜败。就算是内心里真正有的那少之又少的骨肉亲情,也是不肯轻易展现人前的。
你见过有哪个直接表明自己爱憎的帝王有好结果的?不是他所爱的东西被毁就是他自己亡国。
帝王的宠爱从来都不是白给的,早晚都是要还的!只是到时的代价比起当初得到的,不知要重了几何?
卫子夫的布衣皇后的地位,不单陪上了弟弟,外甥给汉武帝打击窦氏外戚,开疆辟土,临了还要因为他对卫氏家族的忌惮,把儿子和自己的命也跟着陪上。就连看似情真的唐玄宗,最后还不是用杨贵妃的青春芳华来保住自己的风烛残年。无情最是帝王家!从小受着这种教育的帝王皇子又能期待他们身上有多少人情?可今天,他竟然对我这个明显站在敌方阵营的人,毫不顾忌地展示他的弱点,只为了能给妹妹多一分的保护,让她的幸福多一分的可能。面对这份发自内心的真诚,我又能说什么?
我叹了口气,觉得心有点乱,没兴致多说些什么,也不想猜了,至少,现在不想。清清嗓子,微笑着看着十三:“多谢十三爷的信任,寒凝虽然不才,但爷的嘱托同样也是寒凝的责任,再说凭八公主的聪明才智,用智力开发潜力,并不是太大的工程。公主有宜妃娘娘的疼爱,八福晋的欣赏,太后的另眼相看,还有您这个兄长的时时牵挂,这么多股的力量定然会帮助公主找到属于自己的方向。有一份热发一份光,寒凝自当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