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而鸿》镇守海

1、第一章：落桐

　　我曾经想象自己的前世,是来自感业寺外的一撇淡黄色的梧桐黄叶。在倾尽了一生的阳光之后,遂悄然夹伴着丝丝的细雨,于晨钟暮鼓的敲韵下,洒落在香鼎遮掩、枝桠倒映的空阶上,完成生命中注定的腐烂。

　　而那空阶之上,寺门虚掩。推开尘埃历历的门,寺内是一个削了三千尘丝的女尼,双手合十,跪在佛龛前虔诚地祈祷。
　　木鱼声袅袅响起,萦绕着寺梁,盘成曲韵。
　　如果说任何的生命都将腐烂,那么在腐烂之前,或许我们还可以选择绚烂,当然,还有靡烂。
　　而这个女尼选择了绚烂,在她做下这个决定后,她敲木鱼的手便静止在了半空中,刹那间就化成了狰狞的毒计。
　　然后是...
　　染指江山,遇佛杀佛,流血漂橹,狼烟风沙。到最终她傲睨万生,易唐为周,端居于九五之上,一挥袍袖,满天臣服,试问域中,谁家天下!
　　她得到了万灵的跪拜,底下歌舞升平,四朝纳贡!
　　我似有所思,实无所想,象征性地叹了一口气,不为她,而为自己。
　　再静静地合上书,细看杯里的水早已经氤氲不出温婉的热气,突然想到自己,生命是否也同这杯水一般,随时间而已经冷却了
　　早早地冷却。
　　到了现在,我的梦境依然会出现两个画面,像电影中的镜头被切割成两个,一个画面是一只冰凉的鬼手,干枯而黄瘦,捏着一沓写满了字的A4纸,然后不断地撕扯。另一个画面是一张诡异---难以形容的骷髅脸,贴着镜头,对我嗤嗤地,冷冷地笑。
　　而我就在两个画面的夹击之下,不停地向远处逃离,身影越来越小,前面是滔天的白光,后面是汹涌的黑暗。
　　最终,黑越来越黑,白越来越白,于是我被定格住了,然后被黑白融化,吞噬。
　　很急促很急促。
　　就像你环着塑胶跑道跑了六圈之后,汗水簇簇,气喘吁吁,恨不得全身的毛孔都会呼吸,而来与外界进行气流交换。
　　但是这个时候却突然有人在背后用尽力气捂住你的鼻孔,气流猛然收缩,滞留在肺里。
　　然后我就迅速醒过来,喉咙干干地,久久缓不过来。
　　好像---流了不少冷汗呢!
　　我突然想将额头上的冷汗抹下来,舔一舔,但觉得有点怪怪的,于是打消了这个念头。
　　这种感觉有点犯罪中止的味道。
　　接着我翻开盖在身上的被子,将床上吃了一半的方便面甩下床去,被子上有些光怪陆离的花纹,我不怎么喜欢这种被子。
　　然后我从床上站起来,十七岁的身高加上床的高度已经接近天花板了,抖一抖被子,瞬间就哗啦啦地将整床的书籍,手机,闹钟,梳子,台灯统统都扔下床去。
　　再一个咸鱼翻身,滚下床去,开始无目的地翻找。
　　偶尔翻出一只袜子,就安静地,可怜起它的孤单,顺便附上---自己的孤单。
　　卧室狼籍得很,除了角落的书架还算是完整的,剩下的都乱七八糟。
　　房间不大,30平方也没有,床的左右各有一个巨大的窗口,但一般都是关上的,并且会覆上厚厚的浅色窗帘,我不喜欢刺眼的阳光。
　　父母长年不在家,所以没有人照顾我,事实上也不需要,我没必要别人跟着我,到小便的时候给我脱裤子并吹着口哨说“嘘嘘”
　　我一整天都在家里和宿舍之间跑来跑去,这种生活对我来说,像42码的脚穿上42码的鞋一样,刚刚好。
　　只是---有点不透气。
　　当然,不管怎么样,第二天的阳光,照进房间的角度还是与昨天的一样。
　　再接着,我漱了漱口,抹了把脸,就又提着没拉链的书包,开始整浸在桐香图书馆里。
　　桐香,我喜欢这个名字。
　　图书馆的馆主是一个老头,一个脾气很臭的老头。但是我很奇怪一点,因为他对其他的人都是很友好的,只是唯独对我板着脸,并整天对我说“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了。”
　　如果要比喻的话,这就像他放了一个闷屁,而所有在场的人中,只有我一个人闻出臭味一样,令人费解。
　　于是我叫他臭老头。
　　老头整天坐在镀着银色金属的轮椅上,在图书馆门外一边看书,一边喝茶。图书馆外有一树梧桐,盛如烟花,他就在树下,对着在他的图书馆里来来往往的人点头,以示善意。
　　有人说老头以前是一个非常贫苦的矿工,80年代后随大流也下了南洋,经历很多的艰难困苦,才浴血拼出了一代家业。
　　不过我不知道这其中到底有多艰辛,我只知道他到了岁数后,双腿就再也不能用了,走起路来颤颤悠悠的,再后来也只能躺在轮椅上度日了。
　　但他还是很豁达,对什么事都看得很开,人老了后,他将名下的所有的产业都抛开了,无所牵挂,就在这座城市的偏僻一隅,建了一家图书馆,也就是“桐香”图书馆。
　　六年前,他的老伴去世了后,他身体也开始江河日下,所以印象中他总喜欢说自己大限到了,要死啦,要去见老伴啦。
　　这个时候,我总会觉得他的头发很乱,很白,阳光透过梧桐,光晕淡淡,他也就显得苍老,而又憔悴。
　　其实,他很留恋这个世界。
　　他给自己的图书馆取名桐香,是因为他说过:“如果我死了,却注定没有人会记住我,那我至少要留一份清香在这个世间,就像这一片桐叶一般。”
　　他说等他死了以后,他会将这个图书馆捐给社会,给后人留一点恩泽。
　　这时候的他总是有点迷离。
　　而我总会反驳道:“臭老头,我说还早还早呢。”其实我知道,不晚了。
　　我突然再度想到我自己的梦想,那么些曾经的勃勃野心,现在都变成了细细的痒,然后就如翎箭一般,刺向了我铩羽而归的痛,千疮百孔。
　　这让我想到了万箭穿心,不过后来我觉得万箭穿心的人,都是面对着箭的,而像我,面对射来的箭一般是要逃跑的,所以最后的结果应该不是万箭穿心,而且万箭穿pi眼。
　　其实有些沟壑,是我倾尽了气力都难以逾越的,我力所能及的,只是任由沟壑里的污水,化成汹涌的波涛,歇斯底里地嘶吼。
　　想得太多了,心就有点儿累,于是我把视线从书的扉页移开,开始用一种呆滞的目光,打量着整个图书馆的空间。
　　图书馆是月白色的淡雅格调,月白色就是淡蓝色,稍显高雅。整个图书馆淡淡地盈满了一股书的墨香味,很醉人。
　　其间隐匿在月白色后的黑暗,就如同是来自欧洲中世纪海岸线上的潮水,向我的心坎青面獠牙地袭了过来。
　　书架在透过窗帘的弱光中若隐若现,轮廓稍是朦胧,光线附在书架的轮廓上,有点毛茸茸的感觉。
　　整整的一面窗帘几乎占据了图书馆南墙的一半,馆内原本就有点儿幽暗,外面的光线照进来后,穿过帘子,会发出淡淡的微光,就犹如黑夜之中,竖立的一面巨大的蓝色光幕,覆盖眼眶,魔幻异常。
　　我喜欢这种被黑暗包围的感觉。
　　就像是被人所遗忘的黑色郁金香,在角落里还可以自顾自怜,如果碰到阳光,我怕我会在瞬间枯萎。
　　“或者我真的只适合黑暗。”我发现自己在独处的时候是非常懦弱的,我会幽幽地自嘲自揄,像是小丑的独白。
　　“有时候,只有黑暗才能让你发光发亮,然而你必须借助光明才能看清你自己有没有发光的资格。”
　　一声遥远恍若隔世的声音突然在图书馆内的安静中款款传了过来。
　　这声音就像是隔着河,对岸有人在对着你呐喊,而声音清晰异常。
　　图书馆还有别的人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