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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section 2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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遭受苦难的人在承受痛楚时并不能觉察到其剧烈的程度。
反倒是过后延绵的折磨最能使其撕心裂肺。 ?
——《红字》
你不是我。就请原谅我不能原谅。
庆太。再见。
他依旧执着的讲述着照片的故事。
这是他第一幅作品。也是最后一幅。
“她吊上去以后,很快就不动了。”医生像没听见任何吵杂和右典的叫喊,只是看着匐在
地上哭泣的男人,声音里放着空,“我亲自拍的。”
我最伟大的珍藏,灵感来自于你,远藤。你得记住她。
“龙一……”举着枪的男人悲哀的叫了他的名字,好象已经从那孩子的声音和表情里咀嚼
出了血味,一瞬间他几乎是依靠着习惯了拿枪的双手才没把那沉重的金属制品丢在地板上
,身体因为体悟到了那孩子的疼痛,也开始一点点抽紧了,他把指甲隔着扳机掐进了手心
里。
门口本来有男男女女在为了这突然闯入的男人纷乱的争吵着,他们拉不住一个蛮横的警察
,然后门开了,新医生蹲在那里,远藤趴在地上,女人惊吓的捣住了嘴,男人变的像被割
去了舌头一样安静,警察先生掏出了枪。
“没事儿!头儿!”又一个邋遢的眼镜男出现在门口,“千叶医生只是被打晕了。”
男人和女人都惊讶的说不出话,愕然多于惊吓。好象这里已经不是他们熟悉的地方,为什
么这么多奇怪的人会大摇大摆的走进来,大摇大摆的叫喊说话,甚至有枪在眼前摇晃。
“叫不叫增援?”眼镜小心的问。
右典依旧笔直的举着枪,龙一只关心地上那个男人的反应,远藤抱着照片滚在地上,偶尔
抽泣着。
叫的来么?!他没空苦笑。
“让他们都出去……到大厅里去……别叫增援……没事儿……我能处理……”也不知道是
说来安慰谁的,他小心翼翼的,准备在门关上只剩下他和他和他的时候,再接近龙一一点
,再一点。
他这个角度看不到龙一脸,远藤仍然蠕动着,应该也没什么问题,只是,他始终莫名的感
觉到恐惧,一进门就察觉到了,龙一那个单薄的背影,更让他觉得浑身寒飕飕的,不知道
打哪刮来的风一路吹进心里,到处巴凉巴凉的一片片。
这是好容易重新封闭起来的的空间,右典很想从容的和那个沉浸在被一段过去渲染成几近
癫狂的情绪里的孩子好好说几句话,起码赶在那些不可挽回的压抑彻底爆发之前,哪怕是
一句安慰也好。
但他却无从说起。说‘龙一,都过去了,放手吧’这样的话么……
门又打开了。这次静静的。走进来的人好象出身高贵的绅士或者喜马拉雅猫那样,习惯走
路不发出一点声音。
门又关上了。同样静静的。一点声音也没有。
右典不是没听见。他背对着门的方向。他是在等,等那个人接近,才好发动必胜的攻击。
龙一还蹲在那里。身后的声音越来越近了。他忽然觉得自己的位置非常不利。他已经猜到
了。
来人是谁。
……
所有人都沉默着,在这短暂而安静的脚步声里。右典奋力的嗅着身后那男人散发出来的杀
气,就如他极力幻想面前这个背影或者凝滞或者癫狂表情。可他什么也闻不到,只有空气
,只有空荡荡的空气,就如他看不到什么,什么也看不到,眼睛里只得一个萧瑟的背影。
时间突然放缓了脚步,起码从他的眼睛里,看不到空间的在流动。但时间其实也过的很快
,他甚至没来得及想好要说什么用什么表情或者用哪只眼睛瞄准才比较好。
他向斜里退了一步。本来他和他和他,他们三个站在一条直线上,他正隔在龙一和迟到的
那个男人中间。现在他把他们三个人扯成了一个triple,尽管他只有一个人一双手一双眼
睛,但他还是倾尽全力要把另两个人都纳如他的控制之下。这个位置分开了他一起握在枪
上的两手。一只抓着枪,指向迟到的人,一只手揸开着,努力伸向龙一的方向,犹如一种
‘禁止’的告示似的。
他很想去看一眼龙一的脸。这个角度应该可以看到那孩子的脸了。但他还是没有看。他很
不舒服的扎着马步,手心、脊背还有额头热乎乎的头发里,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已经开始流
汗了。
迟到的男人很幽雅的站在那里,黑色的西装外套和淡粉红色的衬衫都很乖巧的贴在他身上
,他甚至打着领带。
迟到的男人长着一张不适合暴力的脸。更不适合象现在这样,用这种不疼不痒的表情闯进
如此疯魔凶暴的世界里来。
龙一就合适么。
右典下意识的又想去看那孩子的脸,他左边耳朵和脖子上爬满了鸡皮疙瘩,好象总觉得什
么不注意的时候,那边一蹲一卧一疯一癫的两个人就会发生怎样无法预测的事情似的。
但他仍然没有回头。迟到的男人手无寸铁,然而那绝不等于,他会比龙一更好对付。握着
枪的手里满是汗水。然后他仰起了枪头,改把枪身和手掌一起,朝向那个人。
“橘先生……”他要先表示出他并没有攻击性。
而且他已经料想到,如果橘庆太可以堂而皇之的走到这里来,那外面的人恐怕是已经全在
他的控制之下。但他不打算退缩,他始终有他最后的倔强。
“我了解你们要做什么……”他渐渐冷静下来了,揸着两手,分别伸向那对情人,“但我
是警察……”
他没把话说完。意思已经很明白了。他不能不会不可以让这种事情继续……
男人的目光却笔直的越过了他,好象没有听见他的话一样。右典知道他是在看着龙一。
右典也很想看看龙一。可这个时候,他突然想不出去看这一眼的理由了。尤其是在一个这
样的男人面前,谈不上伟不伟大,只是会让他觉得,莫名其妙的羞愧。
男人的眼睛里有许多难以描述的东西,只一瞬间,旁的一切就都被这种沉静的光芒比下去
了。
“这屋子里唯一拿着武器的人是你,警官先生。”但却是在对那剑拔弩张的警察说话。
那孩子从他走进来那刻开始就在抖了。从这里看不到他的表情,但庆太感觉得到,空气里
震动着的,好象那孩子的心跳,说不清沉重的激昂和沉重。
他很难过。他知道,一直以来,那孩子都希望可以永远把他瞒在谷里。现在他突然出现,
等同于告诉他那些缄默形同虚设,那些隐忍,那些不愿示人的过去,被瞒在谷里的其实从
来就不是他……对不起龙一,他在心里默默的念着。
我必须救你。
可是他还是低估了这个突然也是不得不被戳穿的秘密带给龙一的刺激。如果说右典那声‘
橘先生’还能让那孩子抱着一线微渺的希望,听到他声音的那一刹那,龙一就不得不死力
按着远藤的肩膀,才撑起身体没有倒下去。
远藤污糟的头发在他眼睛里淡下去了。他用最后一点力气把照片塞进远藤手里,眼前一阵
阵的黑。
他不知道说什么好。连同本来要和远藤说的话都忘记了。他也没办法静下心来想一想,也
许该说的都说完了呢……
远藤的呻吟突然高亢起来了,惊叫着挥舞拿了照片的手臂,好象要把什么可怕的东西丢出
去似的。龙一才猛然找回了呼吸,叫了一声:“不许丢掉!”
右典本来摆出十分戒备的姿势,准备用不以为然的态度回答橘庆太的质问,这会儿却终于
忍不住扭过头来看龙一这边。然后他瞪大了眼睛。因为那句‘不许丢掉’才一出口,远藤
就向被雷打中了一样,凝固的脸上满是厌恶、恐惧、痛苦、挣扎甚至委屈不甘这样复杂的
表情,爆了炸的调色板一样过度充斥着色彩,却奇怪的,每种情绪都刚刚好是那一分,绝
对不多,更分毫不少,好象电脑芯片计算过的一样,混合着却揉散了又其实暗地里被什么
控制着排列的整整齐齐,除了和不断吞噬着他的恐惧撕扯,他不需要再想别的什么,因为
有人早已经连下一秒的表情都为他预备好了。
那只哆哆嗦嗦的想要伸出的手里,正紧紧抓着一张照片,不知道是正要收回还是丢掉,或
者也许是不想收回想要丢掉,枯木一样支棱着,终于失去平衡连人带照片,往书架的方向
滚倒了。
这是差不多六个星期以来他头一次看到远藤,即使有过心理建设,毕竟他也是受害者,一
样错吃了药,但这一刻他还是被这幕奇异而扭曲的表演震撼了。好象江户时代操纵着木偶
的傀儡师那样,只是说了一句话而已,人偶们就纠缠着,摆出各种诡异的姿势来,就好象
眼前这个可怜议员先生,曾经只不过是挂着张心事重重的面孔而已,如今却这样狼狈的、
可怜的、悲哀的爬行着,好象软体动物那样一路留下黏糊糊的痕迹,让人看了就莫名的脊
背发寒,胃里更立即生出古怪的酸味儿来,难受极了。
然而那孩子脸上并没有如人偶师那样的柔魅却锋利的白,也没有熟悉的或想象中胜者的骄
傲,右典从没有看过他这样子,他看过的绪放龙一,永远是把刀锋藏在背后的斗士,含蓄
的笑着,冷漠的出招,没有嚣张和得意,只是骄傲着他的骄傲。
可现在。那里没有骄傲。那里满地创痍,脆弱胡天胡地。
右典的心里发生了一场地震,很多东西哗啦啦的碎了一地。他一时间忘记了很多事。忘记
了在另一头还有一个看似温和却其实更加危险的男人需要防备,忘记了自己有只手上还空
悬着一把拉开了保险栓的49毫米口径警用手枪,忘记了肮脏的地板上躺着一个肮脏的议员
,忘记了也许就在这扇门外,雏田、凉平、远藤家那些奇怪的废物们正被一群雇佣军关在
某个房间里等死。
确实碎了。就是碎了。很多坚持破碎了。
那孩子一侧苍白的横颜,光华下布满岁月切割的痕迹。他站在那儿,看着,看着。渐渐忘
记了为什么坚持。
“龙一……”但这几乎是和着血从心口拥挤出的声音,不是他的。
“记住她的样子!”那孩子却突然打断了这样缠绵的呼唤,急匆匆的,好象很怕听见接下
来的话似的,先赶着用自己的声音填满空荡荡的耳朵。
“诶……”右典的喉咙里挤出了一声叹息。你这样拼命的计算着,筹划着,憎恨着,等待
着,就是为了让他记住一个什么人么?‘她’,是你母亲么?那场火……他很想说点什么
安慰,张开嘴却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安慰那孩子的立场。
“龙一……”说话的仍然是庆太。只是这一次的声音,充满了可比刚刚更加沉闷的痛觉,
听得出他正在极力忍耐的,已经超越了一个情人堪负的极限。
“龙一。”他叹息着,强咽下了苦涩,在那孩子看不到的背后,劝慰着,不知道是想要说
服他们当中的谁和谁,他终于只是轻轻的伸出了永远等待的手,“我们走吧。他会记得的
……”
那孩子已经不再能好好的控制住自己的声音了,他向前伸出的手使劲抓住了远藤的一只袖
子,几乎有点跌撞了:“记住她的样子!”
远藤尖叫着想摔开他的手。
却摔不开。那孩子固执的不肯松手,渐渐被带动的身体都在摇晃。
“……”右典依然沉默,只能沉默。不知道他们当中谁更需要率先被拯救。
这里很可怕。他渐渐明白。空气里象掺了沙子,随便一个动作一句话,卷起的风暴都刮的
人脸颊生疼。谎言风化成沙砾,沙砾堆砌成过去,谎言再装点了沙砾的过去。这是多么无
谓的循环。而我们,终于都会被尘埃淹没,成为这无边的沙丘里最不起眼的一员。做这循
环再造的产品。和岁月不停,缠缠绵绵。
这一刻他突然了解了他一直看不起的那个男人。橘庆太是对的。他是对的。不是因为我们
终于都会死去,就要拼命于这秒死去。不是因为总有一日会忘记,就要连同此刻一起毫无
眷恋的忘记。不是为了等待而等待,是因为活着,才总有可以等待。不是为了憎恨而憎恨
,是因为知道有一天将不再背负,才愿意此刻忍受憎恨的苦涩。
“你带他走吧……”他是对庆太说话,可眼睛依然看着龙一,那孩子的脸色太刺眼,渐渐
刺穿了他的胸腹,逼他收起了唏嘘无奈,更颓然的收回了两手的力气,一直压在胸口滞留
的怨气慢慢散去了,他感到一阵脱力的疲惫。
你是对的,橘庆太。再华丽也总要出来谢幕。散场才能熄灯回家。
你是对的,橘庆太。这样才能解脱。
带他走吧。
“走吧。”他闭起了眼睛,不想再看下去。
都走吧。
正午十分有点烈的太阳就悬在头顶上。但没有人眯起眼睛去研究它究竟有多大。他们都选
择用沉默,暂时藏起澎湃的情绪。
走廊里右典和几个高大的白人擦肩而过,他不在乎他们是谁,他们也不理会他,该消失的
消失,该注视的依然注视。他靠在门厅一侧一只陈旧的地钟上,看见那对沉默的情人上了
车。
隐约还有树冠班驳的影子,婆娑。起风了吧。世界又变得很安静了,安静到只要你愿意,
就可以听到树叶沙沙的响和咫尺间一两个心跳。
是不是咚——咚——咚的节奏。
金属把手很清爽。轻轻转动,他推开了门。
一屋子人都被极专业的手法反绑在缎面椅子上,雏田一看见他就大叫,女人和两个女佣在
哭,妆糊了满鼻子满脸,男人摊软着,无声无息的抽泣……一切都在预料之中,没有尸体
,也没有零碎的手臂。
只有凉平没有被绑住。他正舒服的坐在一把软牛皮面的扶手椅上,从窗帘的缝隙里看着什
么。安安静静的。
“你……”
他想问你没事吧。但有人打断了他这句话。走廊里一阵磕绊的脚步声。回头的时候,右典
已经有了最坏的预感。
“远藤?!”
废墟之上,总要重建。但没有人可以保证,我们能找回多少遗失的过去。
“再见……绪方……”医生在窗帘后面,漠然的扯动了嘴唇。
那孩子好象给自己织好了茧。他不说话,也许是不想说,也许是不知道说什么,脸上惨白
却恬静的一片。
他看着窗外。
男人踩了刹车,手指在方向盘上不安的颤动。也许一分半吧……但他希望这个红灯能再久
一点。庆太从后视镜里看着那孩子偶尔阖起的睫毛,终于长长的叹息。
“龙一……”
对不起。
“不问我什么时候知道的?”
我不让你知道是因为……就如你为什么不让我知道……
这样……能原谅么?
“你还要我么?”那孩子突然问,很可怜。
你为什么会知道?你知道什么?你真的都知道……从很早以前……其实他更想拿这些出来
质问你也质问自己,可是最后却问出这个奇怪的问题,也许因为他即使不再幻想可以忘记
,却还是奢望有奇迹,起码从你嘴里得到一个答案,究竟他这样的生命,还值不值得爱与
被爱。
他很茫然。很无助。很苍茫。很荒凉。
爱人不得欺骗。爱人不得不欺骗。
有些污点会毁了情人眼。一万句我爱你也抵不过一句对不起。
“庆太。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不知不觉,画一道刺眼的泪痕。
男人笑了。他确实是笑了的,起码那时候他很想做一个单纯灿烂的微笑。他没有回答,但
我想他是想回答的。或者他以为他的答案那孩子一定知道,再或者他想表现的更真挚一点。
但他一定后悔了。后悔没有更灿烂的笑,后悔那一秒没有更痛快的说他要。
阳光很漂亮。好象连太阳也知道,只有这样干净的亮,才配得起如此惨烈的美丽。
有人亲吻了他们的后保险杠,强烈的撞击扭曲了惯性和引力,他们两个一瞬间都随车子一
起向前跌去,在他们越过斑马线驶向地狱之前,碎裂的后窗玻璃飞溅震荡,谁的眉骨磕上
了谁的手腕上,谁的胸骨和后叶子板一样,折成了几断。奇怪的,气囊都没有充气。
然而那还不是结束。
他们被撞进了横向奔涌的车流里。到处响着刺耳的刹车声,刹车片尖锐的呼啸,手轧在嚎
叫,轮胎和地面摩擦起了尘土和高热,没有人喊叫,没有人有时间喊叫,这时候每个人还
都活着,但却没有人确信自己活着,更没人确信自己会活着,唯一还确实呼吸着的,只剩
下求生和避难的本能,他们大力的扭动着方向盘,但那个平时很威风的圆环现在看起来就
像个幼稚的成人玩具一样,三千六百度的大回转也改变不了他们像一堆蟑螂一样挤在一起
的烂掉的命运。有辆陆虎拦腰撞上了他们,庆太那侧的玻璃四溅飞散,侧气囊夹着碎玻璃
和嘶嘶的气音,弹出来撞在他的脸上,有些地方割伤了,有些地方流着血,手腕很痛,他
几乎有些抓不住方向盘,但他必须抓住,因为他们正扭曲着,斜里冲进了更深的地方,向
一辆正侧翻着却仍然抵挡不了惯性滑动的货车冲去。
远远还没有结束。
货车上装的是钢筋。
“龙……”他只来得及这样说。
好象是从灵魂深处蔓延出的音量。在那个混乱的瞬间里,不知道哪里来的血迷住了视野,
头好象撞到了什么又弹了回来,龙一甚至觉得自己好象被切碎了,切成多多零碎的片片,
,每一片都很疼,很疼,又感觉不到是哪一片在疼,为什么疼,在哪疼。他看不见,到处
都只有红红白白的一片,但他却还是听得见,听得见他说:“龙一……”
“龙一!”男人的额头正在流血,那里也许有一条五公分的伤口正热辣辣的疼着,但他正
在冒着浓烟的一地狼藉中间费力的寻找着,爬上爬下,寻寻觅觅。
不远处一个消防栓在喷着水。这里就象一片战争的废墟。
有人在呻吟。有人在哭泣。有人困在驾驶坐里,感觉不到自己的腿。右典在一辆挤变了形
的旧本田旁边找到了龙一的车。
“龙一!”他大声的叫着,踩着本田凹陷成V字型的车顶,跳了下来,“龙一!”
到处都是血。而且还在不停流。他极力不去想那些血都是谁的。
“龙一!”他又叫他,声音有点变调。他想把龙一这一侧的车门拉开,但它们变型了,和
门框的钣金绞在一起。他凑过去想看看龙一是不是清醒的时候,才发现有根钢筋紧紧的压
着龙一的胸口横过来,车门被顶得凸起了一个尖锐的角。
“叫救护车!”他失措的仰起头大叫,甚至已经带着哭腔了,“叫救护车!”
“龙一!”那孩子的头扭向另一边,很多血流着流着,他好象听不见他说话,也许已经失
去了意识……右典不敢碰他。不知道为什么。一点也不敢。
然后他才看见了橘庆太。
橘……庆太……
庆太……庆太……庆太……龙一没有闭起眼睛,他也没有失去意识。实际上他从没像现在
这刻这样憎恨,他为什么没有闭起眼睛,为什么没有失去意识,但他却又不得不这样痛苦
的感激,他还可以看着……看着……
到处都是血,衣服上开着大片大片的血花,空气里飘着血沫,嘴里满是血的味道,耳朵里
听不到呼救和呻吟,只有血流出身体的声音。那些叫喊和哭泣好象都离的很远很远,连同
右典叫他的声音,听起来都像是隔壁的隔壁的隔壁在party似的,幻觉一般虚伪。
他眼睛里耳朵里,他的世界里只有庆太了。这一瞬间他很无奈。为什么要到这一刻,他的
世界里才只有庆太。他错了。他错了。他早早的就选择的错误的路。但他还是要感激,起
码这一刻他还可以这样看着他唯爱的人,他的整个世界,他还没有失去是不是?
他还没有失去。
庆太也没有闭起眼睛,他躺在那许多血色的中间,看着他,看着他,带一个血糊糊的微笑
,温柔的眼色,淡然的弧度。他好象很想说点什么,‘龙一’,‘没事儿’什么的,可他
动一动嘴唇,什么声音也没有,只有一丝丝干竭的血线顺着嘴角滴下来,滴在早看不出颜
色的衬衫上,留一缕一点崭新的痕迹,很快看不见了。
他不能动。
一截钢筋穿过了他的脖子,把他和倾覆的货车牢牢的钉在了一起。穿过来的一小截钢筋就
支棱在空气里,向着龙一的方向,离那惨白的脸只差了几寸而已。血就一直顺着那跟钢筋
流淌着,如一丛纤细的泉水,浇灌在龙一的肩膀上,流下去,渗进衬衫里,沿着手臂,顺
着血管的脉络,从根根手指和指缝之间流下去,在车里铺的短毛地毯上晕开了一大片。
庆太……有些咸涩的液体顺着脸颊流进嘴里,那孩子倔强的试着扯动嘴唇,仍然是一片寂
静与无声,空气变的很稀薄,渐渐憋得眩晕起来了,他想也许是断了的肋骨造成肺部组织
挫伤形成了气胸,他需要一跟笔管做胸腔刺穿术。他需要坐起来才好去救庆太。庆太……
庆太需要止血。
他想救救庆太,他想用手按住庆太脖子上那个流血的洞,但他动不了,他感觉不到他的手
了。也许断了吧,他茫然的想着,但为什么手也会断呢,那么多根肋骨还不足够么,为什
么在这个时候断了呢,庆太需要止血,谁来救救庆太……
谁来……
太阳正是最烈的时候,仍然冒着烟的废墟中间,开始有穿着红衣服的消防员试图用工具撬
开变形的车门,金属碰撞的声音和电锯剧烈的嚎叫渐渐淹没了哭泣与呻吟,有很多细小的
花火在烟幕里若隐若现。
庆太……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男人丢开了烟,另一只手里抓着一张照片。顶楼的风很急很猛,
吹乱的头发中间露出额头一快厚实的纱布。
“不比你早。”医生藏在冰凉的镜片底下,眼睛里没有笑。
“你为什么帮他?”男人问。真的疑惑。手指正认真的逡巡在照片里女人惨淡的轮廓上,
眼睛阅读的很认真。车祸之后有人从他的车里找到了这个。上面有个大手印。远藤也许到
最后,还是努力想抓住它吧。
“怎么?想抓我?”医生反问过来。轻轻的笑了。
“橘庆太后来把那个药单换回来……龙一其实不知道吧……”
“你问谁呢?”
“是啊。问你也不知道……”男人苦笑,低下头来继续摩挲血迹斑斑的旧照片。
想来女人吊死自己以后,8岁的龙一拍了这张照片。他是想记住妈妈最后的样子吧。
然后他点了火。
“他总觉得他好象什么都能掌握……”
凉平知道他在说绪方龙一。
“但他还是有不知道的事情。”
谁不是呢……
如果从开始就知道一切……知道一切的人,应该只有橘庆太吧,结果和其他人并没有什么
两样……
“你说远藤到底疯没疯?”
“……”医生摇着头,不是不知道,而是不重要。
是啊,那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跑出了门,上了右典的车,把那对情人撞进了灾难的中
心。
他疯没疯还重要么?
“很公平嘛。”凉平说,“他撞烂了你的车,你撞烂了我的。”
“你还没说呢,你为什么帮他。”
“……”医生沉默了片刻,“是啊……为什么呢……”
“算了。不想说就算了。”男人无奈的笑笑。好象没听到答案反而释怀。
“我后天的飞机。”医生却突然说,一下子把话题扯到了状况外,“你要不要来送?”
“啊?!”右典显然不知道凉平要走的事情。
“我们分手了。”医生显的坦荡荡,脸上更丝毫看不出失恋困扰的痕迹,“差不多三个月
了。”
“……你们……你……”男人愕然。
“我准备去找他。后天的飞机。”他轻轻抓着顶楼的栏杆,向外探着身体,好象小学校的
保健体操那样,天真的伸展,深深的呼吸,渴望着翱翔。
“绪方……我为什么帮他……”他沉吟着,仰起头看着云彩,很零碎的几朵,“有些东西
我一直不信……但是现在,我想试试。”
“……我不想在浪费时间了……和央登……趁我还爱着。”
不要等到神咽下最后一口气,才想起来怀念。
众神。再见。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