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处归心》红叶华莲

4、第四章【归合】

　　“李舜，别喝了，人家刘美跟你说话呢。我跟你说啊，人可是系花，赶紧把握机会上啊，喝什么闷酒啊你？”
　　我不理他，甩开他的手又开了一罐。
　　我哥们甚尴尬地对前来联谊聚会跟我搭讪的刘美笑笑，转身一个肘击捶在我胸口上，捶得我一呛。
　　哥们还想跟我说什么，这时候我手机正好响了，我对他晃晃手机走出了包间。
　　你喜欢就自己上吧，我实在是没什么兴趣。
　　翻开一看，是我哥，我皱了皱眉接起来。
　　“喂，哥，你找我什么事？”
　　“李舜，是我。”
　　我顿了顿：“……禹？你怎么会用我哥的手机？他出什么事了？”
　　“不是，你哥没什么事，就是喝醉了。我回家时看见他趴在你家门口，就把他扛了进来，现在就在你房间。”
　　“这混蛋……你等着，我这就回去，估计他喝蒙了把我家记成他家了。”
　　闲言少叙，我跟哥们几个打了个招呼就往回赶，回了家跟禹两个人齐心协力把我哥运了回去，末了为感谢他帮忙，我下厨给他炒了个蛋。
　　禹无言地盯着面前的炒蛋，再看看我，我一边解围裙一边打哈欠：“怎么，不爱吃？”
　　“那倒不是，现在就是饭点了？”
　　“哦，习惯了，一旦我想感谢什么人，就会给他炒个蛋。”
　　他没再说什么，而是拿起筷子吃起来，我坐在他对面，点上一根烟。
　　半晌，他微微笑了：“好吃。”
　　“那我以后多给你做几次，你想吃什么都……”我冲口而出，禹诧异地看着我，我一愣，打火机的火燎到了手指。
　　“你很喜欢做家务啊，李舜。”禹抓过我的手看了看，把受伤的手指含进嘴里，我能感到他虎牙的尖端轻轻磨蹭着伤口。
　　“也不是喜欢，我爸妈从来就不怎么管我，为了不饿肚子只好自力更生了呗。禹，你过来一下。”
　　他很听话地放开我的手，起身绕过桌子走了过来。我伸手摸了摸他一头软乎乎的黑发，然后揽过他的后脖子，他的头轻轻靠在我肩上。
　　“我说……你会在这里的，对吗？”
　　禹没回答，但我感觉到他抓住了我的肩膀，力道比以往都要大。
　　“那本书我快看完了。”他幽幽道，“以后，你帮我还了吧。”
　　“当然啊，你进不去图书馆，我肯定帮你还。”
　　他抱着我的肩膀，我轻拍着他的头，虽然还有很多话想跟他说，但此时此刻，我却一句也说不出口。

　　这么一晃，就到了年关。
　　“小舜子！”我二大爷在楼下嘹亮地呼唤我，“来帮我扛东西喽！”
　　“啊啊来了来了，还是老地方吗？”我穿着外套往外走，禹也想帮我，被我一把按在原地，“你给我等着，这点东西没多沉的。”
　　“李舜。”他靠在门口看我穿鞋，“晚上有庙会，对吗？”
　　“嗯哪，所以今晚你终于能跟我一起逛皇寺庙会了，嘿嘿。”我站起来习惯性地揉揉他的脑袋，单手给了他一个结结实实的兄弟抱，“要来啊，今年终于有人跟我一起了。”
　　禹拍了拍我的后背，力道很轻。

　　傍晚，皇寺大街开始热闹起来。我跟着我二大爷在街道正中某个老地方蹲点，由于我二大爷是附近远近闻名的糖人师傅，他的位置可谓是十分显眼，来买糖人的人也络绎不绝，看来生意很好，负责收钱的我手忙脚乱地到处找零钱。
　　身边递过来一把钢镚，我道了声谢抬头一看，是禹。
　　他穿了身我的外套，帽子边儿有一圈毛，领口敞开着，露出里面的黑毛衣。我笑了，接过零钱，禹站在一边等我。
　　等入了夜，就有舞龙舞狮的队占着大街，我二大爷及各色人等会把摊子挪到道边上，那时候来买东西的人就会少很多，我也能乐个清闲。
　　禹一直在等我，双手插在兜里，目光闲闲地越过层层人群，若有似无地落在不远处皇寺的大门上。
　　好不容易等抽身出来，我匆匆啃了半个烤地瓜，拉过禹就往皇寺门口走，到了我一屁股坐在台阶上，活动了下僵硬的脖子。
　　“我靠，累死我了，今天人怎么这么多？”
　　“因为今晚是庙会吧。”
　　“哈，说的也是，这个给你。”
　　我递给他一个二大爷做的糖人，禹略一迟疑，伸手接过，放在眼前细细打量。
　　“刚才你一直在看吧？大过年的，这玩意当我送你的。”
　　“这个……能吃吗？”
　　“我没试过，不过你可以试试。”
　　禹笑了，凑近我，吻了吻我的脖子。
　　“谢谢。”他在我耳边轻声说，我夹烟的手僵了一僵。
　　“没，没什么好谢的。”我结巴着到处摸打火机，却哪都摸不到。禹很识时务地，变魔术般地弄出来一个打火机，嚓一声打着了火，凑了过来给我点烟。
　　我很是受用：“你小子行啊，挺懂讨好人的么。”
　　禹闷了半晌，缓缓道：“以后还是少抽点吧，这东西到底还是伤肺的。”
　　我抽着烟，没接茬，舞龙舞狮队看起来快到了，街道两边的人开始越聚越多，交警和协勤在一边努力维护着秩序，不时地有五彩的纸屑飞落，地上很快就落了薄薄的一层被夜露浸湿的纸片。
　　“这里的雪很好看，以后我真想再多看看。”禹坐在我旁边，看着人群，没头没脑地来了这么一句。
　　我一乐：“说什么呢？你不是年年都能看到吗，跟我在一起的话。”
　　他默了默，低声说：“我就要走了。”
　　我一时半会没反应过来：“哦，旅游？去哪里？我帮你收拾行李？还是我陪你去？”
　　他苦笑：“是啊，我要去很远的地方，这一走就回不来了。”
　　烟头从我指间掉了下来，禹不知何时悄悄凑了过来，一下吻住了我的嘴。我震惊地坐着，任凭他舔咬着我，大脑一片空白。
　　他要走了。
　　他说他不会回来了。
　　他吻了我。
　　我一咬牙按住他的肩膀，强行把他拉开：“你为什么要走，非得离开不可吗？”
　　禹看着我，天色太晚了，我看不清楚他眼中的神情。
　　“是啊，我非离开你不可，因为我已经报完恩了，不能继续留在这个世界。”
　　周围的人群太吵了，吵得我头痛。
　　“难道你的报恩对象是……我？”
　　“嗯。”他轻声肯定，“李舜，我的胸口太疼了，不知为什么，在你身边呆得越久，它就越来越疼。”
　　我情急之下摸上他的胸口：“啊，那里痛？你是生病了还是怎么了？”
　　“都不是。”
　　禹抓过我的手，放在唇边轻轻啃上去，牙齿磨着我的指骨节：“李舜，你也许不记得了。就在去年，在这个皇寺的庭院里，你祭奠过一个小小的石碑。”
　　石碑？我努力转动僵硬的大脑回忆，我什么时候祭奠过石碑？
　　去年是我高三的时候，因为我爹听说上皇寺求吉利对高考有很大好处，就硬要我来求个签许个愿。我秉承着唯物主义理念，纯粹当是来玩的，逛着逛着就在庭院的角落发现了一个歪倒的大石头，仔细看上面乱七八糟刻着许多我不认识的文字。
　　我左右看看，人们似乎对这个东西丝毫不在意，只是一味往庙里走，上香许愿。我蹲下来看看这石头，觉得它有点可怜，倒在这也没人管。不知怎么我突然想到了自己，鼻头一酸，忍不住出手给它扶正了。冷不防旁边走来一个小和尚，手里抱着捆要卖的香。
　　“你应该上柱香，它是个碑，这底下埋着根人的骨头。”
　　我吓得一下子坐到地上，那小和尚不慌不忙地蹲下来，给那石碑拍拍土。
　　“怕什么，都是尘归尘土归土的，这骨头在这埋了也不知多少年了，你看这碑上的字都快看不清了。”
　　埋在这里的孤单亡灵吗……我深呼吸，突然觉得自己很可笑，这小师傅都不怕，我在这怕什么呢。
　　“那，你卖我三根香，正好我也来了，顺便祭拜一下他吧。”
　　小和尚也没说话，直接递给我三根香：“我也不收你的钱，快拜吧，师傅们平时都不让在这点香点火的，我给你挡着。”
　　我当下上了三炷香，跪在那里双手合十，闭上眼。
　　说来惭愧，我从来没有祭奠过谁，也不知道闭上眼之后该想写什么，我心说这种时候也不是许愿的好时候，我也不认识埋着的这人，想点什么呢？
　　胡思乱想着，我就想起了自己无论如何也爱不上任何人的这个事实。
　　不管这里埋着的是谁，只愿你得到安息。说实在的，我真羡慕你，至少你生前还能爱上什么人。
　　拜完了，跟小师傅道了别，我就回家了，这件事也被我忘了个一干二净。
　　“想起来了？”禹看着我，只是笑。
　　“你就是……埋在那小石碑下的亡灵？”我难以置信地抖着声音问，禹吻了吻我的手指关节，温热的舌头轻轻擦过敏感的皮肤。
　　“别怕，我说了，我是来报恩的，我要让你可以爱上什么人，然后你就不会苦恼了。”
　　“那我……我现在，是已经爱上谁了吗？”
　　“嗯。”禹低下头，有什么冰凉的东西低落到我的手背上，我知道他在哭。
　　“禹……你……”
　　“为什么会这样呢？”他喃喃道，“我本来想让你爱上某个人，然后你们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但我却情不自禁地……喜欢上了你，越陷越深，不知不觉间也把你拽入了这个地狱，拉着你一起堕落。到头来，你还是不会幸福，而我终会消失，你永远也不会再记得我。”
　　“喂，这是为什么！”一股无名火猛地窜上来，我伸出双手抱住他，把他的头按在肩上，“我怎么会不记得你……你只不过是报恩罢了，我必须说，跟你在一起的那段时间，我真的很幸福！”
　　禹僵硬的身体渐渐放松下来，他颤抖着抱住了我。
　　“那就好。”他微微嘶哑着嗓子，一如那天在皇寺门口，我第一次遇见他时一样，“那……就好……”
　　下一秒，他挣开我，站在我面前，眼中好象有什么在泛着水光。
　　“李舜，这个肉身是我借来的，终究要还回去，所以你一定会忘了我，从这短暂的阴阳交错中回到你的生活。”
　　“禹！”
　　他慢慢后退，人群的声音好像一下子被放大了，人潮涌上来，将他渐渐隐没。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舞狮队来啦！“
　　天上五彩的纸屑飞舞，人们狂热地大喊着，不断有人想冲到最前面去看。喧闹声，快门声，闪光灯……我能看见舞狮队慢慢靠近这里，我拼了命挤开人群想抓住禹的手，却怎么也够不到。
　　“就送到这里吧。”他笑着，我能认出来他的口型，“再见。”
　　他轻轻往后一跳，彻底消失在热热闹闹欢快飞舞着的舞狮队中间。
　　我奋力挤到了最前面，找来找去都没能找到他。
　　他消失了。
　　他说，不会再回来了。
　　一瞬间，我头痛欲裂。紧紧抱着脑袋蹲下来，我感觉意识在渐渐抽离，恍惚中好像听到二大爷喊了我声“小舜子”，声音很熟悉，我张嘴想回应，却发不出声音……

　　看着手里的银杏叶，我把受伤的手指从嘴里抽出来，努力思索着这股莫名的熟悉感是怎么回事。
　　好像以前曾经也有一个人，会在我受伤的时候给我舔伤口。
　　是谁呢？
　　世界史也还回去了，饭卡里剩的钱还能够一顿早饭，下周管哥们借卡好了。
　　站起身，就在我还在为下周的悲惨生活而哀叹时，有个人撞了一下我的肩膀，带着我往后稍稍踉跄了一下，那人连忙伸手扶住我。
　　“啊对不起，你没事吧？”
　　“没事没事，这点小事别在意。”我连忙摆手，定睛一看，撞我的这小子精瘦精瘦的，一头黑色短发很是清爽，就是皮肤有点苍白。
　　“你是哪个系的？”我脱口而出。
　　“那个，我不是这里的学生。”他腼腆地笑了，“就是感觉这里有点熟悉，所以进来看看。”
　　“哦……”
　　我跟他擦肩而过，他去图书馆，而我往宿舍走。
　　突然想起了什么，我猛地回头：“没卡进不去的，要不我……”
　　没人。
　　我怔在原地。
　　是我的错觉吗？
　　心跳得有点快，我按住胸口。
　　一定是这几天太累了，我摇摇头，转身继续往宿舍走去。
　　今天去皇寺玩玩吧，顺便看看二大爷的糖人捏的怎么样。
　　温暖的阳光照在身上，我放松身心，一边这样打算着，一边加快了脚步。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