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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电工、药剂师和幸存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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斗牛广场中看不出任何异样,公牛背上的花镖浸满了血,木杆上的羽毛已看不出原先的颜色,只剩下潮湿的绛红,被鲜血染红整个脊背的公牛仍然奔跑着。手持短剑的白衣少年带着染上血污的穆莱塔旋转挪移,在阴郁的天空下掀起空气中的无数微尘。而在旋舞的主角眼中,周围的万物却并非如此。
在阿斯泽莉的眼中,一个看起来很像是自己的姑娘正身穿半旧的棉布衬衫,站在一条拥挤的街上。街上的人们中有一多半左边袖子上带着奇特的标志,他们推挤着把她一起带上了一辆破旧的卡车。贝洛妮卡,阿斯泽莉在幻境中不止一次见过她。这个名字对其他人来说也许只是那个红布拂过公牛头顶的动作或者耶稣受难时为他擦拭血迹的天使,但对她来说,这也许还是不受时空限制的另一个自己。在幻境中,贝洛妮卡就是她身心的全部。
贝洛妮卡感到手足无措,瞪大着眼睛尽力观察周围的情况——但这是无济于事的,因为卡车的后部被厚实的帆布蒙得密不透光。周围的人们哭喊着、颤抖着,挤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正当她还没有搞清楚状况的时候,一个男人的声音在她的耳边说:“一会儿如果有人问你,就说自己是裁缝或者医生。”
“为什么?”她大声问,因为她不知道在这样吵闹的环境中对方是否能听清她的话。
“只管照我说的做,我的姐妹,愿主赐你好运。”那个声音急促地回答道,并没有给出她想要的答案。
“为什么对我说这个?”她问。
“因为这里只有你能听得进我说的话。”
之后那个声音就消失了,哭喊声成了她听到的全部声音。又是一阵猛烈的拥挤,颠簸结束了,卡车已经熄火。一个身穿制服的人打开了锁着的门,阴沉天气的日光本不刺眼,但突如其来的光线还是让她眯起了眼睛。
“排队下车,不许说话!”开门人喊道。
车内的哭喊声消失,只剩下抽泣和颤抖。人们按照那人的指示下了车,在一小片空地上站成一排。他们的对面站着一排端着步枪的人,那些人身上的制服与刚才的开门人很相似,都是深灰色的。所有穿制服的人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他们都是金发碧眼。
“按照顺序,每个人说出自己的职业!”刚才的开门人大声说道。
“我是商人。”站在队列尽头的男人用颤抖的声音说,他的袖子上就带着那个奇怪的标志。
“要说‘我是商人,先生。’”开门人说完从他面前走过,右手向下一挥。只听一声枪响,“商人”倒下了。
“下一个!”他头也不回地说。
“我是律师,先生。”第二个人说完后,什么都没有发生。看门人继续往队伍的中间走。
轮到贝洛妮卡时,她想起了卡车上听到的声音,于是小声说:“裁缝,……先生。”那看门人左手一挥,另一个穿制服的人立刻走上来,把她拽出队伍,让她站到了队伍与持枪者之间。过了一会儿,她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说道:“我是电工,先生。”这就是她在卡车里听到的声音。她仔细打量着那个人。那人三十岁上下,袖子上没戴标记,长相平凡,但和开门人一样,也是金发碧眼的。
整个队伍的人都说完了之后,除贝洛妮卡和电工(他也被拽到了两个队伍之间)之外的人都被带上了一辆带着奇怪装置的箱式货车,换句话说,刚才从卡车上下来的人中只剩他们两个还站在空地上。
“从今天起,你叫十三号。”开门人对电工说,然后转向贝洛妮卡,“你,十四号。十三号,十四号,跟我过来。”说罢把他们带到了一间水泥房子的门口。
“十三号,进去。”那人话音刚落,水泥房子的门就被一个穿着跟广场上持枪者一样制服的人从里面打开了。电工走进房子之后,贝洛妮卡站在门口,好像还是没有弄清楚状况。
几分钟后,电工从房子里走了出来,头发上面湿湿的。紧接着,她也被推进那个房间,她刚走到门里,身后的铁门就马上被关上了。在进门之前,她好像听到电工对她说了三个字:别反抗。
一大堆白色的粉末迎面泼来,弄得她下意识地闭起了眼睛。
“把衣服脱掉!”刚刚向她泼了大量白色粉末的人毫不客气地说。
她迟疑了一下。看到她一时还没有动作,房间里一个拿着步枪的穿制服者马上把枪端平指着她。她只得硬着头皮照做。看到这里,阿斯泽莉第一次确定了贝洛妮卡和自己不是同一个人,因为眼前这姑娘的身体是无瑕的,不像自己那样到处是缝合过的痕迹。
“到那边去。”房间里一个穿着破旧白衣的人指着靠里的墙角说。
她光着脚走在冰凉的水泥地上,按照他们的要求移动。途中她注意到那白衣人身前不远处的桌上有一盏奇怪的灯,白炽灯灯泡的外面的灯罩呈现一种令人不快的灰黄色,上面还带着青黑色的奇特花纹。那个灯罩似乎让人有不寒而栗之感,但对于这一点她不能确定,因为现在她确实是很冷。
冰凉的水打在身上,因为太冷了,她几乎感觉不到水枪的压力打到身上的疼。
“穿上衣服,出去。”门口的穿制服者说,同时厌恶地看着她。确切地说,房间里除了那个穿白衣人之外看她的表情都是一样的,至于那个白衣人,他根本就是面无表情。
贝洛妮卡被带到一个破旧的厂房里,里面穿着破旧衣服的男男女女正忙着手中的活计,好像是在编织着什么,门口站着一个同之前一样持枪的穿制服者。
“自己找地方坐下。”持枪者没好气地对她说。她顺从地往里面走,却被从后面揪住了。持枪者拽住她,满脸假笑地说:“要说‘是,先生。’你这没教养的娼妇!”
“……是,先生。”
她坐下后看清了人们在做的事情:他们在用奇特的线织毛毯。桌上堆着很多“线”,那些线看上去竟像是被剪下来的长发。她就这样一直坐着,周围没有一个人跟她说话。
天黑了,贝洛妮卡和厂房里的人们一起被带到一间从外面看上去不大的木质房子,房子的里面被隔成了好几十个两公尺长,一公尺宽,半公尺高的小格子——那些就是给人们睡觉的地方。让她意外的是,在这栋空气污浊的房子里,她竟见到了白天在水泥房里的白衣人和跟她一起来到这个地方的“电工”。
躺在憋闷的小格子里,贝洛妮卡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夜半时分,一只手拍了拍她的肩膀。她醒了,看到电工用手势告诉她不要出声,悄悄地爬出来。
她心里早就攒下了一大堆的问题要问,跟着电工走到房间的角落后,没等她开口,电工就用小得几乎听不清的声音对她说:“听着,今天我之所以在卡车上对你说那些话,是因为你是人群中唯一没有哭喊颤抖,唯一还有可能听进我的话的人。你现在和我们一样,都是第一轮屠杀的幸存者。”
“这里是什么地方?”贝洛妮卡问,但通过这半天的经历,她已经大概猜出了个所以然——集中营。
“这里是三号营,死亡工厂。”那人继续低声说,“消磨人心,磨灭生存希望的地方。”
“为什么带我来这里?”贝洛妮卡问,声音颤抖着。
“因为你和他们不一样。”电工回答。
贝洛妮卡知道他口中的“他们”指的是谁,是那些金发碧眼的穿制服者。“那么,你呢?你为什么在这里?你跟他们是一样的。”
“因为我和我的同伴们反对他们这样做。”他回答道,“而且我们会在这里继续反抗下去。”
“我们?”她不解,“难道还有其他人?”
“还有其他几个工人和药剂师。”他说,然后示意她向门口看,借着阴天昏暗的月光她看到在门附近的地方白天水泥房里的白衣人向她招了招手,“药剂师是这里的‘工长’,表面上他为穿制服者工作,但实际是我们的人。”
“为什么告诉我这些?”贝洛妮卡渐渐放下了戒心。
“因为我们希望多一个幸存者。”
斗牛场上号角吹响了,这是催促主斗牛士换剑的信号,阿斯泽莉的意识被从贝洛妮卡身上剥离,回到了那个手持穆莱塔,被称为“自己”的家伙身上。
护板后面的费雷拉接过她递过去的短剑,交给她一柄锋利的弯钩长剑。和那把仅作装饰、不开刃的短剑不同,弯钩剑的作用是正式夺取公牛的生命。
阿斯泽莉走到公牛的正前方,左手把穆莱塔垂向地面吸引公牛的注意,右手将剑弯钩向下端至于眼睛齐平,瞄准着公牛背上的一小块地方。最后的刺杀是件极考验技巧的工作,要求很高的速度、力量和准确性。弯钩剑只有从那块比乒乓球大不了多少的区域刺下才能使公牛一击毙命,如果刺偏,剑尖会被牛的骨骼格开,而就算刺中也有可能因力道不足等原因不能完成顺利的刺杀。
她找准机会保持这个姿势正面向公牛冲去,公牛也在同时向她跑来,在手中长剑就要碰到公牛的身体时,她把剑尖下压,暗暗发力,使剑身整个刺入了公牛的身体。在剑身没入的刹那,她握剑的右手迅速翻动手腕,让剑的弯钩刺破了牛的心脏。观众席上掌声雷动。公牛带着弯钩剑走了两步之后摔倒了,林齐走上来用匕首割断了它脑后的神经。
观众们挥舞着白色的手帕,似是已经忘记了在她上花镖时的对她的不满。两只牛耳!她自己都不敢相信竟能得到这样的褒奖,看来那刺空的两镖已经被主席原谅了。她双手各举着一只牛耳绕场一周,接受观众的掌声和抛下来的手帕等礼物,时不时弯腰捡起它们抛回观众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