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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冢谷(上) ...

  •   【药 】
      我叫药。
      无药可救的药。
      在我陪着我娘过完15岁那个长达5个月的春天后。
      我就真的无可救药了。

      【冢谷】
      冢谷是个四周环山的小盆地,在这边山的山坡上可以望见那边山的山脚下的鱼塘或竹楼。
      我在这里存了我15年的岁月,就像那些从山上留下来的泉水,长存在山脚,满满十五载。
      这里的天空上一年四季都不会有迁徙的飞鸟成群掠过,投下单薄的片影,只有一贫如洗的蓝,蓝的苍白。而四周环绕的山形成的天然屏障,堵死了所有的路,没有尽头,也不留出口。
      山坡上会栽满妖艳的“琉璃香”和“醉生梦死”,我娘说,那是为了防止有人闯入或逃出冢谷才栽的。因为“醉生梦死”和“琉璃香”都是多情而无情的花。“醉生梦死”的花瓣带毒,一丁点可以忽略不计的毒,但却像空气一样,吸入后便会产生习惯。最后醉倒在她花丛,成为她肥沃的养料。而“琉璃香”是没有根的,她们几乎一吹就倒,仿佛柔弱不堪,以此欺骗你,在你怜惜的霎那剥去你的皮肉。
      说这些话的时候,她把一朵“醉生梦死”插进我乌黑浓稠的发鬓中,语气有点哀怨。从铜镜的倒映下,我看见她的眼角泛起一片冰凉的寒光,没有泪。
      那朵傲然在我发间的花,越发张扬的红艳,只是那一瞬后她谢了。
      像一只收紧了翅的枯叶蝶。

      为什么要防止人进出我不知道,我也从未向娘提出过疑问,因为娘最喜欢干的事就是把一粒花籽在一天结尾的时候种在山坡软湿的土壤中,任凭她们争艳。娘说她们像极了世间一种活在金丝鸟笼的女人。孤独绝望。
      那时的娘很美,夕阳照在她的脸上形成一种奇异而生动的表情,很久很久之后我才知道,那叫做满足与残酷。

      【北山】
      冢谷的名字来与北山的山坡。
      北坡是冢谷四周唯一没有覆盖“琉璃香”和“醉生梦死”的地方。我娘和我住在冢谷中心的小院,小院边有一个种了两株红莲的池塘,池塘一年中有七个月透着刺骨的寒气。小院篱笆边一直到北山是一条蔓延着曼珠沙华的花道,花道的尽头就是北山,就是那个散发着浓厚诱惑气息的山坡。
      在北山的山坡上是大片大片深浅不一的粉色色块组成的巨大坟地,而冢谷的名字正是由这片纯天然的坟地而来。
      我在冢谷能交流的除了娘,就是这些拢拉上眼皮睡在沉重墓碑下的人,每个人都拥有一块刻了名字的石碑。我曾经细数过这些墓的总数,一共一千零九个。在我15岁即将离开时也是。
      而一千多座的字到底是些什么我也不知道,因为娘从来没教过我识字。
      我平常的午后阳光,就是在一个横斜的石碑上坐上一个下午,石碑宽且厚重,足以坐下我一个人。午后的阳光并没有射到我,每个墓旁都有一棵樱花树,娘说这些樱花树只有吸了死气后才能开得更红。
      我记得,这些樱花树,是娘在每一个到访的“来客”来后的第一个雨天亲手挖土栽下的。

      【访客】
      至于到访的“来客”,他们都是闭着眼靠在我家院子的凉椅上,仿佛享受着天上的恩赐。
      他们都是以一种突然又平常的方式被我发现,然后娘就会把他们搬走,将他们埋在北山,最后栽上一棵樱花树,这个“访客”就陪着我们住在这里了。
      我也曾疑惑过,冢谷除了我和娘外在没有其它人,也没有入口和出口,那些穿着明黄色突如其来又消声无息离开的被称为男人的“访客”是怎么被送进来的。而娘告诉我,这些都是世间最弱小的灵魂,幸运地找到了冢谷,只有冢谷才能将他们在世间内的尘烟埋得很深,守得很牢。我对此深信不疑。
      而我的爹,我娘在谈起我爹时,眼睛毫无动情。
      他也是埋在冢谷的人,只不过我爹是埋在“琉璃香”中的一名男子。
      他不一样,我娘说。
      我问娘为什么。
      娘看着“琉璃香”的花丛,浅笑得像甜蜜静候丈夫的妻子。
      可我分明看到,她眼底不断波动的死寂。
      仿佛候着的并非携手一生的人,而是一曲平淡且重复过多的离歌。
      但这首离歌,却又是久久候着的。

      【娘 】
      我娘说,她八岁的时候被送进了冢谷,而她从来没有讲给我听她八岁之前的故事,或者是如何进入无门之地冢谷的。
      当我问及这些的时候,娘的脸上蒙上一层暮霭难以看清表情,她用低沉的音调和从未有过慌乱的语气告诉我不准再问。
      她在随后笑了,指着天空说,看,飞鸟。
      飞鸟的影子滑过她眼底那潭幽深的湖面。

      我也知道,冢谷温和又呆板的天空上没有活物。只有时间的残骸和这里曾经生活的女人们奇特的经历。
      而娘在诉说她们的时候,脸上则是另一种奇异和生动,带着更多不知名的风情和狠厉。
      那时的娘,漂亮得像满谷的醉生梦死。

      我娘和我住的那个小院,在冢谷偏南。娘并没有想过搬离这个小院到其它竹楼去,娘说这个小院有太多东西她带不走,也有太多事情拖着她走不了。于是我们就在稍微靠南的小院中相依为命。尽管有时候我会背着娘跑去其它竹楼上玩耍,睡那些多久没打扫却仍旧干净的床铺,把玩那些挂在墙上摆在桌上的装饰品。但娘总会找到我,在这满冢谷不同样式不同风格的小院阁楼中,在这103座竹影楼中,找到我。
      她抱着一袋子土,跨进门栏——仿佛每个房间的细节她都如此熟悉。她脸上带着模糊的微笑。她叫我的小名,药。她告诉我,每栋竹楼和阁院都有一段关于某个美丽或悲伤的女人的故事,我不能去打扰她们,她们静下来太久了,我会闹散她们的。
      娘说这话时眼睛望着枯燥的天空,那上面除了浓重的金色让时间很沧桑,此外什么都没有。
      我想娘一定不会是那些女人其中之一。
      娘再次跨过门栏,这次是往外的。她的衣裙下摆因碍事而被她打了个结,在跨过门栏时皱成一团。
      娘牵起我的手,我望望她的脸,突然觉得很陌生。
      我想,娘应该也想看一下真正的飞鸟吧。
      娘淡薄的嘴角,总像带了悲剧般的嘲讽,深深的,几近落泪。
      像个烙上许久的疤,你以为能好掉,却发现是个本就留着的胎记。

      【十五】
      我一直陪娘陪到了15岁的春天,那个过于消长的春天。
      或许该说,娘一直陪我陪到她再也活不下去了。
      娘是吐血而亡的,而冢谷中的满山的花开得似血却没有一朵能救活她。
      她紧紧拽住我的衣领,低低地喊着一个名字。
      苏荷苏荷苏荷。
      这个名字在我脑中绕成了一团。
      娘弥留之际握住了我的手,她嘴唇微微张开,带着即将冰冷地颤抖。她怪诞的口型一直保持着到她死后被我合上。
      她说,花药。声音异常轻柔,让我误以为那是对另一个人说的话。这两个字在我耳边就浅浅停了一会儿,然后,再没声息。
      原来我的全名叫花药。

      娘死后七天,有一个男人从“琉璃香”中爬出来,站在我的小院前。他说他叫濂迟。
      我把娘丢在了竹楼中,随便一个,103座的一个普通竹楼。让她好好安息了。
      那个爬出的男人十指狰狞带着泥土,他见到我愣神半会儿,然后他突然嘶声大吼。
      花衣。他喊着我娘的名字。
      这个男人再也没有走出这座山谷的渴望,他的目光射进我的眼眸,他说,你要出去。
      我说是。
      这座山谷再也没有我留恋的地方了,我对满山的“琉璃香”和“醉生梦死”没有任何喜欢,对吸了死气而莞尔红艳的樱花没有半分不舍。即使这些是我娘大半辈子的积蓄。
      他看着我的眼睛疲惫至极,他突然大笑,你该出去的,否则天下怎么能大乱呢。

      在我走的前一天,他把满山满谷的“琉璃香”和“醉生梦死”全部拔掉,把那些迷人的花汁滴在我眼睛里。然后剩余的装进两个小瓶中。
      他颇为遗憾的垂下头因为曼珠沙华无法提炼出任何有价值的东西。
      我带走了池塘里的两株红莲和两把曼珠沙华,我娘说过,这两种花已经修成妖了,再也不会害怕时间的摧残。
      我想娘终究是没有应验她说的话。
      她说,时间是让女人害怕的“容颜逝”——那种瞬间吞掉绝美容颜的毒药。
      而娘,则永远没有老过。

      我走了。
      在我十五岁过十三天,我抱着那簇红莲与曼珠沙华,静静地出了这个神秘的冢谷。
      那个男人在后面看着,目光一直投在我脚跟后两米。

      【口 】
      冢谷的出口与入口,只是那个刻了一个十字的石碑下面。
      潮湿涨满了下面的石室。
      我穿过那层厚厚的空气。
      我想我再也不会回来了,可是到后来满天荒长的岁月里,我还是回来了,而且带回了一群飞不出谷的飞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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