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第 1 章 ...

  •   嘉佑二十三年春,顾景杭的母亲,晋阳长公主薨,而她的父亲顾远,即将奉旨远赴西域驻守边疆。圣旨上晋封顾远为英国公,幼子顾景祯为世子。而封她为郡主,赐予国姓“赵”,号“德昭”,意为“明德昭彰”。
      皇后怜其孤弱,欲接姐弟二人入宫抚养。可父亲跪在丹墀之下,头磕得青紫,只求带幼子同行。“西域苦寒,景杭是女儿家,臣不忍她受苦。恳请陛下和娘娘,允她留在京中,臣……方能安心为国戍边。”
      那一刻,十岁的顾景杭明白,她被留下了。父亲带着六岁的弟弟,踏上了漫漫黄沙路,将她一人留在这看似荣华、实则孤清的牢笼里。
      从此,圣上与皇后待她如亲生,她与四位皇子一同长大:沉稳的太子赵钦、英武的庆王赵演、温润的梁王赵栩,以及与她最是活泼投缘的宁王赵灿。宁王行四,又因她与宁王同岁,皇子们便亲昵地唤她“四妹”。

      一。

      记忆里的京城,总是弥漫着一股海棠的甜香,不是清雅的那种,而是开到了极盛、近乎糜烂的浓腻,甜得发齁,腻得人心里发慌。尤其是德昭郡主顾景杭所居的棠梨苑,更是被一株百年西府海棠的华荫笼罩着。春日里,绯红的花瓣如雨般洒落,铺满青石小径,美得惊心动魄,却也像极了她的人生——看似锦绣堆砌,繁花着锦,内里却早已被无形的蠹虫蛀空,只消一阵风雨,便会轰然倒塌。

      她常常想起那个改变了一切的下午。那是永嘉十二年的初夏,阳光亮得刺眼,透过繁密的海棠叶隙,在光洁的金砖地上投下斑驳陆离的光影。坤宁宫内,冰鉴里散出的丝丝凉气,丝毫驱不散那弥漫在空气中的凝重。宫人们垂手侍立,屏息凝神,连平日里最聒噪的蝉,似乎都识趣地噤了声。一片死寂中,只有皇后娘娘手腕上那对翡翠玉镯,偶尔碰到凤座扶手,发出清脆却冰冷的微响。

      顾景杭身着郡主品级的宫装,跪在冰凉刺骨的金砖上。她能感觉到膝盖传来的寒意,一丝丝,一缕缕,顺着血脉,直往心里钻。皇后的声音从高高的凤座上传来,一如既往的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每一个字都像一枚精心雕琢的玉玺,沉重而冰冷地砸在她尚未完全舒展、仍怀揣着些许少女幻梦的心上。

      “赐婚。楚国公世子,沈若成。”

      沈若成。一个她只在宫宴上远远瞥见过一眼的影子。印象里,是个身形挺拔、举止得体的少年郎,面容模糊,只记得似乎很安静,安静得近乎没有存在感。家世显赫,楚国公府是开国元勋之后,圣眷正隆。无论从哪个方面看,这都是一桩门当户对、令人艳羡的婚事。

      她应该谢恩的。像所有被指婚的名门淑女一样,微微低下头,露出纤细白皙的脖颈,用最温顺恭谨的语气,说一句“臣女领旨,谢皇后娘娘恩典”。这是她自幼被教导的规矩,是刻在骨子里的本能。

      可她只是直挺挺地跪在那里,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个字也吐不出来。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站在凤座右下首的那个身影——宁王赵灿,她的“四哥”。

      赵灿的脸上,血色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变得苍白如纸。他紧握的双拳藏在宽大的亲王袍袖里,但顾景杭清晰地看到了他手背上暴起的青筋,以及那微微颤抖的指节。他们的目光在空中短暂地交汇了一瞬,极快,却足以读懂对方眼底翻涌的惊涛骇浪。他也被指婚了,魏国公的长女,一个同样家世显赫、却与他素无交集的女子。

      那是一种无声的窒息。皇家的恩典,是天大的荣耀,亦是镀金的枷锁,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在这看似花团锦簇的深宫里,个人的喜怒哀乐,渺小得如同沧海一粟,随时可以被权力的巨浪碾碎。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瞬间,顾景杭的脑海里,却不合时宜地浮现出另一个人的身影——梁王赵栩,她的“三哥”。那个总是带着淡淡书卷气的兄长,他的正妃因病去世已两年,眉宇间总锁着一抹化不开的哀愁。梁王与宁王的跳脱不羁不同,他性情温和,待人宽厚。十三岁生辰时,他送来的那支亲手打磨的白玉簪,玉质不算顶好,却温润通透,像极了他看人时的眼神,安静而温暖。

      然而,温暖终究是短暂的。现实的冰冷,如同膝盖下的金砖,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她自身的处境。赐婚的旨意,不仅断送了她朦胧的憧憬,也将她与梁王之间那点微弱的、可能连他们自己都未曾清晰意识到的牵绊,推向了更遥远的彼岸。

      逃。

      这个念头,如同被压在巨石下的野草,在那一瞬间破土而出,继而疯狂滋长,迅速占据了她的整个心神。逃离这座金碧辉煌的牢笼,逃离这被安排好的命运,逃离这令人窒息的甜香和冰冷。

      宁王先动了。他就像一尾滑溜的鱼,在一个深夜,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了京城的繁华迷梦里。据宫里传出的隐秘消息,他混进了即将开拔前往南疆平乱的军队,宁愿去边陲浴血搏杀,也不愿接受这桩捆绑利益的婚姻。

      宁王的举动,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在顾景杭心中激起了更大的涟漪。她也没有犹豫太久。在一个天色未明、雾气氤氲的清晨,她换上了早已准备好的粗布衣裳,将象征“德昭郡主”身份的华服、珠宝、册宝,连同那些精致的珠翠环佩,一起锁进了梳妆匣的最底层,仿佛也将那个锦衣玉食、却身不由己的自己一同封存。从此,世间再无德昭郡主,只有仗剑走天涯的赵四娘。风餐露宿,渴饮山泉,饥食野果,手中的剑是唯一的依仗。只有在这广阔天地间,迎着猎猎山风,她才能感受到一丝真正属于自我的、自由的呼吸。

      她以为,只要跑得足够远,就能逃开那既定的命数。却不知,命运的丝线,早已缠绕住她的脚踝,另一端,牢牢握在紫禁城那只无形的手中。

      二。

      半年光阴,弹指而过。赵四娘的足迹踏过了江南水乡,来到了帝国最南端的琼州海峡。这里的空气与京城截然不同,弥漫着海水咸腥的气息,黏稠而湿热,仿佛化不开的血泪。

      这一日,她刚凭着一身好武艺,单枪匹马挑了一个盘踞沿海、为祸乡里的东瀛浪人窝点。剑尖上的血尚未冷透,还带着一丝温热的腥气,她就被一队盔甲鲜明、纪律森严的士兵“请”进了戍边主帅的军帐。

      端坐在主帅位上的,是庆王赵演,皇帝的次子,她的“二哥”。与记忆中京城那个尚带几分矜贵之气的皇子不同,眼前的庆王老了。不是年岁上的苍老,而是心境上的荒芜与疲惫。他被“放逐”在这帝国南陲已近十载,海风与边塞的沙尘在他脸上刻下了深深的沟壑,那双曾经或许也曾锐利的眼睛,如今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望进去,只有一片冰冷的、毫无生气的黑暗。

      他屏退了左右,偌大的军帐内,只剩下灯花燃烧时偶尔发出的哔剥轻响,更衬得气氛压抑。

      “四妹,”庆王开口,声音沙哑干涩,带着边地特有的风霜磨损的痕迹,“外面风大,玩够了,就该回去了。”

      顾景杭心头猛地一紧,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她强自镇定,面上维持着疏离与茫然:“这位将军怕是认错人了?民女赵四娘,不知将军所言何意。”

      庆王看着她,嘴角扯出一个近乎残酷的弧度,那笑容里没有半分暖意,只有洞悉一切的冰冷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悲伤。““京城来了八百里加急的邸报。英国公……顾老将军,半月前,在西域玉门关外,殉国了。”

      “轰隆”一声,顾景杭只觉得耳边仿佛有惊雷炸响,天旋地转,脚下踉跄,几乎站立不稳。父亲?那个印象中身影已然有些模糊、常年戍守边关、如山岳般沉默而存在的父亲?死了?殉国?多么光荣又多么轻飘飘的两个字,就这么轻易地夺走了一个鲜活的生命?

      她难以置信地摇头,嘴唇翕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庆王的声音像是从极远的地方飘来,冰冷地、一字一句地剖析着血淋淋的真相:“你以为姑父为何常年驻守在那苦寒不毛之地?当真只是圣恩浩荡,晋封国公,委以重任?不过是帝王心术,互为掣肘的人质罢了。有他顾家这柄利刃悬在西域,有你这颗明珠捧在京城,顾家军才永远是皇家的刀,不敢有丝毫异动。”

      他顿了顿,目光如刀,切割着顾景杭最后的伪装:“他这次……是被人算计了,中了埋伏。用他和三百亲卫的命,换了你弟弟景祯顺利袭爵,也换了你在京城继续当你的德昭郡主。你以为你这大半年的逍遥自在,是从何而来?”

      真相像一把锈迹斑斑的钝刀,缓慢而残忍地割开她的皮肉,露出底下血淋淋的内里和森森白骨。她一直以为自己是命运的叛逆者,凭着一腔孤勇挣脱了牢笼,却原来,从未真正挣脱过那根看不见的线。她所有的任性,所有的逃离,都有人在背后用鲜血和生命为她支付着高昂的代价。父亲,那个沉默寡言、她甚至有些怨怼他常年不在身边的父亲,竟是用这种方式,守护了她最后的安宁。

      巨大的愧疚、悲痛、愤怒和无力的绝望感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她再也支撑不住,瘫坐在冰冷的地上,浑身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眼泪却像是干涸了,一滴也流不出来,只有胸腔里堵着撕心裂肺的痛。

      “回去吧,四妹。不是为了你自己,是为了景祯。他年少袭爵,根基未稳,西域虎狼环伺,京城更是波谲云诡。你回去了,他才能多一分依仗。”庆王压低了声音,带着一种近乎预知的决绝,“我已传信给三弟,让他设法来接应你。京中……近来不太平。太子妃死得不明不白,皇太孙又突发天花,凶多吉少。还有母后的凤体……汪家那个女人,手伸得太长了。我这边查到些东西,关乎国本,怕是……也活不久了。”

      他说得异常平静,仿佛在谈论别人的生死,唯有眼底一闪而过的疲惫与决绝,泄露了内心的波澜。

      顾景杭抬起头,泪眼模糊中,只看到庆王那张被边关风霜侵蚀得棱角分明的脸上,有一种引颈就戮般的坦然。她忽然明白,这位二哥,也早已置身于漩涡中心,难以脱身了。

      三。

      回京的路,是梁王赵栩来接的。

      他来得风尘仆仆,比半年前清瘦了许多,原本温润的脸庞更显轮廓分明,眉宇间锁着的哀愁似乎也更深重了。见到衣衫简朴、面容憔悴却眼神倔强的顾景杭时,他深邃的眼眸中瞬间涌起复杂难言的情绪——有失而复得的惊喜,有深沉的痛惜,有对她这半年来漂泊的担忧,更有一种无法言说、身不由己的无奈。他已就藩,是有了封地和属官的亲王,看似尊贵,实则也被套上了更沉重的枷锁。

      “小景……”他张了张口,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轻叹,将所有情绪都收敛起来,动作轻柔地将一件厚实的御寒披风披在她单薄的肩上,“路上风大,仔细着凉。回来就好。”

      他的指尖不经意触碰到她的肩头,带着微凉的温度。那一瞬间,顾景杭恍惚又回到了很多年前,在她想念母亲而难过时,他也是这样,默默递过来一方带着清冽气息的干净手帕。可如今,手帕换成了披风,而他们之间,隔着的已是千山万水,是逝去的梁王妃,是那道刚刚下达、将她指婚给沈若成的圣旨,是皇家那些冰冷彻骨、无法逾越的规矩。

      一股巨大的疲惫感席卷而来。这半年,她仗剑天涯,看似自由,实则内心无时无刻不紧绷着,此刻见到唯一可信赖的旧人,那根紧绷的弦终于松了下来。她低下头,长长的睫毛掩盖住眼底的悲凉,轻声道:“三哥,我累了。”

      赵栩的心像是被针扎了一下,细细密密的疼。他看着她低垂的头顶,想说些什么,想告诉她他知道她的苦,想安慰她一切都会好起来,可话到嘴边,却显得那么苍白无力。最终,他只是默默地安排车马,一路小心护卫,尽可能地将行程安排得舒适些,无声地给予她所能给予的照拂。

      马车辘辘向北。车窗外,景色由南国的葱茏逐渐变为北地的萧瑟。顾景杭大多时间只是沉默地看着窗外,偶尔与梁王交谈几句,也多是关于京中局势、弟弟景祯的近况,绝口不提这半年的艰辛,也不提那道赐婚的圣旨。两人之间,仿佛隔着一层薄而坚韧的纱,彼此都能感受到对方的存在,却谁也不敢轻易触碰。

      有时夜深宿营,顾景杭会独自坐在篝火旁,看着跳跃的火光出神。梁王会默默递过一壶温好的酒,陪她坐一会儿,同样沉默。火光映照着他侧脸,柔和了他冷硬的线条。顾景杭会想起那支白玉簪,想起他曾经温和的眼神,心中便会泛起一丝微弱的暖意,但随即又被现实的冰冷浇灭。他是藩王,她是待嫁的郡主,他们之间,横亘着无法跨越的鸿沟。

      这段漫长而沉默的归途,像是一个缓冲,让她一点点重新拾起“德昭郡主”的身份,也让她更加清晰地认识到,曾经的逃离,是多么天真的一场幻梦。

      四。

      皇城还是那个皇城,朱墙金瓦,巍峨依旧,只是空气中弥漫的压抑感,比半年前更甚。顾景杭以英国公嫡女、德昭郡主的身份,为父亲顾老将军守孝三年。

      这三年,对她而言,像一场漫长而无声的凌迟。她穿着素白的孝服,住在依旧海棠繁盛的棠梨苑里,每日看着弟弟顾景祯从遥远的沙洲卫寄来的家书。信上的字迹从最初的稚嫩歪扭,逐渐变得工整有力,絮絮叨叨地说着边塞的风沙如何凛冽,营中的操练如何辛苦,西域的瓜果如何甜美,字里行间满是对阿姐的思念和报平安的急切,却只字不提边关的险恶和失去父亲的悲恸。

      每一封信,都像一根细细的针,反复扎在顾景杭的心上。她比谁都清楚,弟弟这看似因袭爵而光明的前程,是父亲用生命和鲜血换来的。她不再是那个可以任性妄为的赵四娘,她必须留在京城,成为弟弟在朝堂上、在皇家眼中的依仗和“人质”。她被迫长大了,用一种最残忍的方式。

      守孝期间,宫廷接连发生的巨变,更是让她心惊肉跳。太子妃突然薨逝,死因蹊跷;备受宠爱的皇太孙紧接着染上天花,夭折了;而后,一向身体硬朗的皇后娘娘也骤然崩逝。一连串的死亡,像一场无声的瘟疫,迅速席卷了原本就暗流汹涌的宫廷。

      一次偶然的机会,顾景杭在协助整理已故太子妃遗物时(因她与太子妃曾有几分交情,且身份特殊),在太子妃宫中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发现了一盒用了一半的滋补药膏。她自幼习武,对药材气味敏感,隐约觉得那药膏的气味有异,不似寻常补品,倒带着几分阴寒。她暗中请教了信得过的太医,太医神色大变,支吾其词,只暗示此物久用伤身,尤其于女子胞宫有损。

      而这盒药膏,经她小心查证,竟与太子侧妃汪氏母家进献的贡品有关联!汪侧妃,在太子妃薨逝、皇太孙夭折后,因其子年幼且是太子仅存的子嗣,地位水涨船高,其家族势力更是如日中天。

      顾景杭心中警铃大作,试图顺着这条线索暗中查探。然而,她刚有所动作,就如同石沉大海,所有相关的宫人要么被调离,要么突然闭紧了嘴巴,那盒可疑的药膏也很快不翼而飞。一切线索都被一只无形而强大的手迅速、干净地抹去,不留丝毫痕迹。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隐藏在宫廷华丽帷幕之后的黑暗与危险。

      紧接着,一个更惊人的消息如同晴天霹雳般传来——庆王赵演,反了!邸报上说,他在琼海拥兵自重,意图不轨,被朝廷派兵镇压,在押解回京途中,遭遇“流寇”袭击,庆王及其部众,全部身亡。

      圣上震怒,下令严查,但最终,所有的罪责都理所当然地指向了“已死”的庆王。一场可能的藩王之乱,就这样被迅速平息。

      只有顾景杭知道,庆王所谓的“谋反”,恐怕是那只无形之手逼反乃至构陷的结果。他临别前那句“怕是也活不久了”的预言,竟一语成谶。他查到的关于汪氏家族勾结外邦、贪腐军饷的证据,永远也到不了御前了。那只翻云覆雨的手,轻而易举地铲除了一个潜在的威胁。

      庆王的死,像一盆冰水,将顾景杭浇得透心凉。她彻底明白,在这座吃人的皇城里,所谓的兄妹之情、君臣之义,在权力面前,是多么不堪一击。

      不久,汪侧妃所出的幼子被立为皇太孙。而梁王和据说已在南疆立下军功、身份暴露后被“找回”的宁王,则被皇太孙(原太子因多年操劳积劳成疾病重不久后去世)和汪氏势力视为眼中钉,先后被驱赶至遥远的封地,无诏不得回京。

      离别那天,城郊长亭。宁王眼中燃烧着不甘的火焰,压低声音说:“四妹,你等着!这京城,这天下,不会永远由得那妖妇一手遮天!总有一天……”他的话没有说完,但眼中的决绝已说明一切。

      而梁王,只是深深地望了顾景杭一眼。那一眼,包含了太多复杂难言的东西——有关切,有担忧,有无奈,有歉疚,或许,还有一丝她当时无法读懂、也不敢深究的缱绻情意。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将一个小锦囊塞进她手里,然后转身上马,绝尘而去。

      顾景杭站在原地,看着两个哥哥的身影消失在官道尽头,手中的锦囊还残留着梁王的体温。她打开,里面是一小包晒干的茉莉花,清香扑鼻,还有一张小小的纸条,上面是赵栩清隽的字迹:“珍重自身,待时而动。”

      那一刻,她忽然感到无边的孤独。这座生她养她的京城,如今已彻底沦为她的囚笼。

      五。

      岁月如刀,刀刀催人老。皇城里的海棠,开了又谢,谢了又开,不知轮回了几度春秋。表面的平静下,是日益尖锐的矛盾和新帝对几位皇叔愈发深重的猜忌。顾景杭在棠梨苑中,如同一个精致的偶人,遵循着郡主的仪轨,安静地守孝,安静地活着,唯有与弟弟景祯的通信,和偶尔收到梁王从封地悄悄送来的、夹带着边地风物或简单问候的信笺,是她灰暗生活中仅有的微光。

      然而,这微光也终将熄灭。

      一个风雨交加的秋夜,梁王病危的消息,如同一声丧钟,穿透重重宫墙,传到了顾景杭耳中。消息是梁王府的心腹冒死送来的,只说王爷积郁成疾,已至油尽灯枯,想见宁王和郡主最后一面。

      顾景杭的心,像被瞬间掏空了。那个总是带着温润笑意、默默给予她关怀的三哥,那个在她绝望归途上给予她无声支持的三哥,竟也要离她而去了吗?她再也无法顾及什么郡主仪态、宫廷规矩,什么新帝的猜忌、太后的打压。她动用了一切隐藏的力量,在一个浓雾弥漫的清晨,悄无声息地潜出了京城,日夜兼程,奔赴梁王封地。

      当她风尘仆仆、一身疲惫地赶到梁王府时,扑鼻而来的是一股浓得化不开的药味。昔日雅致温馨的王府,此刻笼罩在一片悲戚压抑之中。在病榻前,她见到了同样接到消息、从另一处封地匆匆赶来的宁王赵灿。赵灿的脸上早已褪去了年少时的跳脱不羁,取而代之的是边关风霜磨砺出的坚毅和深沉的悲愤。

      病榻上的梁王赵栩,已被病痛折磨得形销骨立,面色蜡黄,曾经温润如玉的眼眸深深凹陷,失去了所有神采。看到顾景杭和赵灿一同到来,他浑浊的眼里似乎亮起了一点微弱的光。

      他艰难地挥退左右,只留下最信任的王妃(续弦)和年幼的世子。他用尽最后的力气,紧紧握住宁王和顾景杭的手,气息微弱地将家小托付给他们:“四弟……小景……我……我不成了……王妃柔弱,世子年幼……这王府上下……日后,望你们……多加照拂……”

      宁王虎目含泪,重重顿首:“三哥放心!只要我赵灿有一口气在,绝不让皇嫂和侄儿受人欺辱!”

      顾景杭早已泪流满面,泣不成声,只能用力点头。

      交代完这些,梁王的目光缓缓移向顾景杭,那目光复杂得令人心碎,有愧疚,有不舍,有释然,最终,凝聚成一种近乎回光返照的清明。他紧紧攥住她的手,用尽生命最后的气力,断断续续地说道:

      “小景……我这一生……锦衣玉食,却……身不由己……最后悔的事……便是当年……未能……未能向父皇争一争你……我之心意……从未……从未变过……”

      这句话,像一点微弱却炽热的星火,骤然投入顾景杭早已荒芜冰冷的心湖,激起了滔天巨浪。原来,那些朦胧的好感,那些无声的关怀,并非她的一厢情愿。他心中,竟也一直有她!可是,这迟来的告白,太晚了,晚到他们已经错过了整整一生。皇权、礼法、身份、时局……像一道道无法逾越的天堑,将他们永远地隔开。

      星火短暂地照亮了彼此心底深藏的情意,随即,便被无边的黑暗吞噬。梁王的手无力地垂下,眼睛缓缓闭上,嘴角似乎带着一丝解脱的苦笑,气息终绝。

      “三哥——!”宁王的悲吼和顾景杭压抑的痛哭声,响彻在凄冷的王府内室。

      梁王的死,像抽走了顾景杭生命中最后一根支柱。她浑浑噩噩地处理完梁王的后事,在宁王复杂的目光注视下,再次返回了那座冰冷的京城囚笼。

      六。

      回到京城,等待顾景杭的是更严酷的寒冬。新帝和已成为太后的汪氏,对这位与两位藩王关系密切、且知晓些许宫廷隐秘的郡主忌惮日深。明里暗里的打压接踵而至,棠梨苑的门庭愈发冷落,连日常用度也时常受到克扣。

      而那道悬在头顶多年的赐婚旨意,也再次被提起。楚国公世子沈若成,这些年间或有些接触,他为人正直谦和,对这位命运多舛的未婚妻,似乎并无恶感,甚至偶有关切之举。顾景杭能感觉到,那关切并非全然出于政治联姻的敷衍,或许有几分真心。可她的心早已如同枯井,再难起波澜。婚姻于她,不过是又一道枷锁。

      就在婚期临近之时,一场更大的政治风暴席卷而来。新帝和太后显然不打算放过任何潜在的威胁。一桩莫须有的“勾结藩王、图谋不轨”的罪名,被强加在了沈若成及其家族头上。证据拙劣,却无人敢辩。曾经显赫的楚国公府顷刻间倾覆,沈若成被投入天牢,最终被赐毒酒。

      消息传到棠梨苑时,顾景杭正对着一院枯寂的海棠发呆。她没有哭,也没有闹,只是静静地坐着,仿佛早已预料到这一天。她想起沈若成最后一次见她时,那欲言又止的眼神,那里面,有无奈,有歉然,或许,也有一丝未能说出口的、超越政治联姻的真情。他终究也成了这权力倾轧下的牺牲品,一个无声无息消失的棋子。

      沈若成的死,如同在她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上,又添了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痕。

      而最后一根稻草,是来自西域的噩耗。弟弟顾景祯,那个在信中说要像父亲一样成为保家卫国大将军的少年,在一次与犯境外敌的血战中,为掩护部下突围,力战殉国,尸骨无存。

      消息传来的那一刻,顾景杭觉得自己的世界彻底崩塌了。父亲、庆王、梁王、沈若成、景祯……所有她在乎的、试图守护的,一个个都以最惨烈的方式离她而去。那个曾经会笑会闹、会仗剑天涯的顾景杭,也随着这接二连三的打击,彻底死去了。留下的,只是一具戴着郡主光环、行走在紫禁城阴影里的空壳。

      七。

      压迫越深,反抗愈烈。宁王赵灿,终于反了。

      “清君侧,诛妖后”的旗帜在边地竖起,汇聚了多年来对汪氏外戚专权、对新帝昏聩不满的各方势力,也包括了对庆王冤死、对顾景杭遭遇的愤懑。这场战争,是积压多年怒火的爆发,是对昔日兄弟惨死的复仇,或许,在宁王心底深处,也藏着一丝为他那被困在京城牢笼里的“四妹”挣破这命运的渺茫希望。

      战争持续了数年,烽火燃遍了半壁江山。顾景杭在京城,如同生活在炼狱。她冷眼旁观着宫内的恐慌,太后的歇斯底里,新帝的束手无策。她利用自己残存的影响力和对宫廷的了解,在极度危险的情况下,为宁王传递过一些无关紧要却也能扰乱视线的消息。每一次行动,都像是在刀尖上跳舞。

      终于,宁王的兵马攻破了京城最后的防线。厮杀声、哭喊声、火焰燃烧的噼啪声,交织成一曲王朝末路的挽歌。天空被血与火染成一种诡异的昏黄。权力的更迭在宫墙内以最残酷的方式完成,留下的只有满目疮痍和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

      当一切尘埃落定,身着染血戎装、一身征尘的新帝赵灿,在昔日长公主府的废墟上,找到了顾景杭。

      她穿着一身素缟,静静地站在断壁残垣之间,身形单薄得像一株随时会折断的芦苇,又像一株奇迹般开在焦土之上的白色花朵,清冷,孤寂。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无悲戚,也无怨恨,甚至没有劫后余生的喜悦,只有一种近乎剔透的平静,一种情感被彻底燃烧殆尽后留下的、冰冷的死灰。

      “四妹,”新帝的声音因长久的厮杀和疲惫而沙哑不堪,他试图找回一些旧日的熟稔,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小心翼翼,“京城……清净了。汪氏一族,已伏诛。”

      顾景杭没有回头,目光空茫地掠过脚下的废墟,望向遥远的天际,那是梁王封地的方向,也是弟弟战死的西域的方向。那里,除了空茫,什么也没有。

      新帝沉默了片刻,看着眼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女子,心中充满了胜利者的疲惫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失落。他试图给予她所能想到的最大的补偿,来弥补这些年的亏欠,也或许,是想挽回些什么:“沈若成……朕已下旨,追封国公,以礼厚葬,还他清白。景祯……忠烈可嘉,朕准其配享太庙,受后世香火。”他顿了顿,目光紧紧锁住她,“你……紫禁城,或任何你想去的地方,朕为你做主。你还是德昭郡主,不,朕可以晋你为镇国长公主……”

      顾景杭缓缓转过身,目光平静地看向新帝,那眼神清澈见底,却深不见底,仿佛能洞穿一切繁华背后的虚无。她微微屈膝,行了一个标准至极、却疏离到令人心寒的宫礼。

      “谢陛下隆恩。”

      然后,她不再看那座用无数鲜血和白骨堆砌起来的、象征着至高权力的金銮殿,也不再看眼前这个既熟悉又陌生、已然成为天下之主的帝王。她只是转过身,一步一步,踩着破碎的瓦砾和冰冷的灰烬,朝着城外的方向,坚定地走去。几个在动荡中幸存下来、始终对她不离不弃的老仆,默然地跟在她身后。一辆早已准备好的、简陋至极的马车,静静地等在废墟的边缘。

      新帝下意识地上前一步,伸出手,似乎想抓住什么,想说些什么——或许是挽留,或许是承诺。但看着顾景杭那决绝的、仿佛已与这个世界彻底割裂开来的背影,他所有的话语都哽在了喉咙里。他得到了天下,坐上了至尊的宝座,却在这一刻,清晰地感觉到,有些东西——比如兄妹间曾经有过的真挚,比如那个会叫他“四哥”的、鲜活灵动的顾景杭——正从他生命里彻底地流走,再也追不回来,空余满心荒凉。

      马车颠簸着,驶离了残破的京畿,驶入荒凉的古道,最终没入绵延的群山深处。顾景杭遣散了忠仆,给了他们足够的银钱安度余生,然后只身一人,走进了那片人迹罕至的苍茫山林。

      这里,没有郡主的封号,没有皇家的羁绊,没有阴谋与算计,没有爱恨与情仇。只有呼啸的山风,淅沥的雨声,寂静的飘雪,和亘古不变的四季更迭。

      她不再是谁的妹妹,谁的未婚妻,谁的阿姐。她只是顾景杭。

      许多年后,有深入群山的樵夫或采药人带回一些零星的传说。他们说,在最高的那座山上,云雾缭绕之处,住着一位白发婆娑的妇人。她的面容已布满岁月的沟壑,但一双眼睛却异常清澈,像山涧最纯净的溪水,又深邃得像千年古井的寒潭,仿佛能映照出世事沧桑。

      她住在自己搭建的简陋茅屋里,饮山泉,食野果,有时会坐在悬崖边巨大的青石上,看着脚下的云海翻涌、聚散离合,一看就是一整天。没人知道她从哪里来,也没人知道她的名字,更无人知晓她曾经的身份和那段惊心动魄的过往。只依稀听说,她似乎是在很多年前,一个京城剧变后、起雾的早晨,独自一人,背着一个小小的行囊,一步一步走上山来的。

      她就像山间的一缕风,一片云,融入了这亘古的寂静之中。

      故事,便在这云雾缭绕、仿佛隔绝了尘世一切纷扰的深山里,静静地沉寂下去。唯有山风过处,松涛阵阵,似在低语着那段被遗忘的、关于爱与牺牲、自由与禁锢、繁华与毁灭的往事。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