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楼凉梦》木川景

4、第二节（下）

　　饭厅，两人默默对坐。
　　两个丫鬟陆续上了五道菜肴，一碗鸡汤，又给二人添了米饭，然后退了出去。
　　澹台瑾拿起筷子慢条斯理地吃了起来，脸上没有一点儿波澜。
　　“你今天又回安家了？”他突然停下筷子。
　　“恩。”安玉珂含着一口饭，她并不打算继续在这个话题上耗费精力，并且暗暗打定主意绝不放手不管安家的生意。
　　澹台瑾不再说话，提起筷子移至一盘炒蛋花前，但他突然像被什么事打扰了，筷子搭着盘子边缘，淡漠的目光不知在盘中搜寻着什么。
　　安玉珂有些吃惊地看着澹台瑾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他的眼帘低垂，睫毛打落的阴影填满他灰褐色的眼睛。她终于忍不住，将一块蛋花夹到他的碗里，并说道：“这么多的菜，你平日里一个人吃得掉么？真是浪费！”她装出埋怨的样子，连续舀了好几勺汤浇入自己的饭里，直到金黄的油珠漂浮在漫过米饭的汤面上，她才颇为满意地自语道：“鸡汤泡饭，嘿嘿，这是最美味的东西了……”
　　澹台瑾突然霍地起身，一言不发地走出了饭厅。
　　待安玉珂吃完饭，和下人一起收拾过碗碟，回到屋里时，他正靠在那把老旧的藤椅里闭目沉思，右手拇指和中指分别揉着两边的太阳穴，眉头锁紧着，双唇一如既往地抿成薄薄的弧线。
　　安玉珂蹑手蹑脚地走到旧床边，一时显得有些尴尬。
　　自从嫁入澹台家，她非但没见过澹台瑾的笑容，反而看到他日复一日的落落寡欢，并没有所谓的纨绔子弟的放浪不羁，而这片宅院躲在绿竹巷的角落里，除了萧季卿时常造访，就只有门可罗雀的景象。她最想不通的是，儿时所听到的“才华横溢”、“品貌绝佳”的少年本该仕途平坦、青云直上，凭他当年会试的成绩最不济也能谋到一官半职，何况澹台大人位高权重，为何到了如今还是赋闲在家，整日无所事事？
　　她躺在床上，突然倒抽了几口凉气，觉得整个肩膀和背部像要散架一般，她拼命咬着下唇，强忍着剧痛合起眼，生怕藤椅上的人察觉到自己的存在——或者说，生怕自己去察觉藤椅上的人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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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为澹台瑾对自己出入安家不再做过多言语，安玉珂只当他已默许了，这些日子几乎天天腻在钱庄里。
　　“澹台夫人，别来无恙。”
　　柔软的声音沉入安玉珂的心里，她想知道是哪个男子有这般玉润温语，抬头看到的是张冠玉的面容。
　　“哎呀，萧大人——？”她拨上一个算珠，重新低下头，“是什么风把萧大人吹到如意钱庄的？阿丘啊，昨天让你帮我查的黄历，怎么不告诉我今日忌出行呢！”
　　“萧某是来负荆请罪的。”萧仲卿莞尔而笑，对她的含沙射影显得并不在意，“前些日子萧某害澹台夫人您损失了银两，今日特来谢罪——”说罢，他摊开手，一颗拇指大的乌黑光泽的珍珠赫然出现在他的掌心，“小小礼物，不成敬意，还望澹台夫人海涵。”
　　安玉珂抬起眼帘，努力平复内心的激动，淡淡地说道：“黑珍珠喽？这东西安家多的是，有什么好稀奇的？”
　　“澹台夫人有所不知，这是家父在十年前因为接待海外使臣而受赏得到的黑珍珠，名为‘如意’。全天下的黑珍珠不胜枚举，但这‘如意’却仅此一颗……”萧仲卿将黑珍珠交入安玉珂的手里，用温婉的目光望着她再也忍不住的笑容，“澹台夫人笑了，想必是原谅萧某了吧？”
　　“你觉得呢？”安玉珂觉得他说的话真是无比的受用，那“如意”只此一颗自然指的是她的如意钱庄，她仔细地抚摸着黑珍珠，看着它随着角度的不同而散发出的不同光泽，忍不住赞叹道，“果真世之异宝，独一无二啊，又有什么光彩能胜过它？”
　　“或许还有一物……”萧仲卿含笑道。
　　“什么？”安玉珂急切地想知道这世上竟有比这黑珍珠还充满光彩的东西。
　　“澹台夫人竟然不知？”萧仲卿故做惊讶，突然用指尖掠过安玉珂的双眼，“自然是这双眼睛了。”
　　“萧大人可别过分了。”安玉珂收起笑容，“男人的嘴太甜，女人反而显得下贱了。”她将黑珍珠握紧，“多谢萧大人的‘如意’，但您也别指望有什么‘吉祥’回报——阿丘，送客。”
　　等萧仲卿的背影终于在人海中消失，安玉珂忍不住回身走到一面铜镜前，仔细瞧着里面的那双眼睛，喃喃道：“眼睛是很亮，却是因为每日都瞧着金银珠宝，何况长在一张普通的脸上，哼，求个‘吉祥’就算了，还和‘如意’比什么……”说罢，却是将手中的黑珍珠抓得更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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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阴沉沉的，好像将要下雨。
　　安玉珂推开房门，哼着小曲儿，一脸笑容地走到桌前，接着她才看到澹台瑾坐在藤椅上，持一卷书，并没有抬头看自己。
　　“你成日闷在屋里不觉得无聊么？”看到他淡漠的神情全都投入在书页里，安玉珂的好心情一下子全没了，她咕哝道，“一个大男人家的，成家却未立业，靠着家族的名望苟且偷生……萧家兄弟如今都是正六品官衔，过不了几年必然位居人臣，为国之栋梁，而你呢？”她顿了顿，而对方依然没有反应，“老、死、家、中——”她冲他大声叫道。
　　突然一道紫红的闪电划破岑寂的夜，跟着一个闷雷在屋外炸开，雨水倾盆而泻，很快就打碎了夜晚的安宁。
　　安玉珂突然看到澹台瑾缓缓抬起的脸上遍布着森然的神气，逼得她连连退到床边，愣愣地坐下。
　　“我叫丫鬟拿了些药膏放在你的枕边，待会儿等我出去了，你擦一擦……”澹台瑾的语气突然柔和了许多，表情也因揉入烛火的黄晕而显得不再淡漠。
　　她果真在枕边找到了几瓶药膏，都是治疗淤青的，她一边打量，一边问：“出去？这么晚了，你去哪里？”
　　“办些事。”他起身，拉开房门，雨声和雷声交织着拥挤入屋内，嘈杂不已，澹台瑾轻声道，“那天——对不起……”
　　“你说什么？”安玉珂疑惑地看着他走入雨里，“说的什么呢？……这么大的雨，伞也不打，要去哪里啊？”她的目光又落在药膏上，缓缓地叹了口气，“还知道自己摔得力气大，总算有点诚意喽？”她似乎在问自己，又似乎在问屋里已经不在的人，突然又摸到荷包里的那颗黑珍珠，忍不住又兴高采烈起来，“今天最值当的事莫过于这颗黑珍珠拉……来来来，让娘好好看看你——哎哟哟，你这淘气的模样……”她亲了口黑珍珠，然后把它捂在怀里，“也只有你不会对娘使脸色看，更不会甜言蜜语地和娘说话……”说道“甜言蜜语”四字，安玉珂又想到今日萧仲卿在钱庄的温文尔雅，那柔和的笑容好像一个印子深深地落入她的心，让她觉得又是欢喜又满是愁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