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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西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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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日后,是个阴沉的下午。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院墙翘起的飞檐,空气里带着一股湿漉漉的土腥气,像是憋着一场迟迟未落的秋雨。
听雪堂内却暖意融融。小厨房的灶上炖着冰糖雪梨,清甜的气息丝丝缕缕地飘散出来,驱散着空气中的潮闷。
沈卿容正在看春桃核对这个月听雪堂自行采买的账目。一笔笔,一项项,虽琐碎,却清晰明白。
“……精面十斤,猪油两罐,新藕一节,活鲫鱼两条……”春桃念着,手指在纸上逐一划过,神情认真。
张妈妈在一旁听着,时不时补充一句:“那鲫鱼是今早才从城外河里捞上来的,极是新鲜,炖汤最是滋补。”
沈卿容微微颔首,目光掠过那比以往公中份例丰富精致了许多的食材清单,并未多言。这点自主,是她眼下必须抓住,也已然抓住的。
这时,院门外传来几声不高不低的叩门声,随即是守门小丫鬟与人低声交谈的动静。
张妈妈侧耳听了听,脸上露出一丝了然而又略带紧张的神色,忙道:“小姐,许是我家那小子来了,前儿您吩咐他出去办点事,怕是来回话了。”
沈卿容放下手中的茶盏:“让他到廊下回话吧。”
“是。”张妈妈快步出去,不多时,领着一个穿着粗布短打、身材精瘦、面色黧黑的年轻男子走了进来。那男子约莫十八九岁年纪,眉眼间与张妈妈有几分相似,却更显沉默木讷。他不敢进屋,只垂着手,恭敬地站在门外的廊下,眼角余光飞快地扫了一眼屋内,便又立刻低下头去。
“栓子,小姐问你话,你仔细回了。”张妈妈在一旁低声叮嘱。
被叫做栓子的年轻人瓮声瓮气地应了声:“是。”
沈卿容并未起身,只隔着敞开的隔扇门,声音平和地问道:“让你去瞧的地方,可瞧了?”
栓子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头垂得更低了些,声音带着点拘谨的粗嘎:“回…回小姐的话,瞧了。西巷那一片,这几日……是不大太平。”
“哦?怎么个不太平法?”沈卿容的语气听不出什么情绪,像是随口一问。
“就……棺材铺老刘家,前儿半夜里,好像抬出去一口薄皮匣子,没惊动什么人,但俺闻着那味儿……不大对。”栓子说得有些磕绊,但意思还算清楚,“杂货铺孙家那婆娘,眼睛肿得跟桃儿似的,俺假装去买火镰,听她跟人哭诉,说当家的好几日没着家了,铺子也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
沈卿容静静听着,指尖无意识地在炕几光滑的木质表面上轻轻划动。
栓子顿了顿,似乎在回想,又道:“还有……就是巷子最里头那家,门脸最小,老是关着半扇门的那家,俺蹲了对面的馄饨摊半晌,看见……看见夫人院里的李嬷嬷,昨儿下午的时候,从那儿出来,脸色不大好看,手里好像还揣着个蓝布包,走得飞快。”
李嬷嬷?蓝布包?
沈卿容眸光微凝。果然是她。那家不起眼的铺面,恐怕就是处理那些见不得光事务的窝点之一。
“可听到什么哭闹声响?或是看到什么形迹可疑、不像善类的人进出?”她追问。
栓子努力想了想,摇摇头:“哭闹声……白日里没咋听见,那地方乱,有点声响也寻常。不过,倒是有几个穿着体面、但看着眼神挺凶的汉子,在那一带转悠过,不像本地人,也不像做买卖的。”
穿着体面,眼神凶狠的打手。看来,这放印子钱的营生,规模不小,且绝非善类。
“知道了。”沈卿容沉默片刻,从旁边一个小抽屉里取出一块约莫二两重的碎银子,递给春桃,“辛苦你了。这个拿去,买碗酒吃,驱驱寒气。”
春桃接过银子,送到栓子面前。
栓子愣了一下,黝黑的脸上露出些惶恐,连连摆手:“不敢不敢,为小姐办事是应当的,俺娘说……”
“给你的,便拿着。”沈卿容语气虽淡,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日后或许还有用得上你的地方,机灵些,嘴巴紧些,好处少不了你的。”
栓子偷眼看了看自己母亲,见张妈妈微微点头,这才敢伸出粗糙的手,接过那块沉甸甸的银子,紧紧攥在手心里,脸上涌起一股激动的潮红,笨拙地躬身道:“谢…谢谢小姐赏!俺晓得了,俺一定把嘴缝得死死的!”
“下去吧。”沈卿容挥挥手。
张妈妈忙领着千恩万谢的儿子退了出去。
廊下恢复了安静,只剩下远处隐约的风声和厨房里炖盅咕嘟的轻响。
春桃掩上门,回到屋内,脸上带着一丝后怕和兴奋交织的复杂神色,低声道:“小姐,那李嬷嬷果然……”
沈卿容抬手,止住了她的话头。她目光投向窗外,院中那株石榴树的枝叶在渐起的风里不安地晃动。
李嬷嬷亲自去那种地方,脸色不佳,行色匆匆,还揣着东西……看来,西巷那边出的“麻烦”,恐怕不小。是有人被逼死了?还是借债人闹出了难以压下的动静?抑或是……利益分配出了龃龉?
无论哪一种,都意味着,那看似严密的黑幕,已经出现了松动的缝隙。
而这缝隙,正是她所需要的。
她需要知道得更具体。那口半夜抬出的薄皮棺材,里面装的是谁?杂货铺孙家的男人,去了哪里?李嬷嬷那个蓝布包里,又装着什么?
阴云更沉了些,天际滚过一阵闷雷的声响。
山雨,欲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