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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最佳医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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咨询室没有窗户,也就没有风。
沉默让空气温暖得有些焦躁。
宁恋端正地坐着,脊背笔直。
她洁白的长发披散到腰间,比背后的白墙颜色还要更浅。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几乎没有血色,在灯光下是半透明的。
正如她自称的,她是介于现实与虚幻之间的居民,与总是让她在往事里沉沉浮浮的疾病“创伤后应激障碍”非常般配。
与同类患者惶恐不安的状态不同,她从不一惊一乍,清冷自持的样子反而更令人心疼。
孟竹笙看着她,忽然觉得她很像一朵傲然挺立的雪莲。
被冰霜覆盖的花散发着寒气,只是靠近就会将人冻伤。可花瓣又是如此娇艳欲滴,再如何不可攀折,也总会有人不要命地登山采撷。
[再和我讲讲你前妻的事吧。]
产生了微妙的好奇,有一瞬间,孟竹笙忍不住要探听她的情史。
是什么人曾经拥有了她呢?
面前这个冷若冰霜的女人在恋爱关系中会融化吗?
但那不是符合医德的行为。
医生不该利用职业之便挖掘患者的隐私。
话在口中转了一圈,孟竹笙说:
“线下见到真人,比线上更漂亮。知道吗?在别人眼里,你就像美神降临。”
结果,又是她先开启话题。
她轻松愉快的声音,把宁恋叫醒了。
*
停止思考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思绪无时无刻不在聚集成型。
想控制它停下来,就要放空自己。
念头一旦滑到讨厌的地方去,并停留了太久,超出承受能力的宁恋就会自动进入冥想状态,也就是头脑断片。
被呼唤了,宁恋苏醒,百无聊赖:
“神?我不配被称为神。”
如此,默许了由孟医生来将咨询进行下去。
“又不是我一个人这么说。我搜过你出道的视频,弹幕都在夸你美得不似真人哦。对了,这部分的内容是你的雷区吗?”
“不是。我只是不喜欢回头看,不代表谈论过去会触发地雷。”
两人相当散漫地闲聊。
没有重点,也没有边缘。
只是为了聊而聊,为了用没有营养的对话填补空白的时间。
“组合的另一位成员也很漂亮哦,是和你各有千秋的风格。你们站在一起,闪闪发亮,真是令人赏心悦目啊。”
孟竹笙极力避免去触碰患者的痛点,她告诉自己不要变着花样试探对方的底线。
但鬼使神差地,她还是套话了,是说出去的瞬间才察觉到做了什么的。
宁恋对她说过,自己的前妻就是已经解散的双人组合Kiss Away的前队友。
她装作不记得,若无其事地提及了最好不要提及的人。
漫无边际的交谈带有惯性,让沉浸其中的宁恋忘记了去分析医生的用意。
她只是双手交叉支着下巴:
“嗯,蓝是很漂亮可爱。很多粉丝都痴迷于她。”
“比对你更痴迷吗?”
“K.A.的粉丝,主力军是蓝的单推粉。对我有好感的才是少数群体。”
“你会吃醋吗?在粉丝的眼睛都注视着她,忽略了你的时候。”
“不会。吃醋的往往是蓝。她不喜欢我站在台上给别人看。表演结束到了后台,就会亲吻我……”
话语戛然而止,宁恋眯起绿眸,不快的神色让孟医生知道她越界了。
但是很快,宁恋又摇摇头:
“没关系。我说过有关过去的部分不是禁区。”
话虽如此,她却也没有再谈这方面的事了。
亦真亦假,似梦似幻。
这就是她。
对她出口的观点是不能全然相信的。不是她在骗人,是她会欺骗自己。
*
出于弥补过错的目的,孟竹笙问:
“宁小姐,你不沾烟酒吧?”
“会喝一点。”
“那太好了。酒有时候比药管用,只要别饮酒过量。”
孟竹笙打开柜子,扔给她一罐菠萝啤。
“这是什么?”
宁恋问。
“我私藏的小零食,用来在工作中减压。甜甜的低浓度啤酒,和脆生生的坚果。”
抖了抖装坚果的袋子,孟竹笙倒在手心一捧,给宁恋尝尝滋味。
宁恋接过来,看到有核桃、腰果和杏仁等,都是一些硌牙的东西,只有葡萄干还算友好。
她拈起一枚葡萄干放进嘴里,把其余的用纸巾垫着放在桌上:
“用不着私藏。整间诊所都是你的资产。你可以大大方方地吃。”
“诶,医生是吃货,会拉低在患者心里的印象分的。”
孟竹笙很高兴气氛又恢复正常了。虽然她还情不自禁地回想宁恋的话。
K.A.时期的宁恋,是会被恋人堵在后台强吻的吗?
高冷的女人原来在亲近的人那里,是一只驯服的小猫吗?
对了,那时的宁恋还只是一位沉默寡言的少女吧,和队友出双入对,总是依偎着对方……
拍拍脸颊让自己清醒,孟竹笙无可奈何地笑了。
“难缠,真难缠。”
她总爱这么吐槽棘手的病人。
病人们大多都很混乱。
能把她一并卷入波涛汹涌的乱流的,却也只有宁恋一个。
相较之下,曾经的“难缠”都不算什么了。
她笑着说:
“宁小姐,你是我见过最难缠的人了。啊,就是很麻烦。光是应对就很麻烦。”
“因为我吃了你的零食吗?我收回刚才的话。您还是克制一下自己的爱好吧。确实会拉低印象分的。”
滋啦一声拉开易拉罐,宁恋啜饮一口菠萝啤,是带有甘甜的果味。
“唔,给人的印象虽然不正经,但我可不是江湖骗子啊。”
“我知道你不是。您是安稳的避风港。所有人都像您一样就好了。”
孟竹笙愣了愣,好不容易调整回来的节奏又被打乱了。她烦恼地扶着额头:
“因为我说话好听,顺着你让你舒服,你才那么说的。但那并不一定是对你好。”
真正的心理治疗,很难不戳到患者的伤口。
将疤痕撕开露出烂肉、再一点点除脓消炎的过程,非常煎熬,患者有时会厌恶和医生接触。
宁恋太顽固,不允许别人轻易干涉她的生活,孟竹笙才不敢下手消除病根的。
“我不那么认为。您的陪伴立竿见影,像一颗定心丸。或者说是我的锚点,让我有了方向,而不是在茫茫大海上乘一方小舟乱闯。”
宁恋的冷幽默,很容易让人分不清,她是否在开玩笑。
孟竹笙姑且将其视为夸奖:
“唉,不能总惯着病人啊。好的医生要适当严厉。”
“是吗。”
宁恋不置可否。
“你享受我的陪伴,可你还是不对我交心。我感到和你之间有隔膜。”
“毕竟只是网络维系起来的关系,会轻而易举地破裂,如一栋风化的废楼,风一吹墙面就簌簌脱落。”
啤酒喝光了,宁恋身体前倾,把空罐子丢进靠近孟竹笙的垃圾桶。
她好像怎样都无所谓的。
无所谓医生的否定,无所谓关系的停滞。
永远漫不经心地附和,声音带着酒意弥漫的微醺。
孟竹笙突然认真地问:
“是啊,仔细一想我们在此之前都只是网友。那我在你心里扮演着什么角色,是寻常的消遣吗,是可靠的助力吗?满足满足我的好奇心吧。”
她为什么想得到答案?
她不清楚。
总觉得,两人之间的关系,不该是医患或者朋友那么简单。
在她紧迫的逼视中,宁恋不紧不慢地坐回椅子:
“我觉得孟医生你,是我幻想出来的天使。”
“重点是幻想,是虚假的,对吧?那天使在你的观念里是好是坏?”
“中立角色吧,和神在一个阵营,帮祂散布威压,也传播恩典。”
“好天马行空的对话。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顺便一问那恶魔呢?”
“我就是恶魔,不为恋人的下跪挽留而驻足,不为母亲的猝然离世而流泪。”
“当心,你那很有可能是人格解离。与周围环境和自我身份脱节,对亲友表现出无法共情的冷漠……”
宁恋正要答些什么,手机响了。
是族里的长老姜菱灯。
她把屏幕摁灭了,没有接那个电话。
“有人找你,你不想去。”
孟竹笙是理解她的,毕竟对她的病情和诱发因素事无巨细地了解过了。
“嗯,但我必须去。今天就到这里吧。改日再来拜访。”
宁恋把新印的名片分给孟竹笙,宣布到此就足够了。
“居然还有下次。你对天使的评价,我以为你不喜欢我。”
“正是对不喜欢的才能信任。爱让人有了软肋。它就是一把剑,专往弱点区域扎。”
“我总是无条件地接纳你的奇谈怪论,到底谁才是主导者呢?太霸道了吧……”
孟竹笙弹了弹名片上职位的区域,字正腔圆地念出“宁总”。
今天又让宁恋无功而返了。
身为医生,她很难不叹息。
但宁恋神采奕奕的,好像不觉得白来一趟。
于是孟竹笙两手一摊:
“也罢,医生总是为病人好的。能让你心里舒坦,就算我有功。那么,就说再见了吗?”
“嗯,我要赶回老宅布置,完成之后再补一觉。刚回国,今天就破例吃一颗安眠药吧。”
“哈哈,你会睡得很好的。”
“谢谢。”
脚步一顿,宁恋又停住了:
“临走前有件事……”
“什么事?”
“2号房间是催眠室吧?请催眠我。让我只作为现在的我存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