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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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扑面而来的是青草香,还有骏马踩踏泥土卷起的尘粒味。
沈云听在室外,感觉好多了。
方才的午膳他浅尝了两口就失去胃口。
因为那气味。
很浓。
浓到午时依然絮绕心间,遮掩不去。
早知今日还是不该来的。
好在他已习惯了这般暗自忍耐。平日里难受时,他就会紧勒手腕上这根红绳,再看着它狠狠回弹回去,在皮肤上留下道道红印。
还记得这祈福绳是某年暮春时节,母亲亲自从大相国寺为他请回的。
红色蚕丝混着金线编作三股长绳,绳尾缀着两枚形制不同的玉扣——一枚是父亲从库房里翻出的半旧羊脂玉平安扣,边缘还留着经年盘玩的包浆,另一枚则是新雕的青玉连环扣,环环相扣处刻着细如蚊足的《北斗延生经》经文。
十五岁端午那日的晨课,母亲亲手将绳结系在他腕上:"寺里的师傅说,这绳要戴满九九八十一天,待重阳登高时由至亲解下,我会为你焚化在佛前的香炉里。"语毕,轻拍了拍他的头,便放他去上学了。
只是后来,哪怕时日已到,沈云听也未曾取下来过。
母亲却失约了。
紫川赶到主子身前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
他那本就话少内向的主子,正无聊地拿红绳一下下弹着自己的皮肤,刺眼的日光下,腕间留下的印子竟是看不出跟祈福绳哪个颜色更深了。
回想起夫人临终前交代他的话,紫川一脸焦急地迎身前去:
“主子,可需立即安排回府的马车?”
沈云听摇了摇头。
紫川从小就跟在二公子身旁多年,算是府中为数不多知道这遗传怪疾的,亦曾见过他家公子在月圆之夜的疼痛难忍。
“派人去查了吗?”
“是,已加急去干了。”紫川顿了顿,“只是暂时还没结果。此地距离永安城足有两千多公里远,就是快马来回,也还要些时日。”
语毕,他将刚接好的茶水递给了沈云听,再三斟酌后,仍决意开口:“公子,就算不回府,今日的骑射也还请在树下纳凉吧。”
沈云听微微颔首,于这棵巨大的百年古槐下,听紫川汇报起最近族中需处理的事务。
太学的演武场上飘着细碎的柳絮,沈云听半瞌着眼,看着场中鲜衣怒马的少年和女郎们如烈焰般掠过芳草地。
耳边回荡着紫川的奏报声,目光却始终淡淡追随着一匹毫不出众的小灰驹。
这是骑射课的最后一场团体赛,公主队伍的三骑已在绕桩时拉开半马身距离。夏悠作为末棒选手,此刻正单手拽紧丝缰,她嘴角紧抿,于最后突然加速,乌骓终是踏碎了最后一道彩旗。
终点处的铜锣轰然炸开,公主队的助威者们已欢呼着冲进场内。
趁着公主鸢去营帐内更衣的间隙,夏悠一步步朝净房走去。
她自是没有可在赛后沐浴的特权的,可两腿间的粘腻让她不得不去赶紧处理下。
没办法,虽然她肚子疼得要死,可公主鸢每逢此类比赛必争个第一。若是夏悠未拚劲全力去赢,姬鸢势必是会不悦的。
她边缓步走着,边开始回想早先课前公主对自己说的那番话究竟是何用意。
老实说,她很少看到公主深沉的一面。平日里她都大大咧咧,有何事都会立即表现出态度来。
...莫非她那刁蛮撒泼的模样也跟姬临一样是伪装的?
夏悠可不敢轻看任何一个皇室中人。据她看过的宫斗戏了解,这些皇子公主们最是会扮猪吃虎,隐忍多年。就等关键夺嫡时刻狠狠出击,一举拿下。主要是,看公主鸢那该死的胜负欲就知道了。
这般想着,途径一棵纳凉大树时,她突的被一道清冽男声唤住。
“夏悠。”
夏悠抬头。
夏悠怀疑自己听错了,又震惊低头。
为何此人会知晓自己的名字?
刚经过剧烈运动几近宕机的大脑,又开始飞速运转。夏悠不禁思考,若是公主来了,会不会知道沈云听身侧这位近侍的名字?若是不知,那说明这并非一件寻常之事。
那说明她神秘地引起了这位沈家二公子的注意。
那她引起此人注意是好事吗?
明显不是。靠上太学领俸禄的人真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还不至于脑抽自恋到认为,永安城第一公子暗中观察自己很久了。两辈子加起来也算活蛮久了,这点最基本的自知之明,她还是有的。
“可是叫夏悠?”
然而本尊的内心还在进行盲目的分析与吐槽,暂无暇顾及外界。
“夏风漫引蝉声细,一枕荷香午梦悠。”
沈云听无甚表情的轻笑了声,“倒是个好名字。”
此刻,她就是再想装死也要开始回答了。夏悠低着头盈盈福身,吞了口唾液,才缓声道:“沈二公子安好。”
紫川在身侧站的笔直,誓死要扮演好一块背景。
就见自家主子的目光,漫不经心地朝眼前这姑娘扫去。
从坐着的角度看,恰巧能看到衣袂间还沾着的方才策马过猛溅上的泥点。
她生的不算标致,一张没有表情的面孔甚至称得上寡淡。
偏生眼角缀着星星点点的雀斑,如春日枝头被风吹落的杏花瓣,不偏不倚落在脸颊。淡眉下一双杏眼却盛着清亮的光,像是还未从方才那场赛事中走出来。鼻头冒出的汗珠与马尾辫上系着张扬翻飞的丝绦倒透出几分机灵可爱。
可惜了,偏偏身上蔓延的气味让人到再凑近些就几欲难以忍受。
沈云听听后微微颔首,招呼紫川让她退下了。
匆忙赶回学堂,夏悠的背后早已湿了一身冷汗。好在今日的课程都已习完,眼见公主没有更多功夫,夏悠拖着疲惫不堪又脏兮兮的身体,缓步走回家。
夏悠低垂着头,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撞击着肋骨。沈云听那句意味不明的“好名字”和那声轻浅的笑,像羽毛搔过最敏感的神经,留下的是难以言喻的紧绷。
她不敢探究那目光里的含义,只觉背脊窜过一阵寒意,方才赛马的热汗此刻全化作了冰凉的黏腻。
“奴婢告退。”她声音微颤,几乎是屏着呼吸,维持着最后一丝礼仪的体面,倒退几步,才敢转身,步履匆匆地逃离那棵巨大的古槐和树下那抹清冷的身影。
她能感觉到那道视线,仿佛带着实质的重量,沉甸甸地烙在她背上,直到拐过演武场的角门才消散。
紫川看着那抹匆忙消失在角门的纤细身影,又看了看自家主子。
沈云听的目光依旧落在夏悠消失的方向,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腕上红绳粗糙的纹理,那里被弹压出的红痕尚未完全消退,与鲜艳的蚕丝金线形成一种刺目的对比。他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鼻翼微微翕动,似乎在捕捉空气中残留的某种极其细微的气味因子,那气味浓烈得让他方才几乎窒息,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难以言喻的熟悉感?
不,是排斥。
是身体本能的剧烈排斥。但为何偏偏是她?
“主子?”紫川轻声提醒,“可要回府?此地喧嚣,气味驳杂,恐对您不利。”
沈云听收回目光,指尖的红绳终于松开。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眸中已恢复了一贯的平静无波,只是脸色在刺目的阳光下显得愈发苍白。
“不必。”他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等紫霄的消息。还有,”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空荡荡的角门,“方才那位伴读,姓夏名悠的,一并查。她身上……有些不同。”
紫川心中一凛,立刻垂首应道:“是,属下明白。”不同?能让主子特意提及,还带着那种近乎忍耐的神情,这“不同”恐怕非同小可。
他不敢怠慢,心中已开始盘算如何动用暗线尽快查清这个看似不起眼的伴读女郎。
夏悠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太学那恢弘气派的朱红大门。夕阳的余晖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孤零零地投在青石板路上。
喧嚣的马蹄声、喝彩声、丝竹管弦声都被厚重的宫墙隔绝在身后,属于她的世界,在穿过两条繁华的长街,拐进那条污水横流、气味混杂的窄巷时,才真正开始。
巷子深处,低矮的土坯房挤挤挨挨。夏悠推开一扇位于角落、吱呀作响的木门,门板单薄,糊着发黄的旧纸。
一股带着霉味、灰尘和淡淡药草苦涩的气息扑面而来,这是属于她一个人的、寂静的空间。屋里陈设简单得近乎寒酸:一床一桌一凳,墙角放着一个小小的炭炉和一只缺了口的药罐。窗台上晾晒着几株干瘪的草药,是她在野外采来,给自己调理那每逢月事便折磨人的腹痛的。
空荡,冷清。
母亲早亡的记忆已模糊,只剩下这间小小的陋室作为安身之所。她需要太学那份伴读的月例,那是她活下去的唯一倚仗。
她疲惫地靠在门板上,缓缓吁出一口气。
腹部的隐痛依旧未消,昨日被沈云听叫住的惊悸也未曾散去。她走到桌边,拿起水瓢,舀了半瓢凉水,仰头灌下,冰凉的液体滑入喉咙,才稍稍压下心头的烦乱。
“沈云听……”
她低声念着这个名字,指尖无意识地抠着粗糙的桌沿。
永安沈家的二公子,云端上的人物,为何会知晓她的名字?那句诗,是巧合还是……她不敢深想。
她这样无依无靠、如同浮萍般的人,最怕的就是被这些高高在上的贵人“注意”。那往往意味着麻烦,甚至是灾祸。
她只想在公主身边小心翼翼地活着,熬到能攒下一点钱,或许能离开这逼仄的巷子,寻个更安稳的去处。
她脱下沾了泥点的伴读服,换上一身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裙。
看着那件代表着“身份”的衣服,她眼神复杂。它带来微薄的收入,也带来无尽的提心吊胆。
她走到墙角的小炭炉边,拨开冷灰,点燃几块碎炭,将药罐放上,开始熬煮缓解腹痛的汤药。苦涩的药味渐渐弥漫开来,填满了小小的空间。
这味道她早已习惯,却不知为何,脑海中突然闪过沈云听蹙眉忍耐的神情。难道……他也闻到了?这念头让她心头一紧,下意识地环顾了一下自己这间简陋却整洁的小屋。
除了药味,还有什么会让他觉得“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