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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第二章·苍梧之野·否认之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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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夕独自留在龙道的第三间石室内,月灼嘱咐的是要她找到黑蛇,但月夕十分怀疑只凭黑蛇能否抗衡朱进男的邪术。
她望了望手中的帛书,若是可以学会化龙的话……
月夕正想着,那条黑蛇竟无声地从墙角的洞里进入了房内,游到了自己身边。
“你来了?”月夕眼睛一亮,与野鸡和黑蛇一起仔细研读帛书。
“先了解意愿……再询问动机……然后再搭建神识之桥……”月夕找到相关段落,努力地辨认着帛书上撰写的上古女书文字。
“了解意愿么?”黑蛇的意愿她在第一次遇见时已经了解过了,因为黑蛇无法自控地毒死了自己的灰兔朋友,后悔万分,想要长出翅膀避免重蹈覆辙,于是从神恩河北岸来苍梧想学习化龙。
月夕于是发出小鸟似的咕咕声,问向一旁的野鸡:“你想要化成凰鸟吗?”
野鸡发出咕咕两声:“很想!”
“你为什么想要化凰?”月夕继续问道。
野鸡昂起漂亮的五彩色脑袋,咕咕地说道:“我总是觉得除了我之外的所有鸟都是蠢货,被我吃掉的那些田鼠野兔更是蠢上加蠢,至于虫蠡蝼蚁在我眼中更是都算不上一条命。直到我遇见了一只比我更强大的鸟,它是一只凰鸟,它比我健壮、比我聪明,我欣赏它,但它却看不起我!它说只有蠢货才会觉得别人都是蠢货。”
月夕忍不住扑哧一声。
野鸡不以为意地继续咕道:“那只强大的凰鸟最后送了我一个衷告,它说我要向蛇学习,蛇会不断蜕皮,为自己带来新生,那正是我需要的。我想要变得更加强大,无论要付出什么代价,哪怕要我像蛇一样吐毒液绞杀猎物那样阴狠,我也觉得值得。”
“你对蛇有很大的偏见。”月夕一边发出咕咕声,一边诚实地指出了这一点。
野鸡咕咕应道:“你说的没错,当我仔细观察蛇类之后,我变得很钦佩它们。我羡慕它们的韧性,那种在地狱般的绝境中仍能镇定自若地强悍控场的样子令我着迷。所以当然,我为我之前的偏见抱歉。”
月夕嘶嘶地向蛇转达了野鸡的抱歉,随后说道:“那么接下来,我将为你们二位的灵台之间搭建一道神识之桥,你们可以通过这座桥梁与对方沟通。”
她翻了翻帛书,确认了一遍:“帛书上是这样说的,当桥出现之后,鸟,请你告诉蛇关于飞翔的秘密。蛇,也请你告诉鸟,关于蜕皮重生的秘密。你们要放下自己的自负与多疑,坦诚地教会彼此。”
“没问题。”蛇和野鸡承诺道。
月夕点点头,抬手化出了清定棱镜与无垠之杯,对准了蛇和野鸡:
“那么——愿你们被清定棱镜的光芒照拂,得以看见彼此;
愿你们被无垠之杯的广博接纳,得以接纳彼此;
愿你们被金线甲的金线联结,愿你们的神识彼此理解。”
她咒语念完,然而本该出现的神识之桥却没有出现,蛇和野鸡彼此茫然对视,什么变化都没有发生。
月夕不可置信地拿起帛书又看了一遍:“怎么会这样?帛书上就是这样写的啊,怎么会没有效果?”
她再次念了一遍:
“在我眼前的鸟与蛇——
愿你们被清定棱镜的光芒照拂,得以看见彼此;
愿你们被无垠之杯的广博接纳,得以接纳彼此;
愿你们被金线甲的金线联结,愿你们的神识彼此理解。”
然而待得语毕,仍是什么也没有发生。神识之桥没有出现,野鸡和黑蛇也没有丝毫要变成凤凰和龙的迹象。
“找到了!那个祭品躲在这里!”正在这时,外面却传来了正清教教徒的声音。
“把她抓回去!”
……
莲生其实在月夕重新返回龙道时便察觉到了,她特意调开了一部分教众去探查别的方向,然而一大半正清教众归朱进男坛主调配,这已经是她能为月夕做的极限。
你都已经被救出去了,还要回来干什么呢?你知不知道,你这次若是再被抓住,就不可能再脱身了?
莲生心不在焉地站在祭坛旁,然而一炷香后,便听到有教众兴高采烈地说“抓到了那个祭品”。
莲生心中一沉。果然,片刻后月夕被五花大绑抬了上来。
然而莲生的心突然跳了几下——哪怕是刀口舔蜜,再次见到她的一瞬间,莲生的心还是雀跃了起来。
月夕再次被抬到了日晷上挂着。日光从洞顶泻下,此时已经快偏离,洞内光线渐暗。月夕手脚都被绑着,嘴也被缠了布条,眼睛里却是平静,亦有一丝怜惜。
待宰的羔羊并不害怕,却怜悯起刽子手了么?
莲生心里一震,不敢再看,正要说话,声音却沙哑得可怕。她的心像石块一样重重地把她整个人拽下去。
山洞的另一边,朱进男坛主还在痛殴嬴月灼。
而在山洞这边,探灵针摆在莲生和月夕的正前方,等待着查探祭品将被激发出如何凄惨的痛楚。
莲生站在月夕边上,她现在所要做的,就是继续上次未完成的仪式:最大激发出月夕的痛楚、然后剥下她的皮制成重黎大鼓。
她此前对犯罪的教徒做过惩戒,对害人的仸兽做过惩戒,看过无数在祭台上恐惧怨恨的眼神,却第一次在这样的时刻看到怜悯的眼神。
这让她不舒服。
“莲生祭司,真龙之路势要走过许多痛苦,断情绝爱,舍了自己的欲念,方能看见天地众生自己。你在凤族妖孽之地,必会搅动心性,然而此关一过,你离真龙之道就会越来越近了。”
此行南下之前,那个合欢宗的宗主第一次郑重向她提起了真龙之道,还拿出了龙鳞给莲生观赏。当时,龙鳞光泽,释放的灵气,无不让莲生心潮澎湃,可此时看着月夕,莲生却忽然觉得那龙鳞了无生趣。
那是死物,你是活物。可我为何一定要杀了你呢?
你是我修行上必过的关么?我对你生出这样多的欲念,所以我要借着杀了你斩断么?
莲生从纷乱思绪里抽出,又对上了月夕的眼睛。
不知怎的,月夕流泪了。
莲生心里一颤,抬起的手又僵在那。
【你为何流泪?因为你要被杀了吗?】
【不,是因为你在痛苦之中。】
她们并未用灵台,也未用声音,只是用眼睛,却好像听到了对方在说话一样。
【你怜悯我做什么呢?我可是刽子手啊。】
莲生将手指点在月夕的眉心之间,分出一丝神识钻入月夕的灵台。
“你还有什么话,就现在说了吧。”莲生的神识在月夕的灵台中说道。
月夕的声音在整个灵台间响起:“你真的想看到我死去吗?”
莲生一怔。
“你追寻真龙之道,应该清楚杀害无辜之人是多么深重的罪孽,你要亲手杀掉我、让自己背负这样不可挽回的罪孽吗?”月夕的声音如同淙淙小溪般清亮温柔,然而莲生竟不敢直视她的眼睛,“而我将失去生命、我的梦想还未启程便告陨落,这就是你想看到的吗?”
莲生垂首:“不……不是你说的那样……”
“那么就是你想要确认我愿意为了你牺牲我的生命,这样你也将燃起动力为了我牺牲你的生命,你想要代替我成为祭品,自己走向死亡,是吗?”
莲生只是摇头,但说不出是或否。
月夕声音不疾不徐,却并未停止追问:“你想要献祭自己救下我,让我终生为回忆起你而感到痛苦,是吗?”
莲生急忙否认:“当然不是。”
“那么究竟是什么?你想要的究竟是什么?是我们双双殒命、学那蝴蝶殉情?”
莲生拼命摇头,却不知自己能说什么。
月夕半晌不语,却突然扑哧一声笑出来:“我知道,你想要的不是这些。”
莲生抬起头看她,神情困惑。
月夕敛起笑容:“你想要的是,无论你想如何攻击我,我都不会死,对吗?”
莲生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莲生,我向你承诺,无论你想如何攻击我,我都不会死,我们之间的联结纽带都不会死。”月夕十分郑重地说道,“而你,你也不会因为想要攻击我而死去。”
“不相信吗?不相信可以来攻击我试试。”见莲生呆站着一动不动,月夕说道。
莲生听到这个请求,有些迟疑地举起手捏了个诀,放出了一道风刃术。
月夕只是眨眨眼,那道风刃术便被化为无形。
“你看,你可以在我的灵台内攻击我,而我不会死。你不会受伤,我也不会受伤。”
“可是……”莲生低头看自己的双手,捏紧了手指。
月夕歪头:“可是什么?可是攻击我没有多少感觉是吗?因为那个人不是我,是吗?”
“哪个人?”莲生后背一僵。
“那个本该接住你的攻击性,让你明白你发出攻击也完全不会有人受伤的那个人。”
见莲生不语,月夕接着说道:“我无意探查你是被谁带大的,虽然你的攻击性被抑制,重要责任人毫无疑问是你的原初抚养人,但我在这里指出这一点,也并没有指责她的意思。”
莲生退了一步:“我没有……她没有……我的攻击性没有被抑制,我很爱她,我不恨她,我们感情非常好,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你知道人扭伤关节以后要打石膏吗?”月夕突然问了个毫不相干的问题。
“知道。”莲生有些不明所以,她小时候扭伤过,当时就打上了厚厚的笨重的石膏。
“人的心灵也是一样,受伤了会给自己打上石膏,你可以称呼它叫【否认之盾】。”月夕细细地解释道。
“否认之盾?”莲生迟疑地重复道。
“【否认】是一种我们保护自己的方法,否认自己有不合适的想法、否认自己受过伤等等,不过石膏一两个月后会被药师拆下来,但心灵上的石膏则没有人帮你拆下来。随着时间推移,当时保护你的石膏在后来的日子里会渐渐变成阻碍你行动的负担。所以我们察心学院一直是主张在时机合适的时候拆掉【否认之盾】的。
“这些石膏也不必浪费,我们可以就地取材把它做成【无垠之杯】。”
月夕说着,在莲生眼前幻化出了一个无垠之杯,看上去像一个白色石膏捏出的大脸盆。
“【无垠之杯】的力量是接纳,有两种使用方式,全情接纳快乐的事情,我们称之为【庆祝】;全情接纳悲伤的事情,我们称之为【哀悼】。”
月夕看向莲生:“你愿意进行哀悼吗?全情接纳你的攻击性曾在过去没有得到接纳这件事带来的所有哀伤?”
莲生看上去毫无反应,不知是没听懂还是不愿听懂。
“我无意邀请你指责,也无意邀请你愤恨——尽管如果你想这也都是完全可以的——我邀请你做的是接纳,接纳你的攻击性曾经没被稳稳接住而给你带来的哀伤。”月夕语气诚恳地说道。
莲生沉默片刻,终于开口了:“我不愿意。”
莲生的神识蓦然从月夕的灵台中抽离出来,回到了现实中。
她站起来,深吸了口气,看了看一旁的探灵针,眼神又变得冰冷起来:“我不愿意拆下你说的那个什么盾,却也不愿意看着你死去。”
她看着被绑在日晷上的月夕,理智告诉她,仪式必须继续。但某种比理智更古老、更强大的力量在她体内翻涌。
快如闪电的一刹那,莲生俯下身,不是去拿探灵针,而是用自己的双唇抵住了月夕的额头。
“啊!”月夕感到一股炽热混乱、充满了痛苦和渴望的灵力,强行冲破了她灵台的防御,不是为了摧毁,而是一种烙印。莲生正在用她自己的神识,在月夕的灵台深处,留下一个属于她的印记。
月夕的身体因这股灵力的冲撞而剧烈颤抖,但她没有反击。她只是任由那股狂暴又悲伤的能量涌入,用自己纯白而浩瀚的灵力温柔地将其包裹——那些被斥责的攻击欲,被污名化的情欲,以及对一份纯粹联结的、强烈得几乎要将人撕裂的渴望。
烙印完成。莲生猛地直起身,踉跄着后退了两步,大口地喘着气,脸色比月夕还要苍白。
月夕睁开眼,她看着摇摇欲坠的莲生,用灵台传音,声音不再是追问,而是陈述:“你觉得,你刚刚做的是一件充满罪孽、需要被千刀万剐的淫/乱之事,对吗?”
莲生浑身一震,嘴唇发白,说不出话。
“但在我看来,你并不想要亲吻我,你只是想有人能看见你、接住你。
“你或许认为一个吻,意味着爱,意味着两人之间必须要有成家的结果,意味着是彼此的唯一,因为你所在的那个地方,把所有的心灵联结都与占有和身份捆绑在了一起。烙印是一种占有的痕迹,为了彰示你曾存在。
“但在我看来,这只是一个瞬间。一个你的灵魂在向我的灵魂呐喊的瞬间。它很美,也很悲伤。它与爱有关,但它不是爱的全部;它与欲望有关,但它远比欲望更深。”
月夕的目光变得无比郑重:“莲生,我看见你了。我看见了你灵台深处的痛苦,也看见了你在黑暗中挣扎燃烧的的火焰。这份【看见】与【接纳】,才是我所理解的爱。它不需要你用占有来确认,也不需要你用死亡来证明。”
莲生怔怔地看着她,笑得比哭还难看:“看见我……?太晚了……我已经……不知道该怎么活下去了……”
她最后深深地看了月夕一眼,然后猛地转身,将月夕从日晷上一把推下。
在月夕错愕的惊呼中,莲生自己躺到了那个冰冷的石盘上。
月夕大惊:“你……?!”
她浑身仍被绳索绑着,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莲生躺在了日晷上。
莲生的一丝神识最后一次飘出,进入月夕的灵台。在那丝神识中,月夕见到了一座龙一样的山,莲生在绕着山奔跑,却始终不得其法。月夕叫了一声:“莲生!”
莲生回过头来,汗流浃背地看着月夕,眼神中第一次没有了恨意和挣扎,只有深深的疲惫和一丝解脱。
【你叫我什么?】
【莲生。】
【我没能修得真龙之道,也没能学会你说的看见与接纳……这样的我,也值得被记住名字么?】
【你是否得道,与我看见你,又有何干?】
神识中的莲生若有所思,最终化为光点消散了。
“今日我将自己对自己行烙刑,刑毕后作为祭品剥皮制鼓,你不必追来了,快些逃吧。我不是你小姨的替代品,你当初没能救下你的小姨,今日也救不下我。我没有义务成全你的拯救欲。这是我的选择,请你尊重。”
声音减弱,日晷上爆发出的紫色光晕已经整个将莲生罩住,发出骇人的爆破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