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谢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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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咳，咳咳……”
头好疼，谢恩狼狈地咳嗽起来，雨水顺着毛糙的头发一直灌进领子，瘫软的身体蜷缩起来，变成跪坐的姿势。
他睁开红肿的眼眶，模糊地看见一个影子，西装裤，小丑鞋，全鹈鹕镇只有一个人会这样穿。
他瞪大了眼睛，挣扎着仰起头，坐在草丛和歪倒的啤酒瓶里，向上寻找农夫的脸。那张脸上没有笑容。他没有办法看得更清，宿醉和发烧裹住了他的视力和神经。他伸出手碰农夫的脚尖，反复确认这并非一个臆想而已的影子，混着雨水，无声地流出来两滴泪。
“为什么我还要继续？告诉我……告……告诉我为什么我不应该现在马上从悬崖边上滚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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苗生最近在镇上出了大风头，他修复了社区中心，刘易斯亲自为他颁发那尊沉甸甸的奖杯，如今被农场主大摇大摆地摆在家门口。颁发奖杯的时候全镇都在场，谢恩站在后排，遥遥地望着中心的农场主，咕咚一声喝掉玻璃瓶里的酒底。
哼，真了不起。他低声嘟囔，语气听不出是嫉妒，还是赞扬。
“真了不起！”山姆展臂勾住了苗生的脖子。
“哇，谢谢，”苗生被山姆的体重压得微微弯下身，笑容满面地握住他的手，“我喜欢这个形容词。”
“由巴在上，看你现在的样子，真是闪闪发光！”
山姆没有和他勾肩搭背多久，松手的空隙，苗生就收到了艾米丽热情的拥抱。
“哈哈，谢谢……”
海莉，玛鲁，莉亚，居民一个接一个地与农夫碰杯。
谢恩酝酿得差不多了，咽了口口水，终于捏起酒杯往农夫的方向走去。
“先生们女士们，聚会到此为止，让我们最后碰农场主一杯！”
苗生笑着地对人群举杯，一饮而尽。
谢恩停下脚步，看着没来得及敬成的酒，金星果酒沿着杯壁浓郁地流动着，他遥遥向人群中心碰了一杯，默不作声地喝掉了。
微醺的谢恩和玛尼阿姨结伴回家，鹈鹕镇的雪落下来，在身上结出薄薄一层白色。
玛尼阿姨催促贾斯去洗澡，然后钻进厨房里煎南瓜派。
谢恩拉开床头柜，拿出一个空药盒，药盒里装着一张说明书。他细细地看完说明书，确定这药在酒后也能服用，才走到桌边撕开一袋药片铝箔吃了下去。
坐在桌前静坐了许久，感到脑中纷乱的懊恼、沮丧和嫉妒慢慢地平复下去，伴随着钦羡的、兴奋的情绪也一并变成了模糊的空白，他站起身，走到屋外的鸡舍里。
和房屋里的暖空气不同，鸡舍的温度掺杂了家禽的腥味，鸡毛和鸭毛暖融融地挤挨着，谢恩弯腰抱起凑近来的小鸡查理，轻轻顺它背后的羽毛。
“查理……查理。”
查理情绪高涨地在谢恩的臂弯里东张西望，用有力的爪子踩谢恩的棉衣。
谢恩放下查理，简单地做了一点打扫，添满饲料。角落里的蓝色小鸡有点怕人，谢恩走过去揉了两把，出神地看它小步走路。
“谢恩，谢恩？你在这儿呢！”
玛尼也走近鸡舍，带着一股南瓜派的香味。
“今天的酒可真好，农夫真慷慨。就是喝多了，肚子空落落的，来，谢恩，拿点派填填肚子。”
玛尼端着切好的南瓜派，谢恩取走一块，两口咽下肚：“谢谢。”
他的眉眼间透出平和的气息，眉头舒展，微褶的眼皮下透出平静的眼神光。玛尼拍拍他的肩，放心地端着南瓜派离开鸡舍，将空间留给谢恩。
抑郁发作时和服药过后的状态是截然不同的，作为谢恩的亲人，玛尼阿姨完全分辨得出来。
谢恩扒拉了两块干草，垫着屁股坐下，有一搭没一搭地揉着路过的小鸡小鸭小兔。
吃药并不是万能的，丧失了情绪的感觉让他的心比胃空得更快，如果不是当初农夫和哈维的建议，他根本就不打算吃那些玩意。
总归是一水壶浇醒了他的脑袋，他到现在都能记得那天，喝得烂醉，睡在啤酒罐里的时候，农夫的洒水壶兜头淋下来的感觉。浑身一激灵，冷得他以为自己已经失去了体温，真的到了那个地步……可当他抬起头，看见的不是由巴或者别的什么神，也没有白色的太阳，没有被围墙环绕的花园。苗生拿着洒水壶，黑眼睛里翻滚着浓墨般的忧虑，他不敢看这位新居民黑阗阗的眼睛，将目光转向农夫身边的玛尼阿姨和贾斯。玛尼阿姨问他，对今后有什么计划，他愣头愣脑地说，希望他活不到需要“计划”的时候……*
他沉浸在自己的消极中。贾斯被吓跑了，玛尼阿姨失望地去哄贾斯。然后他跪下来，在农场主这个外人的见证下，顾不得什么丢不丢脸，顶着湿漉漉的脑袋嚎啕大哭，向贾斯道歉，说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咕咕，咕咕，——”
查理蹭他的脚踝，谢恩从回忆中抽出来，端起查理，用脸蹭小鸡暖烘烘的背毛。
他不敢让玛尼知道的是，其实在浇水事件后，他根本没有放弃那些荒诞的想法。之所以开始看病，服药，戒酒，也并不始于纯粹的幡然醒悟。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仍然酗酒，尝试自毁，所幸并没有成功，所幸那天在崖边仍旧遇到了那个穿西装裤小丑鞋的农场主。
——告诉我为什么我不应该现在马上从悬崖边上滚下去。
告诉我……
“这是你自己的决定。我只知道为了你我会一直在这里。”*
那天苗生蹲下来，拨开黏得他眼皮难受的额发。谢恩确信，不止他额发下通红的眼皮，他张口结舌的嘴唇，一塌糊涂的衣服，也都在那时被一并看去了……
“……谢谢……我感激不尽……真的。”*
无所谓了，全都无所谓，那天他按捺着心头猝然升起的羞耻心，挣扎着倒在农场主的脚边。
至于在哈维医生的诊所里醒来，登门感谢农场主，给农场主寄食谱，拜托农场主帮忙拍广告片……都是后话了。
他已经很久不喝酒，改喝苏打水了。哈维医生赞扬他的治疗相当配合，几乎称得上积极，——他居然也能重新与积极这类词汇相联系。但谢恩常常想，这算什么呢，我只是在和自己的失去底线的软弱相斗争，但有人却在与大自然的曝晒与雷雨相博弈，在矿洞砍杀怪物，在他上班的必经之路上与巨大可怖的鲶鱼相抗衡。
他总是忍不住去想，一边提醒自己不要和别人比较，一边无端地密切关注着几乎与他的生活态度完全相反的农场主。
他差点要以为这是嫉妒了。
鸡舍里，谢恩依次拍拍小鸡们的头，然后揣起一只小蓝鸡，回到自己的房间。社区中心被重建后，joja在鹈鹕镇的处境将十分艰难，所幸他早有离职的打算，有小鸡们。他的心被一种酸酸涨涨的情绪重新填满，不是那么坚硬，带着微妙重量的和温度。
其实他知道一些秘密。
秋季的某天，大概也就是两三周前的事吧，谢恩走出酒馆后并没有立刻回家，或许意犹未尽，独自坐在黑暗中的长椅上喝了一瓶苏打水。直到连酒馆二楼格斯的私卧灯光都灭了，他才慢吞吞地站起身。那天他在长椅上是为了思考什么，已经都记不清了，只是突然听见了窸窸窣窣的响动，谢恩本以为是蛇或怪物，正要拔腿逃走，又听到了人的声音，似乎是农场主在说话，“亚历克斯，回家吧，嗯……你家的宵禁早就过了吧。”
“对，”年轻男孩的声音低低的，“我的爷爷奶奶早就睡着了。我现在回去会吵醒他们的。”
灌木那头的身形影影绰绰，谢恩站起来的脚步犹豫了一刻，又坐了长椅上。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那就……去我的农场……唔。”
他们把枫树撞出了簌簌的落叶，农场主含糊不清的语音漏出来，好像在谴责男孩的性急。
四下无人，亚历克斯显然兴奋过头了，以至于发出的动静都像是达斯迪在吃牛排。
灌木后，谢恩悄悄离开了那里。
那天晚上谢恩不出所料地失眠了，不得不多服了一片安眠药。隔天，他顶着巨大的黑眼圈出门，还把玛尼吓了一大跳：“谢恩，你还好吗？”
嗯，谁说不好呢？当时他这样回答，故作轻松地耸耸肩。
“叽——”
小蓝鸡被谢恩带回了房间，鸡的叫声唤回了他的思绪。
好了，睡吧。谢恩把小蓝鸡放进房间角落的小窝里，蓝鸡温驯地圈着翅膀休息，谢恩就坐在床头看着它入睡，仿佛看见了自己未来的定心丸。
小鸡们会陪着自己。贾斯和玛尼是可靠的家人。那……他呢？……农场主……？
农场主会一直住在农场里，和他心仪的对象，但不是他。
谢恩感到自己又要哭了，真是莫名其妙，他向下滑进被窝，随手用被角蹭掉眼角的水光。仿佛终于决定了一些事情，他的眉头在睡梦中紧紧皱起来，然后又缓缓地松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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鹈鹕镇的冬天很美，即便是这样的低温和雪天，谢恩仍然慢慢地在居民和动物们的帮助下渐渐治愈。
他抽空去了医院复诊，一切指标都在向好。
医生，不要过度在意他人的看法，是这样吗？
是的。
正视自己的内心，对吗？
是的。
谢谢医生。
谢恩走出医院，牵了牵嘴角。
路过街边很多人排队的售票处，他摸摸口袋，也买了两张。
回到家里，苗生正在鸡舍前和玛尼商量购买更多家禽的事。
“我们拥有全镇最好的家禽，”谢恩走过去，自然地抱起地上的查理，“我们拥有全镇最好的鸡蛋，新鲜而健康…不像joja那些鸡蛋苍白而恶心……”*
“我同意，”苗生点点头，“这正是我复购的原因。”
“那要不要看看这个呢？”谢恩把查理递给苗生，然后走到鸡舍里面，端出一只蓝幽幽的小鸡，“我的特别蓝色的母鸡们…最近这个月我已经开始秘密地饲养它们了。”*
不出所料，他看见农场主的眼睛一下子闪起了光。
查理在农场主温热的臂膀里舒服地瘫成了一墩，苗生腾手去摸谢恩手掌间的小蓝鸡脑袋，立刻被查理咕咕咕地蹬了一脚。
“就它们了。”苗生喜出望外地说，“五只蓝色小鸡，今天能送到农场吗？”
“当然。”玛尼掩嘴笑，用胳膊肘拱拱谢恩，“谢恩，你去送吧。”
“嗯，嗯。”谢恩不知玛尼是否看出了什么，但正合他意。
下午送鸡的时候，他将路上买的其中一张门票也送了出去。
苗生正在用钻石喂鱼塘里的岩浆鳗鱼，领着谢恩把五只蓝色小鸡放进了豪华鸡舍，顺便送给了他一颗。谢恩被豪华鸡舍里的恐龙吓了一大跳。
“噗嗤……”苗生闷笑着扶住谢恩的肩膀，“你真可爱……嗯……不好意思。”
在五只小蓝鸡和一只恐龙的注视下，谢恩手忙脚乱地拍了拍苗生的后背：“……谢谢。”
笑过之后，农场主站直了身体：“嘿，我说真的。没有人这样夸过你么？”
谢恩下意识地打量了一眼自己缺乏运动的身体，一小层牛仔裤勒出来的小肚子，捏起来软绵绵的手指，还有长期熬夜导致的缺乏血色的皮肤。要是他和农场主是陌生人就好了，那样可以毫不犹豫地反驳他胡说八道。然而他局促地蹭了蹭衣角，半晌，还是说：“谢谢。”
他掏出裤兜里的门票，塞进苗生手里。
苗生惊讶地微笑起来，鸡舍里发酵出的异常的温度凝成了谢恩额前细细的汗。过了一会儿，苗生掏出一方布匹，按在他的脸上：“好了，擦擦吧。还有你的胡茬，是故意刮成这样的吗？早就想说了，很有特色。”
谢恩从没有这样在意过自己刮不干净的胡青，他的汗猛地流得更多了。
“这算是答应我的邀请吗？”
“嗯。”苗生轻轻点头。
“不见不散。”临走时，苗生站在豪华鸡舍前，对他挥舞着手中的票。
“不见不散。”谢恩头晕目眩地说。
那张票所代表的赛事比他想象得更加精彩，虽然看台有些不尽如人意的垃圾和破旧，但他们看好的球队表现十分出色。最后进球时，谢恩情不自禁地站起来欢呼，紧紧地拥抱住了农场主。
“真好，真好。”
农场主看着他亮晶晶的笑眼愣了愣，低声地念道。谢恩听见了，侧过头去捕捉他眼中一闪而逝的欣赏，柔和的面部上突然爆发出异样的神采：“苗生……”
“嗯？”农场主垂眸，侧头去听他的话。
为了我，他会一直在这里。*
无论农场主其他时候在哪里，做什么……至少在他真正需要的时候，在他烂醉如泥，在山崖边，在上班路上，在过生日的时候……他确实总在身边支持着他，不吝他的关心和担忧，像一片宽广真诚的土地那样。
谢恩梗着脖子，忽然在周遭嘈杂的欢呼中也侧过了脑袋。
他没有在农场主的眼睛里看见抗拒，侧过脑袋吻农场主的嘴唇，一触即分，将之解释为激动之下的情难自禁，还是日积月累的勇气喷发比较好？比他想象的触感更柔韧，农场主圈住他的臂膀随之变得更加坚硬。
“谢谢你陪我一起度过这一切……你懂的……我的焦虑和沮丧……”*
“我有时会厌烦鹈鹕镇……但是……我喜欢与众不同的你。”*
他快速地说道，像害怕面对苗生的反应似的，伸手去挣开这个拥抱：“哦……对不起……我应该离你远点……我害怕我会克制不住自己。”*
他没能挣开，农场主低下头抵住了他的鼻尖，小麦色的手掌攥住他的指头，抵在两个人的胸口边上。农场主给了他一个完整得多的吻……周遭的欢呼像潮水般褪去，隧道队又进球了？不清楚了，谢恩想，这家伙……很久以前，他说过农场主是个烦人的家伙吧？然后还给他送礼物，锲而不舍地向他打招呼。那都是很久以前的记忆了，却一帧帧地重新浮现出来，慢慢地流动过去。他就这样狡猾地赢得了所有人的喜爱……他又想到了亚历克斯的声音，气愤地伸出没有被捉住的那只手去按住农场主的后颈。
他问过医生了，不要过度在意他人的看法。
他渴望他，至少现在，此刻，当下。生活就是无数个现在，此刻，当下。
衬衫底下，让他自卑的小肚子上轻轻挠过一只小虫。
半晌，谢恩把下巴放在农场主的肩上，苗生，刚才隧道队又进球了吗？
农场主回答道，不知道，很软。
作者有话说
第12章 谢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