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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第二章 锦年无守离离期,玉人朝凤衔白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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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公主果然是要给缪陨一点厉害瞧瞧,朝凤节给了她一个大节目。
  公主选花一百,让缪陨以百花为题,作歌百首,朝凤节上宫里的贵人们点歌,她要即时吟唱,不得有缺有误。
  作歌不愁,予缪陨来说,是个乐趣,不到一个月要作歌百首,也不成难题。只是要词曲音律,熟记于心,短短一月,便于作者本身也实属不易。
  缪陨用了十日作出词曲,略作修改,可大节临近,百首花歌,也未能烂熟,总有遗忘。
  瑛夫人却安慰她不必过虑,公主不过借机施威,这种玩乐间的过失,她也不能把缪陨怎样。不过是个警告罢了,多半还是做给一时冲动让缪陨飞黄腾达的皇上看的。
  缪陨疲惫之余,却也深得乐趣。她根本没在乎长公主会拿她怎样,只想把百花歌做全做好,她不会让自己歌中的百花甘做朝凤的装帧。自然万物,没必要和她一样向权利俯首称臣。
  于是这些时日,缪陨的小阁夜灯长明着。
  青子心疼,自然夜夜相守。
  这一日入夜,青子又卯足了架势准备陪缪陨熬夜。已近子时,青子还在缪陨房里转悠,不时添灯剪烛,惹得缪陨有些心烦。
  缪陨原本就不满青子跟她进爱央府,这是个脂粉之地,自己尚有几分不屑,师兄好歹男子,跟进来像什么样子?
  本想让瑛夫人帮忙,给青子在京城某个小职,他虽然不通心息,毕竟跟着师父学了几套剑法,也算学以致用,能成就点抱负。
  谁知青子竟然一再回绝瑛夫人的举荐,在缪陨身边一守就是三年,整日寸步不离,不但磨没了志向,就是以前的几套拳脚恐怕也忘干净了。
  缪陨此刻看他在自己房里就这么憋屈着,心里实在不过,终于张口。
  “师兄。”青子正靠在窗边瞌睡,听见缪陨轻唤,登时睁开眼,满怀期待地望去,“师兄坐到缪陨旁边来吧,有几句话想说......”
  青子欣喜,忙搬了个圆凳到缪陨的圈椅旁,“咱们说说话也好,你念累了,歇歇也好。”说着又倒上茶递过去。
  缪陨却抬手把茶碗推开,放松精神,打开了重瞳。
  青子许久没见过缪陨这幅摸样,重叠的瞳仁像两粒相溶点墨,着在羊脂般润白的眼珠上。有些狰狞,但妩媚异常。
  青子一时神滞。
  “师兄?”缪陨未解青子的神态。
  心智未琢,儿女情长对她而言如书中故事。
  从小遍走江河湖海,见闻多少风花雪月之事,她不是不解风情。
  只是青梅竹马的师兄,对她而言只是个疼惜她、谦让她的玩伴,而不是诉诸情怀的对象。
  青子被她唤回神来,意识到缪陨并未向自己一样感受到这一刻的温婉浪漫,不禁有些失望。
  “小陨想说什么?”
  “师兄,你我南下三年,师兄觉得央京可好?”
  “烟柳繁华,是享乐销金之所,却不能让人安心生活,总觉得奔波。”青子实话实说。
  “那师兄想过什么样的生活?”
  “和以前一样,与你伴读,和师父一起,仗义云游。”
  缪陨无奈地笑笑,原来师兄竟比自己还要天真。
  “难道小陨不想过以前的生活吗?”青子见她嘴角轻扬,知道她对自己的答案有几分轻蔑。
  “不是不想,只是回不去。”缪陨垂了眼睑,“师父为我指了这条路,我还未看清自己的心意,没到选择的时候,也不敢妄说自己的向往。”
  青子也不做声了。他知道缪陨的身世背景是个惊天的秘密。师父誓死守密,就是要等时机成熟,让缪陨能有一个公平的机会,重新选择自己的命运,而不是靠缪笔昇的安排过这一生。
  “师兄,师父临走前交代的话你可还记得?”
  “是‘各安天命’...”
  “那师兄为何还要苦苦守着我?和我在一起,你那个仗义云游的梦想只能烂在脂粉堆里。你明明向往自由,也拥有自由,何必画地为牢,作茧自缚?...
  再说我身份不比往昔,爱央府全是女子,只有我一人带着男侍。年纪小别人说不出什么,待到长大了,难免引人腹诽,流言中你我又如何自处?...
  天下之大,男儿志在四方。跟着缪陨,无功无禄,这一生有甚意味?...”
  青子断没有想到缪陨竟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以前只当她年幼不敏,对自己的感情无甚察觉。
  现在看来,她不仅对自己三年相守毫不在意,而且竟要顾及起流言蜚语,又嫌弃自己懦弱志短,可见纵使她情窦绽开,也一定不会属意于自己。
  他们俩只能是玩伴,和所有的男孩女孩一样,小时候是童言无忌,长大了各奔东西。
  怪只怪相遇太早,等缪陨认识爱情的时候,自己在她心里早已定型成了“师兄”,再无路可走。
  青子很想告诉缪陨,自己其实很早以前就没有自由了,可能是从见到她襁褓中一双重瞳的那时起,就没有了。
  他还想告诉她,和她在一起,无功无禄,日子也甚得趣味。
  他没有勇气说出这些话,如果有,他不会沉默着死守这三年,和过去的十年。
  他有些恍惚。
  “师兄?”缪陨微觉气氛变味,以为自己话重,恼了师兄。她毕竟不是无情,这世上除了师父,师兄即是最爱,只是青子死等的那份感情,两人之间这辈子不可能有。
  青子起身告退,缪陨拦不住。
  这夜一坐好久,一个泪满襟,一个难得糊涂。
  朝凤节当日。
  缪陨从没像今日这样光鲜过。
  瑛夫人不知从哪找出一块牙白色镶金银锦线的天蚕纱,请爱央府最好的绣娘,给缪陨做了件朝服。
  缪陨未及天癸,不能穿长衫长裙,朝服露出短靴。发髻也是不能全梳,只梳了半髻,留一根大辫,垂至腰间。几分孩气,越发衬得她清纯未凿,濯濯不妖。
  听着门外女官们击掌报信,来回奔忙,缪陨对这从未参加过的盛大节日充满了恐惧。
  想起几天前师兄不告而别,再无音信,又是满心的愧疚。
  缪陨突然产生了非常孩子气的想法,要是不把师兄气走就好了,他还能和自己一起撑这场面。自己当初定是招了魔障,说的什么鬼话,师兄本意或许就是要照顾自己,结果却被自己任性气走了......
  缪陨到底孩子,想着想着,竟要哭起来。
  一旁瑛夫人看她红了眼圈,递上一块棉帕。
  “别瞎琢磨了,多想想你师父的话。我的人昨夜得信,说你师兄已投奔徐明轩麾下,三日前已进发外域,往边境去了。”
  缪陨一怔,果然自己无知,将师兄想得太不堪了。
  没想到师兄竟能得入镇西大将军徐明轩麾下,这倒也是归宿。
  只是想到师兄征战西北,与蛮夷之族拼死厮杀,又不禁心疼......
  这想着,又要落泪,抬眼看见瑛夫人蹙眉瞪目,才又咬咬嘴唇,咽下泪去。
  朝凤之所,是京郊皇家行宫,爱央府相关人等及宫里钦点的男女官员,前一夜就入行宫候着了。上下打点完毕,天也大亮,只等贵人来仪,普天同庆。
  忽闻击掌鸣锣之声,几位夫人都紧张起来。
  缪陨知道怕是宫里的人来了。
  “天平地广,百鸟争鸣;潋波失色,锦瑟无咛。”
  这是说百鸟朝凤,长公主和皇后娘娘出宫了,街市上热闹的活动都应暂停,恭迎凤驾。
  “有凤来仪,造化众生;飞禽颔首,走兽遁形。”
  这是说来人已入行宫,闲杂人等不得散置路中,连麻雀壁虎也要赶走,保持场地肃穆。
  “女眷行跪拜大礼,官员行六艺君子礼,齐整入场,不得混乱。恭迎凤驾------”
  缪陨还未反应得及,就被众位夫人簇拥着涌入广场。四下瞥视,却发现根本不见喊话之人,看来是个内力极高的内宫高手,能伴驾左右,而传音入室。
  众人齐整下跪,缪陨也不敢抬头。
  却听见蹄声,心中纳罕,凤驾应是人轿,不是马车。难道长公主耀武扬威,还要骑马进来不成?
  缪陨忍不住抬头,要知道这个处处拿捏自己,让一世逍遥的师父也避之不及的长公主她还未正眼瞧过呢。
  然后这一眼...
  这一眼,让缪陨觉得如坠深渊。
  只见一人白马锦衣,面色如玉。
  一头乌瀑,泄在马臀上。
  衣襟半袒,有不羁之态。
  玉面之上,只见眉峰飞探入鬓,羽睫低垂,瞳孔如潭,深不见底,薄唇微扬,玩味浅笑。
  夭邪的神情扫过众人,对上缪陨灵动好奇的眼波。
  缪陨心惊,却清清楚楚地看见他右鬓轻轻插着一支白羽。
  他朝缪陨侧了侧右脸,像是故意展示鬓间的羽毛,然后大大方方的露齿一笑,又颇有些得意地朝缪陨挤了挤眼,才心满意足的驾着马朝场地外围走去,为身后的两座凤辇让道。
  缪陨傻了眼,一时又想不起这是哪路冤家。
  其余跪着拜着的却都心知肚明,不少都在心里暗骂。
  普天上下只有他一人敢驱于圣驾之前,只有他敢在下棋的时候笑太子脑子笨,敢穿得花里胡哨的上朝,敢在心狠手辣的长公主面前侍宠撒娇。
  一届宠臣,凭什么给他拜跪?
  驾马走这十几步,赵子翩也知道自己不知道要被骂上多少遍。
  可他就是忍不住,先见见那个人。
  抽了他的无字笺却不愿做他的舫上客,这扶星夫人究竟是个怎样的人物?
  今日一见,赵子翩却要笑出声来。
  不过是个牙没长齐的小娃娃,粉妆玉琢,朱唇柳眉,一派天真,用得着长公主费这番心思。
  不过那百花歌谱自己也看了,这女娃娃到真是个小才人,能把些俗物写出些义薄云天的意志来,心胸应是不简单。
  看来这场游戏,他赵子翩免不得是要尽兴了...
  缪陨一路痴痴妄妄,摸不着头脑。
  过了祭司、祈福等一系列大礼,将近午时,终于跟着众人入了宴,朦朦中之间那一支白羽就端坐在长公主下席,仍是似有若无地有横波向自己扫来。
  恍惚看见瑛夫人焦急的双眼望着自己,才意识到走神已久,赶忙环视四周,才发觉已入宴席。
  就等着贵人拈花,自己吟唱花词。
  然后才想起来去看长公主。
  一个中年美妇,雍容华贵倒是和其他宫中女眷无甚差别。只是一身凌烈气息,席间无论宰相将军,各等女官,都无人能及。更是一下子把凤冠霞帔,却一脸隐忍的皇后比了下去。
  “行了,就都别拘着了...”
  长公主一开口,声音雍容威严。
  “皇上跟新来的几个胡妃洗温泉去了,就不陪咱们乐了。都饮了第一杯,就起歌舞吧。”
  缪陨学着众人拿起酒杯,一饮而尽,差点呛住。缪陨是能饮点酒的,只是今日这酒也太辣了些吧。莫不是长公主给她加了料,想让她失声出丑?
  “恭祝长公主、皇后娘娘福寿绵延,姿容永驻,恩泽万方---”
  缪陨赶紧趁众人祝酒的当儿清了清嗓子。
  还好没事,怕是自己酒力浅了。
  “礼数稍免。月前我请扶星小夫人做了本百花歌,各位宾客席间都有花名册。扶星真是个小能人儿,不到一月词曲一概熟记,今日诸位莫拘,喜欢什么花就点什么歌。本宫最后再点,让你们小辈先乐。”
  废话,你当然最后再点,一上来就下马威,岂不白做铺垫。
  缪陨暗自腹诽,面上声色不动,取了瑶琴,落座乐池,准备弹唱。
  果然有几位女官像是事先得了上头意旨,拣难的点了几首,毫不推脱。
  缪陨抚琴做歌,尽量不去在意缠在自己身上的飘渺眼神。不过几曲下来,还是不免口干舌燥,两颊微赤。
  “行了,小夫人累了,为本宫唱最后一曲,便下去歇息去吧。”
  终于来了,是何花招?
  熬到这会儿,缪陨也起了戏谑的心了。
  “就为本宫,唱一支‘群花’罢。”
  缪陨倒抽一息。
  哪来的什么群花。
  没这首歌,没词,没曲,没法唱。
  瑛夫人先急了,“公主殿下,臣妾见这花名册中,并无指明要以群花为题做歌啊!”
  “啊?小夫人,‘群花’自然指百花之境,竟不在本宫钦点的百花之列么?”
  高,真是高招。一粒汗窜到衣襟里,缪陨觉得后颈又凉又痒。
  你是圣上,你当然说有就有。什么百花歌,全是虚招。原来是在这摆一道。
  师父呀师父,我缪陨身上到底有什么破石惊天的秘密,你又于长公主之间怎么个苦大仇深,要我今日于刀俎之上,只等获罪。
  心里发完一通牢骚,缪陨定了定神。
  你要听群花,我就唱个百花之境出来。没了词韵限制,这种即兴之歌才最美妙。
  “殿下有所不知,群花却在百花之列,却不在歌谱之上。”
  “哦,既然在百花之列,为何不在歌谱之上?”
  缪陨压低嗓音,不敢抬头,“缪陨自幼跟师父学习辩机,早已算出殿下会以花群为意旨点歌,所以故意留下一首,愿即兴成歌。”
  缪陨话未说完,感到一直缠着自己的目光猛然变得犀利。微一抬头,却见着羽之人正诧异大胆的绞视着自己。
  不敢多想,缪陨赶紧继续解释,“小女曾随师父游历岭南,群山之中,有赤脚采草药的男女,即兴对歌,以成姻缘。声音婉转悠扬,仿如天籁,如梦如幻,非矫揉造作、反复忖度雕饰的辞藻曲调所能披及。”
  长公主甚觉荒唐,似有愠怒,不过既是自己安排了这些戏码,免不得自己演下去,现在只等着缪陨出丑。“无需多言,唱来便是。”
  缪陨长舒一息,玲珑小指,抚上瑶琴。
  桃源一径花深深,风卷佳魂自浮沉。
  蹬弃玉石阶下叹,抱得荼靡满怀香。
  梦里轻闻花嘤嘤,未知何人踏落英。
  无缘遍访洞天境,勿扰深花坠梦人。
  拈花一握盈手絮,愿得花心不相弃。
  不料花心似我心,化作飞花扬扬去。
  神鸳折羽成纸鹞,一帘星屑醉入殇。
  扶星踏月难为臆,最惬合欢枕雕梁。
  背道千帆妄竞力,难得一径是花深。
  深深密密无归处,默看尘肆几笑凉。
  ......
  席间空气凝顿,一时歌毕,四下无声。
  长公主正琢磨着如何发作。
  忽见群鸟向席面上飞来,挥翅舞爪,喑哑嘶叫。甚至有鸟坠击宾客,女官们花容失色,一时人心惶惶,乱作一团。
  缪陨怕鸟,从未见过这等场面;又觉得周身闷热躁动,无法喘息,未来及尖叫一声,便两眼一黑,和琴栽倒。
  恍惚听见人语润如涌泉,声声如漏,“罪臣没能看好鸟儿,主上受惊了...”
  声音远去,自己坠入一双冰凉手中。
  是梦是靥,端见下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