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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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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子樵自幼在江南长大,没怎么见过雪,后来进京考中了探花郎,本以为可以好好看上一场文人墨客笔下满天纷飞的大雪,却遭上一劫,六月调往岭南上任。三年后,他回京述职,千辛万苦,总算赶在年前来到了京城,瞧上了鹅毛般的大雪,却又不争气地病倒了。
江子樵坐靠在床榻之上,看着掩紧得透不进半点风的窗户,又听窗外风雪之声,长叹一口气,心想要不病好之后要不找个算命先生给自个儿算算,看看这京城是不是和他犯冲。
小柳子推门进来时,瞧见江子樵一脸愁苦样,忙声劝道:“江大人,你莫要再想着跑出去了,太医说了,你这病吹不得风的。”
江子樵:“……那你倒是去和你们家王爷说,放我回家。”
小柳子拿过铁架子拨了拨炭盆里烧得正旺的炭火:“王爷说了,不让。”
江子樵顿时心感疲惫。小柳子又说:“江公子,你为什么老是想离开王府,我觉得这挺好的。”从半月前醒来,得知自己身在王府之后,就一直吵着嚷着要回他那个小破院子,起初还好,只是嚷嚷,后来直接付诸于行动,趁小柳子出门端药的功夫,一掀被子跑出院子,凭着当年的记忆摸到王府大门,正要成功溜走,就和祁允打了个撞面。
据管家说,头一回见王爷脸色那么难看,气冲冲揪着江子樵的衣领把人提溜回了院子,并且命人严加看守。
“你看我像个疯子么?”江子樵道。
小柳子很是疑惑江子樵为何会这样问,但还是抬头看了看江子樵——一双眸子黝黑明亮,墨发垂落至肩头,因沾染病气苍白的脸色之外,着实瞧不出半点儿疯样。
小柳子摇头:“不像。”
江子樵:“那不就成了。”
小柳子:“江公子,你到底何意?”
“没什么。”江子樵躺下,扯过被子盖上,闭了闭眼,半是酸涩半是自嘲道,“估摸着也只有我疯了才会往你家王爷身旁凑。”
他花了三年多时间,才堪堪将自己从那春日小雨中走出来,而后悲催地发现,哪怕先前祁允那般待他,哪怕他压根入不了祁允的眼,哪怕他再怎么远离祁允,只稍祁允如同打了一巴掌再给一颗糖那般对他好上一点,他也能甘之如饴。
原来暗自喜欢一个人会这等卑微。
入夜,大雪纷飞。
祁允忙完了礼部的事务,回到府中已过亥时,下雪的夜晚很亮,无需提灯,他撑伞踏在琼枝碎玉之上,稍有些许心不在焉。
祁允今日去了趟吏部,想问问礼部的官员调度,却无意中听闻吏部官员在闲聊中感叹,说三年前那个被卷入舞弊一案的探花郎,递了辞呈。
纵使他利用过江子樵,可他对江子樵的印象很浅,浅到在他的记忆里,关于江子樵的,只有爱笑这一点,少年笑起来时眉眼弯弯,很是惹眼,明媚且张扬。
这样的笑容似乎也仅限于在那次事件之前,此后两人见过数面,江子樵的眼眸中掺杂了许多情绪——独独没有恨意。这是令祁允没想到的,清冷月光照在白雪之上,不知不觉间,祁允走到了那方小院前,抬头看去,小院里的灯仍在亮,风雪声中依稀可听见谈笑声。
“江公子口才好好!”
“当年没进京参考会试之前,我可是全江陵城最出名的说书先生,虽然挣得嘛也不怎么样……”
“那你为何要来考试?”
“……一时鬼迷心窍。”
祁允站在院门外,听着小柳子和江子樵的闲聊,那句一时鬼迷心窍落在他的耳中,祁允无端地想起江子樵曾说过早在会试的三四年前,他就早已中了举人,当时无心参于那一轮次的会试,可在那次春日偶然间上祁允的第二年后,他来了京城,先是入了王府当账房先生,参加这一轮次的会试。
这般乍一看似乎江子樵参加会试与祁允并无太大干系,可每次看向他眼睛明亮携带笑意的少年郎,为了不让他误会小心翼翼带了花种来同他解释,他给出半点回应时少年脸上难掩的欣喜之色……
一个又一个零零碎碎的细节拼凑起来,祁允忽地发觉了一个被他忽视掉了三年之久,独属于江子樵的秘密。
江子樵在小柳子眼睛眨也不眨的注视之下,无可奈何,心一横,捏起鼻子,苦味在舌尖散开,直冲脑门,苦得江子樵整张脸都皱了起来:“可以了么?”
小柳子道:“我这就去给江公子取来纸笔。”
这招是祁允教他的。江子樵病好些了之后就不大愿意熬得泛苦的药汤,每回小柳子都要和他斗嘴皮子好久,江子樵才勉为其难把温了一回又一回的药喝掉。小柳子隔几日要去和祁允禀报江子樵的情况,某一次不小心说漏了嘴,王爷握笔的手停了停,似是没想到平日里没心没肺的江子樵会不好好喝药,祁允对小柳子道:“除了要出府,他可还提出过什么要求?”
小柳子想了想,答:“江公子说要纸笔,我怕影响他休息,就没给他拿。”
祁允点了点头,道:“你同他说,可以给他纸笔,但是得好好喝药。”
得了纸笔,江子樵难得消停,也不找小柳子碎嘴子了,消瘦的手指握笔沾墨,在纸上不知写些什么,时不时停下,皱眉苦思片刻,又再提笔将前头写下的某一处涂掉,写到有趣之处,还会笑上一会。
小柳子不识字,只能替江子樵把写好的书稿收拾好,正想拿过一旁的镇纸压上,不想江子樵倏地起身,撞上了小柳子的胳膊,小柳子手一抖,镇纸啪地一声掉在地上,而后另一手里拿着的书稿也哗啦啦散落倒地。
“江公子,对不住对不住。”小柳子急忙蹲下身去捡离自己最近的那一张,可却有一只手比他先了一步。
祁允拿过书稿,站起身,面无表情地扫了一眼,只见纸上的字洋洋洒洒,写着狠心绝情王爷诸如此类的话语。
祁允眉心一跳,问道:“……江子樵,本王好心好意供你养病,就落得这个评价?”
江子樵小声嘟哝了一句“王爷忘性真大”,随后上前几步,把书稿从祁允手中扯出:“王爷莫要对号入座,这是我往后说书用的稿子。”
“说书?”
“是啊,我已向吏部递了辞呈。”江子樵蹲下身将其余书稿一一拾起,“想来不久之后就可以批复了,届时我无官一身轻,收拾包袱回江南,当我的说书先生……”
江子樵颇为得意洋洋:“昔日探花郎一朝辞官只为说书——这可是一个好喧头,我得好好利用。”
“……哪怕是不能如你所愿了。”祁允泼冷水道。
江子樵皱眉:“为何?”
祁允淡声道:“其一,你病还未养好。其二,哪怕养好了病,吏部也准许你辞官,你生病期间所有用药皆为王府垫付,这笔钱你得还,什么时候还完了,什么时候本王再放你走。”
“我一早说过要走,王爷不让,把我扣在王府里,现如今还把账算到我身上。”江子樵气不过,道,“王爷好不讲理。”
和几年前一模一样。
祁允:“随你怎么说。”
江子樵还欲在说些什么,却忽然激烈的咳嗽起来,扶着桌子,仿佛要将五脏六腑一并咳出,小柳子上前轻拍他的背,帮他顺气,江子樵眼尾泛红:“王爷,你就不能大人有大量,大手一挥让我走么?”
左右他现下什么官不是,也没什么利用价值了。
祁允置若罔闻,待江子樵恢复了些,他又问:“太医说你的病根是在岭南落下的,你倒是与本王说说,在四季如春的岭南,你是如何落下的冻病?”
江子樵反问:“这与王爷有何干系?”
不等祁允开口,小柳子凑到江子樵耳边道:“江公子,莫要忘了,你的药钱还是王爷垫付的。”所谓吃人嘴短拿人手短。
江子樵默然半晌,开口道:“修堤。”
江南多水灾,岭南亦不例外,江子樵上任之时恰逢雨季,为避免洪灾,江子樵亲自领着百姓前往堤口将河堤加固,一连数月,几乎每天泡在冰冷刺骨的江水之中,病根也是在那时落下的。
“你倒是尽心尽责。”
“为人父母官,应当的。”
“即是如此,为何辞官?”
“……王爷,非要我说这么明白吗?”江子樵眼中酸涩不已,道,“……我不想再看见王爷你了。”
自始至终,我来京城参加会试,也不是为了当官,而是想要再离王爷你近些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