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梦闺中人》灰橙

32、32

　　说了几句话，杨微感觉已经没那么可怕了，自己往前了一步，距离更近，看得也更清晰。她看到的是一个皮肤光滑得不似正常人的家伙，他的年纪也很难揣测，眼光深邃，充满了故事，但是又有一种通透感，超越了时间和经历。

　　“我能问问，你是姓蓝吗？”

　　在杨微屏息凝神的等待里，他点了点头，也不把这一条信息当成秘密，大方地表示，“你认识其他姓蓝的人？你见过他们？唔……这一轮是轮到谁了？”

　　杨微想了想，尝试着又问了一个问题，“我能先问问，轮到的人会怎么样吗？”

　　他舒展了一下身体和双臂，“你看到了，轮到的人会来顶替我。”

　　杨微逐渐皱起眉，“顶替你的意思是……要被囚禁在这里，很多年？他们为什么囚禁你？”

　　“我说一个故事给你听吧。”他轻轻靠在身后的石壁，先缓慢回忆了一下，然后徐徐道来：

　　“很久以前，有一个家族在朝为官，侍奉帝王。原本春风得意，但是不幸牵涉进入了权利争斗，眼看着马上会祸连九族，满门抄斩，在走投无路的情景下，他们求助到一位道长，经过虔诚的乞求之后，得到了一则预示：”

　　“只要从后代中选择一个最优秀的弱冠少年郎，作为月光娘娘的侍者，从此出世陪侍左右，再也不见阳光，就可以保佑家族兴旺，人丁发达，化灾成吉，平步青云。”

　　杨微愣了半天，“结果他们相信了？”

　　“对，他们相信了。结果很灵验，就是比较废人。选出来的侍从都很短命，每二十年就要换个新的，于是一般二十年一轮，会举办推选仪式，从后代中挑选一个最合适的。”

　　“选一个最合适的……”杨微默念了几遍，忽然感觉眼前的许多细节忽闪而过，“所以大家都在装，都在演……他们都不遗余力地表演自己不够优秀，想尽办法让自己显得很庸碌。”

　　“其实，每一代的侍从都不是自愿的。”他又说话了，语气平淡，脸上含着一抹神秘的笑：

　　“但是很奇怪的是，只要经历过推选仪式，就全部变成了自愿了。每一个人都是大吼大叫着被人按进来，经历过一段神奇的仪式后，全部神色平静，自愿地走进了这个地宫。”

　　杨微又皱着眉想了半天，“仪式……仪式肯定不简单！仪式上发生了什么？你经历过的，你能告诉我吗？”

　　她正在追问，身后忽然一声异样的响动，打断了这场谈话。

　　两个人追到了距离附近不远的中心广场上，正巧看见了一条长龙般雪白硕长的队伍，沿着浅灰色街道一路蔓延。雪白的纸钱还在不停地纷扬，大片大片铺洒在路面。

　　队伍前端的棺材十分醒目，由八个衣着雪白素净的人抬着，后面还跟着八人准备轮换。

　　萧谢和唐沛对视了一眼，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了孤注一掷。萧谢先大喊了一声，打算冲进队伍里。可惜他一个人的喊声瞬间湮灭在嘈杂鼎沸的人声和背景音里，重重的人墙组成的队伍，也拦住了他往前进的方向。

　　唐沛绕了个圈，穿过中心广场中间的草坪，直插队伍前端。他脸上的表情已经可以用愤怒来形容，忽然间燃起的气场，让吹拉弹唱瞬间遏止，蓦然的岑静绽放在广场中间。

　　双方对视了片刻，唐沛沉着声音，对着棺材的方向吼了一声：“姓蓝的人把她抢走了！就在刚才，光天化日之下！你不管一管吗？”

　　吼声消散下去，广场又恢复了沉寂。棺材板从内部打开，一个人直挺挺地坐了起来。这个惊悚但是滑稽的场景，确实很吸引目光，但是看到蓝耀离脸上的表情时，所有的戏谑就都消失了。

　　他自己从坐姿改成站立，跨出了棺材，身上甚至还穿着件白色长衫，边快步行走，边把身上的长衫扒掉，丢在地上。

　　“什么时间？谁干的？参与者都有谁？仔细跟我说说。”他快步走到两个人对面，萧谢刚跑回来，气喘吁吁快要断气了一样，简短的几句话形容了刚才发生的经过。

　　“……就是这样，忽然冲出来几个大汉，把她抢走了，按进一辆……花里胡哨的商务车里。”

　　蓝耀离眉心由轻蹙忽然展开，目光明亮，看着某个方向，“我知道在哪里！不可能走得太远，那样目标过于明显，那就只有一个卸货的地点！”

　　听到了声响，杨微还有点惊颤，瞬间的念头是找个地方藏起来。但是眼前的一切，除了充满艺术性的、冰冷冷的石雕，什么都没有。她也想过躲到对面人的身后，但是也已经来不及了，入口之外的脚步声逐渐清晰，越来越近，一个人形已经暴露在幽微的光亮里……

　　“叔叔，好久不见了，您过得还行吗？”没想到，进门来的人是蓝耀乾，他满脸和煦的笑容，站到神龛和杨微的对面，毫不意外的神情看着他们两个。

　　杨微点点头，基本上可以确定，他就是策划绑架自己的人，至少也是参与者之一。他此刻表现出来的模样，和印象里稍有出入，在杨微记忆里，这个没什么用，也没什么攻击力的大表哥，一向都很温吞，也没有发表过什么有效意见。

　　“还好吧，叔叔习惯了下面的生活，每天都心绪平静，心境宁和，我觉得你也应该来试试。”

　　蓝耀乾一脸可惜，“我俗世杂物太多了，实在是抛舍不掉，我也很羡慕叔叔你的生活方式，可惜呀，人各有命。”

　　杨微站在旁边，都忍不住想要揭穿他的虚伪，“要是不会说话，可以少说两句。人家已经牺牲了一辈子光阴，替你们在这个不见天日的地底下坐枯禅，你怎么能来阴阳怪气呢？”

　　蓝耀乾有点意外地看着她，“看来，我们家的这点破事，你都已经知道了，哎呀……家门不幸啊。”

　　虽然他的表情依然平静，杨微却感到了危机感，自己下意识后退了一步，“那个……我、我是个嘴很紧的人，我从来不乱说话的，我……我的记忆力也很差，转头就忘了！我保证！”

　　他点点头，但是没再看杨微，走上前了两步，直到石刻神龛前，与上面盘坐的叔叔对视着，“听净韵道长说，您要死了？叔叔，为了我们这些子嗣后裔，您就不能再多坚持几年吗？”

　　蓝行照轻轻叹息一声，“这不是由我说得算的，上天召唤我归于虚无，我也留不住啊。”

　　到了这时，蓝耀乾的脸色阴沉下来，不知道是哪里触动了他的痛点，他的脸上轻微扭曲抽动了一下，眼睛微微眯起，“我依稀还能记得，当年的选拔仪式，我记得您是被人抓着手脚，像抬年猪一样，强硬地塞进来的，不停的嘶吼尖叫声，简直要把地宫震垮了。但是……”

　　蓝行照替他继续讲述下去，“但是经过了仪式之后，我就大彻大悟，决定原地出世了。”

　　眼光试探，嘴唇抿起，在短暂的死寂里，蓝耀乾斟酌打量着对面的人，可是他将对方当成可怕的敌人，对方却只把他当成一块石头。

　　他又往前一步，已经距离石刻只有一拳了，几乎贴着蓝行照的身体，脸色也愈渐狰狞，声音卡在喉咙里，被怒气逼出，“你告诉我，到底选拔仪式是怎么一回事？他们到底是依照什么东西选的？”

　　蓝行照软软地靠在石壁上，仿佛没有一点兴趣，懒散地回答他，“什么呀，你还不知道仪式是什么？我以为你看起来胸有成竹的，还以为你弄清楚了……”

　　“告诉我！”蓝耀乾直接动手了，揪扯着对方的前襟，把轻薄的纱织对襟小褂扯得变形皱起，“你告诉我！到底是怎么选的？他们会选蓝耀离对不对？他是最优秀的！肯定会选他对不对？！”

　　杨微站在旁边，虽然被这个画面惊到目瞪口呆，但也被他的无耻弄得心烦意乱，没憋住地冲出来一句，“你们家选这个……月光娘娘的侍从，也应该把人品单开一栏吧？不过从我这个旁观者的角度看，蓝耀离确实是最优秀的，起码没有你们的冷血和无耻，起码他从来没有害过别人。”

　　“你懂什么？！”这句话触怒了蓝耀乾，他直接大步转过来，钳住了杨微下颌，巨大的力量好像要捏爆她的小脑壳一样。

　　“他就是为了这个侍从的角色出生的，他那个母亲是买来的！我们制造他出来，就是为了当活体石敢当，替我们家族继续完成谶语！”

　　杨微又愕然了半天，“大哥……不是，蓝先生，您知道越描越黑这个词吗？您说得越多，我就感觉你们越刑了，这样一个……罪孽累累的家族，我倒觉得完蛋了也不错。”

　　鼓掌的声音，一下一下在昏暗的空间里响起，起先是一秒一下，十分缓慢而且悠远，随着声音渐近，鼓掌声也略微加快了频率。

　　蓝耀乾不快地转身，看见身后的转角，出现了蓝耀离的面孔，他的身后跟着唐沛和萧谢，三个人鱼贯经过窄小的通道和月形门，经过了人造微型飞瀑景观，最终到了对面。

　　蓝耀离放下双手，先开口了，“大哥，你也上了好多年的学，不知道考试之前要准备好吗？你这是……想贿赂出卷人失败了，打算直接裸考了？”

　　蓝耀乾完全不装了，他原本俊朗的眉眼，在微弱的顶光里，显得极其阴森，眼窝深陷，浸润在两团纯黑的阴影里，目光闪烁不清，能看见两点精光，仿若针芒，“你以为自己还有退路吗？你没有！最后的侍从一定是你，这是从你出生前就定好的！这里就是你的意义！要是不成为侍从，你根本没有出生的资格！”

　　蓝耀离点点头，大概这些年听得多了，他没有任何反应，“八月十五前，我大概是见不到大哥你了吧，提前祝你中秋愉快，阖家欢乐。”

　　对面一愣，迅速又切换成厌恶的表情，“你说什么都没有用……”

　　“我听说你的那个家庭……也挺精彩的，”蓝耀离点到为止，没有再说下去，“我只能感叹，论狠那还是大哥狠，就为了不让下一代重蹈覆辙，先给自己扣一顶绿帽子，别人确实做不到，失敬失敬。”

　　“你……”蓝耀乾站在原地，脸上精彩纷呈，五官扭曲了半天，愣是反驳不出一句，杨微虽然很想叫两声好，但是她太怂了，现场的气氛又实在太压抑了，她还是乖乖保持了沉默。

　　“好……我们就走着瞧，八月十五，不是你死，就是我活！”蓝耀乾面孔狰狞着吐出一句，他瞳孔紧缩，脸上肌肉扯紧，像狼裂开长嘴一样，露出猩红的口腔，眼珠子黑暗当中熠熠发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