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亡》未闻予

1、仇恨的投射

　　忽如一夜春风来。
　　我听着雪一层一层地伞面上堆聚，很快，雪就压得我举伞的手都有些累了。
　　好久没有下过这样大的雪了，我心想。
　　垂眸，却看见被折辱的质子正抬头看着我。
　　我回望他，瞧见那苍玉般的眼里冰冷的恨意。
　　手一抖，雪从伞面倾倒，簌簌落下。

　　我向前附身抬手掐着他的下巴，他不得不以一个难受的姿势仰视我。
　　我手指在他下巴勾了勾，像是在逗一只小狗。
　　“这可怎么办呐……”我眉眼弯弯，笑着叹了一口气，“第一天你就这么恨我，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我笑着，用手指抚着他的嘴角，轻轻揉着他裂开的伤口里新鲜的血肉。
　　或许是因为吃痛，我感觉他下颚更加紧绷了，正想放开，却不料他张嘴，咬了我一口。
　　我抽回手，看见血珠在指尖凝聚，我沉默了一会，又笑了。
　　“看来你来昭国前打听的情报还不够。”
　　“昭国长公主行露，乖张跋扈，无恶不作，这人尽皆知，这种情报，就算再无能的人也能获得。”
　　“但你好像还不知道，我最喜欢的，还是像你这般，烈性之人。”
　　“拆掉一身傲骨，再加以驯服，假以时日，再不羁的人也会匍匐在我的脚下，摇尾乞怜。”
　　“这过程就像……就像驯服烈马一样。没有比这更让人期待了。”
　　我弯起眼睛，真心实意地笑了。
　　但我每次这样笑，我身边的人都会将头低埋，瑟瑟发抖。

　　他直视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燕国的皇室血统，他的眼睛像苍玉一般泛着墨绿的色泽，看起来真冷。
　　他说出的话比他的眼睛更冷。
　　他说：“我就说葬身此地，也绝不会向你乞求半句。”
　　他明明被押着跪在雪地上，却像是雪地里淬出来的无鞘的利刃，好生伤人。

　　何必如此。
　　我叹了口气，将指尖的血抹在他的额头，直起身来。
　　手一转，伞上乘着的半面雪悉数淋在他头上，他猝不及防，吃了一大口雪，冷得打了个喷嚏。
　　“早就听闻燕国四公子穆年少成名，德才兼备，如今一见，真果是刚正不阿——至少，嘴硬得很。”
　　我笑着，转身吩咐道：
　　“砸一块毛糙些的冰来吧，塞他嘴里，给他磨磨牙。”
　　“我很期待，你牙尖嘴利的，能不能把冰嚼碎？”

　　我是昭国的长公主行露，人人都说我嚣张跋扈，可恶至极。
　　这样说也没错。
　　打马长街，看到街上的人见我如见恶鬼，低头绕道而行。
　　还传闻昭王对此头疼不已，只能将我移出昭宫，发配到城郊的忍冬院，并命令无事不得出外。
　　这倒是说的不全对，也不算错。

　　我清闲得无聊，却不忍跋扈之名落了灰，只能叫人到外叫些乐倌来，日日笙歌，饮酒作乐。
　　久而久之，就有人说我豢养面首，荒淫无道。众口铄金，传着传着，就成真的了。
　　后来我也会邀一些世家子弟来一同玩耍，只是他们胆小如鼠，稍微一吓便破了胆，屁滚尿流地逃了，再邀却是怎么都不敢来了。

　　那日我听闻燕国大败于昭，送了那年少成名的四公子穆来做质子。
　　好巧不巧，那质子的住处离我这忍冬院只有一墙之隔。
　　我便叫人请——或者说绑了他过来，请他吃了些冰。
　　第二日边听外面传言说，公子穆是被抬着从忍冬院出来的，还口吐鲜血，惨不忍睹。
　　这倒是第一次，我的“恶行”没昭国人咬牙切齿，反倒是拍手称快。

　　自先天子划分封地时起，便是昭尚文，燕尚武。
　　五百年过去，如今天子皇室衰微，六国也仅剩昭燕两国成势均力敌之势。
　　可惜即使如此，昭国对上燕国也少有胜仗，何况是此次，燕国不仅大败，还割了两座城池，送了一位最有德望的皇子来做质子。
　　两国的仇恨投射在一位皇子身上，而我，也不过是施加仇恨的一环。
　　毕竟，还有谁比一位名声本就不好的公主更适合当这个恶人呢？

　　我听着那些传闻，笑了，问为我梳妆的婢女：“他如今人在何处？”
　　“或许还躺着床上修养。”
　　“叫他过来吧。”
　　“还有，跟他说，他要是自己不来，我一日见不到他，这一日，便叫他在这大雪里跪着吧。”

　　那日，他果然没来。
　　我只能再让人去绑了他过来，押着他在雪里跪了一日。
　　往复几次，他便乖了，每日早早地在院子里候着。
　　只是偶尔不经意间还是能看到他眼里没藏好的恨意。

　　“既然要藏，就藏好啊……”我叹了口气，喃喃自语。
　　不过这注定是未能被听到的忠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