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再剪月光》十字逆刃刀

11、Chapter 11

　　Chapter 11

　　窗户上是密密麻麻的水痕，沈喻收拾好文件，理了理外套，摁了铃。
　　“秦助，问一下上次订的耳坠最快什么时候能拿。”
　　话音刚落，临时又来了封邮件。
　　他没法，又坐了下去。
　　“沈总，那边说已经完工了，今天天气实在不好，明天派人送过来。”
　　“不用，和他们说一声，我现在去拿。另外，订明早的机票，回家。”
　　江怀途这回难得请了假。
　　虽说家里和学校带了些关系，但他平时为人低调，旁人问起家里是做些什么的，他也只答做普通生意。江怀途的爷爷江海那时候上过战场，之后退下来，把攒着的那些奖章都挂在屋里头。江海有想过让自个儿的儿子江文走参军入伍这条路，可这孩子就是不愿意，非得从商做生意，好在也做了番成就出来。总的来说，江怀途的家境算是极好的，家里关系也是和和睦睦，还有个妹妹叫江雪，现在正是念初二的年纪，有些爱闹，但也合规矩。
　　虽说江家家底厚实，但也有自个儿的家风，个个为人低调，做事也细致勤恳，身边的关系链难免要用上，可也做到了尽量不用。
　　这回江海动了个不小的手术，惊动了大伙。老人家岁数大了，却总不肯搬来和孩子们一起住，只和老伴守着那大院。小辈们只得打点完立马赶回去。
　　“电光火石间，我感到自己就像一块清洁房屋的潮湿抹布，被人放到窗户上晾干，却被忘在了脑后。后来，抹布落到了窗台上，被揉成一团，慢慢地在窗台上留下了一片污渍。”
　　黄佳楠下午只有网上的选课要上，上完了就窝在宿舍里看那本《不安之书》，书本就这么铺在桌上，薄页敞开，光从窗外照进来，落在白纸黑字间，有窗衔的影子。
　　放在一旁的手机突然作响，黄佳楠拿起来看，是辅导员的电话。让她去办公楼一趟，帮忙拿点资料。她应了声，临着系了条米白的格子围巾，触手温滑，顺得脸极舒服。头发懒得扎起，索性就这么随意披着，一张白净的脸庞上没什么表情。
　　来到楼下，才发觉又下起了小雪。
　　黄佳楠莫名想到那盏柔和的晚灯，落在低头可见的男孩发梢的点点细雪，还有膝间有力温暖的手。
　　这些日子她和江怀途的关系又近了些。那日她正好回家拿东西，完了还得回学校，江怀途嫌冬日的天暗得早，不放心，说要陪她一起。俩人就这么安安静静地走，也不觉得尴尬别扭，反倒落得轻松自在。到了家门口，黄佳楠才发现忘带钥匙了，只得敲门。敲了有一会儿，春姨大概正做饭呢，陈玉亲自来开的门，不知想着些什么，满脸笑意地请江怀途进家里吃饭，两人都看出来这不是客套话，毕竟热情和期待都写在脸上了。
　　黄佳楠本以为江怀途会拒绝，倒也不是不想让他进屋，只是想着江怀途做事向来有分寸，大抵是不会贸然进去的。
　　谁承想，江怀途只犹豫了片刻，就道谢进了屋。
　　她呆在门口，只眨着眼看江怀途。
　　陈玉给江怀途拿了双拖鞋，瞥了眼。“还不进来，傻站在那干嘛呢？”
　　江怀途也回过头来看她，带着促狭的笑里透着几分少年气。
　　吃饭时陈玉正问着江怀途的家里情况，江怀途也礼貌地一一回应着。黄佳楠虽埋头不言不语，却也探了只耳朵听着。想起来，她对江怀途的了解其实也不多。一顿饭下来，陈玉似乎松了口气。
　　临走的时候陈玉把江怀途叫住，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只见着江怀途朝她走来的时候笑得明朗。回学校的路上黄佳楠缠着他左问右问，江怀途憋着笑，就是不说。
　　有雪落在鼻尖，黄佳楠打了个寒颤，回过神来，微微缩了头，在围巾上蹭了蹭鼻。
　　不知道江怀途在干什么呢？
　　江怀途刚从病房里出来，轻轻带上门把手。找了处供人休息的长凳，就这么坐下来，仰头靠着墙，看着头顶那抹圆光，亮得刺眼。江文正在里头劝江海和他们回C市住，老两口待在这，总让人不放心。
　　未过多时，江文满脸疲惫地出来。江怀途见状忙走上前。
　　“怀途，我和你妈在这陪你爷爷待一段时间。我已经让周秘给学校打好招呼了，这段时间你回家住，照顾好雪儿。”
　　江怀途知道父亲心力交瘁，也不再多言，只点头应下。又进去看了看爷爷，陪他说了好些话逗他开心，又聊到小时候他犯淘气故意惹他们生气。江海眼里有笑意，但没力气展开。周秘给他订了机票赶回C市，家里还有个妹妹等着顾。眼看时间差不多了，江怀途又拉着奶奶嘱咐她注意身体，这才走了。
　　“怀途，别担心我们俩，小时候爷爷教你的话可都得记着。”
　　江怀途正走到门口，闻言回过头来，看着躺在病床上插着管子的老人，眼睛有些发酸。又快步走到床前握住那只干瘪的手，紧了紧。
　　“都记得。您教我的，我都记着呢。”
　　江文敲了敲门，再晚点就赶不上飞机了。江怀途只得松手，出了那扇门。
　　黄佳楠本以为只是跑跑腿的活儿，没成想忙活了一下午，好不容易弄完了，还得跑去找人盖章。
　　电梯一直不下来，黄佳楠懒得等，辅导员又要得急。她只得跑楼梯到了五楼，刚站定，气还未喘匀，就接到了陈玉的电话，让她晚上回去吃饭，说是小姨回来了。
　　黄佳楠喘不上气，只得含糊地应了声，心里头有些高兴，眉眼都沾了笑。
　　小姨在这些长辈里头算是岁数最小的，为人活泼，快四十的年纪，仍带着些孩子气，说话做事也是年轻人的派头。黄佳楠出生时她才17岁，就这么一路宠着她过来了。
　　回家心切，黄佳楠拿着盖好了章的文件，跑回辅导员办公室，笑着和辅导员说了声晚上回家住。辅导员看着这姑娘忙活了一下午，心里头喜欢得紧，爽快地应下了。
　　江怀途下了飞机先是往学校赶了趟。江雪最近喜欢上了一个当红明星，陈端正好认识那人，替她要了张签名照，江怀途给落在宿舍里了，想着这小家伙最近有些闷闷不乐，干脆把东西给人带回去。
　　从学校出来，就碰见了黄佳楠。
　　他存了心思想逗逗她，也不作声，就这么跟在后头，噙着笑看她的背影。小姑娘今天似乎有些高兴，步子轻快。
　　还未多想，就见着她停下来，站在原地。江怀途以为自己被发现了，正要出声，却听见了黄佳楠冷冷的声音。
　　“你来干什么？”
　　江怀途愣住，以为她不开心了，便想要走上前去，刚走到黄佳楠身边，就见黄佳楠红了眼眶，面前还站了个穿黑色外套的男人。
　　黄佳楠看着面前的人，没得到回应，动身想要绕过他。那男人却急急把他拦下，像是生怕她就这么走了。
　　江怀途皱了眉，见黄佳楠的样子，应该是认识的人，但并不想见。他不清楚状况，也不好贸然上前。但黄佳楠不高兴了，他不想黄佳楠不高兴。
　　江怀途牵过黄佳楠的手，把她拉至身后，松了手。
　　“您有什么事吗？”
　　黄海看着面前向他发问的男孩。
　　眉眼干净，清瘦笔挺，站得直直的。他身上有股坦然之气，不徐不疾，眼里又带着一点年轻人特有的傲气。
　　“我是楠楠的父亲，想和她说几句话。”黄海看着两人碰在一块的手，本想问几句。但黄佳楠现在对他的抵触太大了，他怕问多了，她更烦。
　　江怀途闻言有些倒颇有几分不好意思了，自己拉着别人的女儿不让父女俩说话，这算什么事？
　　黄佳楠却扯了扯他的衣袖，低声说道：“我不想和他聊。”
　　江怀途不清楚两人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只记得上次去黄佳楠家吃饭时，也没见过她父亲，看这样子，应该是分居了。黄佳楠没有对他说过她的家里事，他更不会问。黄佳楠想说的话，自然会说。
　　他想了想，斟酌道：“叔叔，不好意思，楠楠有些不大舒服，我先送她回去。”
　　江怀途说话时面上虽挂着笑，语气确是不容置疑的。
　　黄海不愿意放黄佳楠走。
　　约她在家里见面，她也不愿意。好不容易工作里挤出些空闲，最近风头又紧，赶来见她一面已是实属不易。他不觉带了些怒意。
　　“你还要闹到什么时候！小时候你那么听话，现在离了我变成这副样子，你那个当妈的怎么教的你！”
　　黄佳楠本就不想和他纠缠，她已经费了很多功夫让自己放下了，可是听到黄海说陈玉不好，她受不了。
　　黄佳楠走到黄海面前，就这么盯着他，眼中有恨意。
　　“你还好意思提我妈？没有我妈哪有你的今天。”
　　黄海看到黄佳楠难过的样子，本有些心软，可听到她这话，心里那块遮羞布像是被恶狠狠扯了下来，抬手给了她一巴掌。
　　江怀途反应过来时，已经冲到了黄佳楠面前，虽说替她挡着了，可黄佳楠的脸还是被指尖带过沾了点伤。
　　黄佳楠怔怔看着江怀途脸上的手印，心沉到了底，黄海果然还是这样，他以前就是这样。
　　黄海也有些愧疚，他就是那一下在气头上，可要真动了手，心下又不安了，看着黄佳楠脸上的失望和愤怒，他嗫嚅想张嘴道歉，却怎么都说不出来。
　　黄佳楠看着他这幅样子，觉得自己简直是个笑话。她故作冷静，不在意，可眼泪就这样掉了下来，声音也发着颤。
　　“你到底想要怎么样呢？当初抛下我们的是你，现在放不下的也是你。以前，你和我说，任何人都可以不接受我，放弃我，只有我自己不可以。所以你就理所当然的抛弃我了，对吗？”
　　江怀途看着她这副模样，心里难受得紧。想带她走，可他也明白，这总归算人家的家事，有些事情，总要去面对，总要说清楚。刚才只是想着能避开就避开，现在既然已经闹到这个份上，不如痛痛快快地解决了。
　　黄佳楠用手随意抹了抹脸，眼里的泪被带了出来，她抬着头，认真看着黄海，总算看清他的样子了。他好像老了很多，眉间还是那样蹙着，眼周多了些皱纹，鬓间的白发也冒得多了。她觉得心里疼得难受，怎么会走到现在这一步呢。
　　“您哪都变了，就是爱打我这点没变。”黄佳楠扯了扯嘴角，自己也觉得讽刺。“您教我的那些大道理，扪心自问一下，您自己做到了吗？您对我那么严厉，到底是想让我变优秀，还是想向大家证明，你有多优秀。你总觉得外公一家瞧不上你，我原本以为是你太自卑，现在看来---”
　　黄佳楠顿了顿，眼里又有泪滚下来，她来不及擦，就由着它这么顺着脸流下来，落到下巴处，掉在地上。
　　“我真庆幸我没成为你这样的大人。”
　　黄佳楠看着黄海痛苦悲伤的样子，尝到一股说不出来的快感。
　　“你大可以再去找我妈的麻烦，黄宇宁的亲子鉴定和出生证明电子版我都有，包括你的一些“好朋友’来家里拜访给你送这送那的照片我也有，你如果非得这样，咱们谁都别想好过。”
　　她笑了笑，也不再看黄海，就这么拉着江怀途走了。
　　两人一路无言。
　　眼看着要到小区门口了，江怀途让黄佳楠在花坛边坐下，转身进了药店，出来时拿了支药膏和一袋棉签。他在黄佳楠身边坐下，挤了点儿药膏在棉签上，扶着黄佳楠的脸，小心翼翼地给她涂药。
　　俩人凑得近，黄佳楠就这么盯着江怀途脸上那一大块红印子，突然很想哭，眸子就这么湿了。
　　江怀途轻轻叹了口气，似是无奈，用指尖蹭了蹭她哭得通红的鼻尖。
　　“先忍着点，这个药是消肿的。”
　　黄佳楠对上江怀途的眼，里面盛满了柔软的笑意，让人想到和煦的风，里头还有一个她。
　　江怀途受不了黄佳楠用这么湿漉漉的眼看自己，只得将那只扶住她细小脸庞的手转而上移盖住她的眼。
　　黄佳楠不明所以，抬起双手附上江怀途的，想要把他的手拿下来，触手一片暖意。
　　“你的脸伤得比我厉害多了，先处理你的吧。”黄佳楠的目光落在他脸上。“对不起。”
　　江怀途却不在意，收拾着用过的棉签，用袋子装好，准备丢进一旁的垃圾箱里。
　　“女孩子的脸要好好护着。”
　　黄佳楠拉住他，给他抹了些药，黄海下手使了很大的劲，看样子得好几天才能消了。
　　收拾好了，俩人就这么坐着。
　　“我爸他以前只是一个普通人，我妈家境挺好的，从小什么都不缺，又因为是女孩，家里宠她，事务都交给我舅舅们去打理。后来在学校对我爸一见钟情，就这么追上了。”
　　“婚后有好多年他们都是好好过日子的，我爸知道外公家家境好，有很多人脉，但他不想靠陈家，不想被人说是吃软饭。可是他坚持靠自己的结果就是，斗不过别人。没办法，他只能依靠陈家的力量去成就自己的事业。”
　　“就这样，慢慢地他也变了。因为他知道自己现在的一切都是靠陈家的关系才得到的，他自己就已经看不起自己了，所以他理所当然地觉得我妈和陈家所有人都瞧不起他。在舅舅们的支撑下，他的事业可谓是风生水起，外头很多人想傍上他，那些女人也确实能够满足他的自尊和面子，让他觉得自己并没有那么让人瞧不起，但其实别人就是瞧上了他手里的那点东西。”黄佳楠笑了笑。
　　“后来，他在外头包了个人，生了个小孩，上次我还去见了见他，人很好，很乖巧，我都讨厌不起来。”
　　“我妈早就察觉到不对了，但她总是往好的方面想，她觉得肯定是没办法的应酬。因为她爱我爸，所以总是在帮他找理由。最后真相大白，现实逼得她不得不接受事实的时候，她终于醒悟过来了。好在她也坦荡，俩人就这么离了。”
　　“我爸呢，从小管我管得严，我不听话用打的。多打几次，我也就学乖了。我妈其实挺疼我的，但她不想让我爸觉得在家里没面子，管个孩子都要被唠叨。所以我妈一般只是象征性地让他别这么严厉，事后再来安慰我。我妈她是很好很好的人。”
　　黄佳楠就这样平静地说着这些事，好像是发生在别人身上的。
　　“但我好像丧失了一些能力。比如说，以前我可以毫不费力地让别人开心，我也很乐意去做让别人开心的事情，但现在我做不到了。”黄佳楠微微抬着头，像是在认真思索。“我连让自己开心都觉得费劲，而且我好像，越来越麻木了，提不起劲。”
　　两个人就这么沉默着。
　　江怀途拍了拍她，“走了，送你回去。”
　　把黄佳楠送到家门口，江怀途停下步子。门前有暖灯，照着回家路。
　　“我就不陪你到门口了，我这脸让阿姨见了不好。”
　　黄佳楠明白，又觉得愧疚，张了张口想要再次道歉。
　　江怀途似是看出来了，理了理她的头发。就这么低头看着黄佳楠，眼中有光亮，仍是带着笑的。
　　“黄佳楠，你听好了。”
　　他似乎在斟酌，确认。
　　“那些你失去了的，爱这个世界，爱自己的能力，我带你找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