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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很久很久以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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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炙烤地空气都卷曲了,一向给人提供荫凉的大树也不再适合歇脚,虽然有风正徐徐迎面吹来,但气流中的暖意只会让受到暴晒的人更加烦闷,何况我后背还紧贴着一层厚实的双肩包布料,包里又装着温孤潋点名要用的十几本厚书。石头一样沉重的负担使本就不短的路程变得格外迢遥。
我在心里骂了温孤潋好几声,可人家正在球场潇洒享受青春呢,即使我可以在交货时恶狠狠地抱怨他,延迟发泄不满并不会减弱此时我身体上难受的感觉。
忍着一身黏腻的汗水,我数着步子一点点靠近温孤潋的宿舍楼。因为是大多数人上课的时间段,门口进出的人很少,我等了一会儿,没找到机会溜进去,好心的宿管阿姨看我晒得像是要冒烟了,招招手破例放我进楼,她用家长般的语气问我找谁、有什么事,我全部乖乖回答了。
一听我还是个高中生,阿姨脸上的严厉顿时化为和风细雨,她跟我聊了几句学习情况,看着我一字一字填好访客登记信息,指着楼梯让我别留太久。
我走得熟门熟路。温孤潋刚入学时带我逛过他的宿舍,那时他是到的最早的一个。
收拾完行李,他嫌一个人呆着无聊,非拉我在评价最好的食堂吃了顿黄焖鸡,饭后又寻找着地图上各个标志性建筑把学校里里外外逛了个遍。等再回屋休息时,四人间又搬进来两个人,都不是本地人。其中一位身体健壮,性格开朗豪放,外号叫大虎。另一位长得瘦弱些,说话做事都文绉绉的,他希望大家叫他子雅。
他们三人初见面时聊得简单,每个人会轮流介绍自己的家乡和兴趣爱好,对话几度落入安静的气氛。记不得是谁说了句游戏里的经典台词,我哥作为狂热粉丝立刻激动地来回在屋里转圈,大虎跟他乡遇故知似的猛拍自己大腿,子雅可能预感到他放在床头想晾凉的白开水有危险,笑嘻嘻探身要去护住杯子,大虎误会了,张开双臂结实拥抱住子雅。
子雅白皙的脸腾得红透了,大虎松开手后好奇地凑上前问子雅怎么了,子雅支支吾吾说不出话。大虎动作僵硬地坐回原位,他直勾勾盯着子雅看,然后小声说了句“你脸红还挺好看的”。
温孤潋吞下惊讶后默默消化了眼前的场景,这算是他了解一种新认识的开始,也是他接受我与先生婚姻的早期铺垫。
入住四人间的最后一个人始终活在我哥茶余饭后的闲谈中,听说他家境极好、学习优异、长相帅气、脾气随和,简而言之就是样样都好,好得不像个真人,好得让我哥那样骨子里都高傲的人隐隐嫉妒。我一直好奇那是个怎样的人,后来我知道了,温孤潋没有说假话。
大虎和子雅已经在大三考试后搬走去过二人世界了,隔着木门,我能听见宿舍里有人在放歌,是舒缓心情的那种。声音不大,所以我“登登”叩了两下门就收回了手。
音乐声停了,门那边传来了一连串细碎的脚步声,一个高大的黑影开了门。
满屋的阳光从他身后倾泻而出,因为逆光站着,强烈的光刺激得我一时眯起眼,等过了几秒,眼睛适应了光线变化,我仔细看清了。
该如何形容呢?他的皮肤很白很白,白得就像冬日的第一场初雪,可那白雪一样的皮肤并不像雪花般脆弱易化,饱满的脸颊恰到好处地泛着红润气色,明晃晃昭示着主人的健康。
虽有“一白遮百丑”的说法,但这人的五官完全不需要白净皮囊的衬托。从眼睛到嘴巴,每一样单拎出来都不是特别出彩的类型,但就是这么奇妙地组合在一起,形成男人不可被忽视的优秀外貌。
更可贵的是,在他好看的眉眼之间,有一种难得的温柔气质凝聚不散。这世间有各种类型的男人,憨厚如我爸,腹黑如我哥,细腻如霍维彦,乐观如李孚翰,他们身上都有影响我至深的特质,而温柔是我最无力抵抗的那种。
随着他轻轻呼吸,一股迷人的光彩悄无声息地流动在他的面庞之上,这动态的美如一把无形的小锤,一下下敲打着我跳动的心房。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他原本干净的眼白微微泛着血丝,眼皮也略有红肿,我猜他昨天熬夜了,也不知是什么事能令眼前人熬更守夜。
“你好,我是温孤潋的弟弟温孤清,我来给他送书。”我花了好大功夫才挪开眼,抓紧自己仅剩的理智对人点点头。
“你好,我叫景关喻,是温孤潋的舍友。快进来吧,现在外面那么热,你肯定累坏了。”景关喻相当自然地接过我手里的包,没想到整个人被书包的重量坠得身形一顿,我正尴尬地想搭句话或搭把手,他却亮出一个笑容,抬头夸奖道:“小清真厉害。”
“没有,我是高三学生嘛,每天背很多作业回家,都习惯了。”我摸着后脑勺露出腼腆一笑,上手和景关喻一起把包拎到温孤潋的桌子上。
和对外清爽阳光的形象不同,温孤潋的座位和床铺都都堆满了杂七杂八的东西,他在家就不爱整理,没想到住宿舍还保持着老风格,好在他的杂乱仅局限于自己的位置,与他临近的桌子都井井有条。
靠近门口的两张桌子整齐竖着上课用的专业书,靠窗的桌子则摆着更多生活用品和装饰物,一本读到一半的书被摊开在暖黄的灯光下,书边除了笔和手机,意外地堆了几个纸团。
“你哥这座位太乱了,你先坐我这儿歇会儿吧。”景关喻从靠窗的位置拉出一张深蓝色的沙发椅,接着不知从哪儿摸出一瓶玻璃瓶装的饮料,没有直接递给我,而是在自己手中先拧松了瓶盖,“咱们好像没见过面,不过我老从你哥哥嘴里听到你的事,他经常当众炫耀你。我家里没有兄弟姐妹,所以还挺期待什么时候能见到你,今日一见,果然长得很可爱。希望你不要觉得冒犯,‘可爱’于我是夸人的词语。”
“不会,”我捧着饮料瓶摇摇头,冷气配合着汽水为我极快地消暑,松爽的身体中有一颗心对景关喻好感渐长,“我平时也很喜欢可爱的人或动物,尤其是猫咪。”
景关喻眼睛一亮,他起身从书桌架子上抽出一本手掌大的小相册,像分享心爱的珍宝那样把它双手递到我面前。
“这是我养的猫咪,她叫金豆,是一条漂亮的小橘猫,去年我在回家的路上捡到了她。你看这张,那时她才三个月大,有些怕人,所以我每天会拿小玩具逗她玩或者坐在她身边陪伴她,这张就是她第一次主动来找我时拍的,”景关喻颇为自豪地笑起来,手指顺着照片指向下一张,“这是她的一岁生日,我拿猫粮和生骨肉给她做了个蛋糕,她坐在我怀里吃得肚子都圆了,满意地‘喵喵’直叫。”
每一张照片都是生活中某个瞬间的抓拍,不讲究技巧和角度,但是画面中猫咪的鲜活模样却隔着时空直接击中了我,兼之耳边有景关喻柔和深沉的声音配图讲解,我情不自禁地微笑起来,眼睛来回在金豆和景关喻身上打转。
“看来你很喜欢它,有机会的话,我带金豆来找你玩。”景关喻看我像亲手抚摸猫咪那样触碰着照片上的金豆,似是被这举动取悦了,说话声音越发轻柔。
“好啊,谢谢关喻哥,我可以这样叫你吧?”我高兴地侧身看向他,想通过一个亲切的称呼拉近关系,但这时他不自在地转开了眼。虽然他很快又直视回来,这带着慌乱的神情变化还是教我重新端视起眼前人。
“小清当然可以这样叫我。”他依然笑得温柔,仿佛方才的眼神躲闪不曾发生过,与此同时,他就那么冷静地、精准地、始终如一地维持着和善友好的形象。
我渐渐从他脸上看出一张浮起的面具,电光火石间,我意识到他待人有礼可能是教养使然,至于本心的真实情感,比如那无意间流露的一点来自旁观者的冷漠,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被他刻意隐藏了。
出于长期阅读练习和写作文的应试要求,我对挖掘人物丰富的内在世界持有无奈的兴趣。念头一起,我随即找了个好聊的话题继续道:“关喻哥,我想偷偷问你件事,你知道温孤潋最近下课后都在忙什么吗?他都把书落在家里好几次了,可他不是粗心大意的人,我总感觉这背后有事。”
景关喻一手撑着桌子,长腿交叠着半倚在窗边,慧黠地绕弯子道:“他在忙一件人生大事,不过小清可以放心,他很快就要成功了,后面应该不会再麻烦你跑腿送书了。”
“成家?立业?难道他有女朋友了?总不能是他去找工作了?关喻哥你再多说一点嘛。”我旺盛的好奇心全被勾起来了,口中止不住追问。
“抱歉,我跟你哥作过保证,最多只能说到这里,”景关喻被我起兴的样子逗笑了,以手握拳挡住自己的嘴,“小清还挺关心哥哥的,你们兄弟感情可真好。”
“才不是呢,我是要拿新消息去我爸妈那里告状邀功呢。”我得意地扬起头,把手举到眼前,像要握紧什么东西般迅猛收拢五指,“毕竟温孤潋将来是要跟我分家产的人,我可不会手下留情。”
“哈哈,小清原来有志于此啊,那我要再次认识一下你,希望未来景氏和温孤氏能合作愉快。”景关喻重新走回我面前,装出恭敬的模样对我弯腰伸出右手。
我顺势握了上去并扶起景关喻,自己好笑道:“合作愉快,不过我大概是争不过我哥的,他好歹愿意为延续家业努力,我就不行了。实话说,我挺迷茫的,我既不愿太辛苦,又想时间自由不受限制,还期望能赚足够多的钱,你说这是不是痴心妄想啊?”
景关喻坐回座位,我注意到他脸上的笑意淡了一些,但看向我的目光却多了许多探究的意味,“这何尝不是大多数人的常态?迷茫又不得不选择。人生的路那么漫长,决定这条路的选择却需要在极短的时间内决断,还往往是年轻不经世事时做出的。谁又知道哪天的哪个选择会影响一生到何种深远的地步?想想不觉得讽刺吗?”
路有很多条,可作为从小按继承人标准培养的孩子,我哥或景关喻实际能选的路几乎只有一条。摆在他们面前的从来不是可以随心所欲闯荡的天地,从出生时就被赋予的使命会驱使他们度过幸运亦或不幸的一生,所以景关喻的迷茫在我看来不是人生之路的选择问题,更多的是关于如何把这条路走好的苦恼与焦虑。
“嗯……如果抛开外在的东西,只考虑自己喜欢做什么,关喻哥你有想法吗?”我试图拨开迷雾去探寻一条可行的小路。
“没有,”景关喻毫不犹豫地回答了我,他直直注视着我的双眼,明确又坚决,“问题就在这里,我没有任何想法。”
“这样啊,”我歪头把视线转向窗外,蓝天白云,这是我梦想里希望拥有的天空,既然景关喻对未来的画卷是一片空白,我倒有心把自己的愿景分享给他看看,“如果我不用听家里的安排,那我想在风景秀丽的地方开一间书店,打开店门能看见一片波光粼粼的湖泊,从后门沿小路可以走到一处幽静的院子休息。店里装修不用太好,以看书舒服为主。临街的落地窗要选整块的玻璃,让早晚的光透进来,店里店外的人都能看见对方。”
“还有呢?”景关喻听得认真,眼里的光亮格外吸引人。
我随心地畅谈道:“店里的书大都要迎合我的阅读口味,所以我卖书就不考虑盈利了。我欢迎所有进店的人免费阅读,心情好时还会给他们端一杯清茶。书店规模不大不小,到时候我要邀请几个爱书的文艺青年同我一起经营,每个月都邀请一些人来店里举办活动,大家谈天说地,聊世间万物。我甚至还想在后院腾出几间屋子给作家们闭关用纸笔创作,等新的一篇文章出炉了,我就举着那叠新鲜的手稿拍卖给出价最高的读者,借此赚个盆满钵满。”
“小清想得很好啊,”景关喻弯起唇角,把我玩笑似的小梦想当作一种近在咫尺的生活,竟然还帮我规划起来,“一开始先选那些已经有名气的作家,把他们的畅销书全摆在显眼的位置,再做一个抽奖活动。二等奖可获得作家亲笔签名一张,一等奖允许站在后院门口观看作家写作,特等奖可以直接获得作家最新的手稿复印本。等到小清的书店宣传到位了,你再亲自寻找有潜力的无名作家,签下他们处女作的独家版权,做一些独属于书店的联合周边,这样一边日进斗金,一边收获大批作家的好感。”
“哈哈哈,”我笑得合不拢嘴,仿佛真实现了他描述的日子般快乐而惬怀,“那我成功时会记得给关喻哥发点分红的,希望关喻哥别嫌我给的少。”
景关喻这回发自真心地笑了,他实诚地应声“好”,一双眼上下打量着我。
似是通过一番交谈及暗中观察确定了什么,楼下的蝉鸣过许多声后,他忽而收起面具坐到我对面,缓慢地开口说:“小清,能知道自己想做什么是一种幸福,但若是你努力之后仍不能如愿,又该如何度过梦想以外的生活呢?你会不会觉得痛苦,就仿佛自己的人生没有什么意义?”
“意义”这个词可是我的老伙伴了,它会时不时从普通的日子里冒出来,一瞬间屏蔽你对周围事物的感知,抽去你脑子里所有的杂念,连走在半路的目的都立时忘了,任时间大把流逝,人是陷在对意义的思考中走不出来的,然而无数前人证明了追寻意义是需要穷尽一生的,意义自己也清楚这一点,所以它不会专注于折磨某一个人,比如我,比如景关喻。
讨论沉重的话是要把心剥开才能说出的,我没法在如此敞开的时刻与人对视,所以我也低下头望着地砖上花纹,斟酌道:“人活着总是需要意义的,为自由、为爱情、为丰功伟绩、或单纯为活着本身,我倒是有些想法,但我毕竟比关喻哥你小几岁,心思肯定是不成熟的,你就把我的话当耳旁风听听,如何?”
“请说。”
“意义是个沉甸甸的话题,我想从轻松一点的游戏聊起。无论是自由度多高的游戏,主人公总要走一条剧情线,相应的,人物总会在故事结束时迎来一个结局。那时作为亲自体验各种历程的玩家,有时我会为圆满命运感到欣慰快乐,有时我会反感不合心意的完结,有时我还会倒推那些早早埋下的伏笔或线索,心里懊悔着‘哎,要是当时换一个选择就好了’,可不管怎么说,游戏终究是玩完了,这一意识自此会牢固地存在于我脑中。”
景关喻呢喃自语道:“就像人终有一死。”
我点点头,继续说:“是的,我想分歧也由此产生。有的玩家会觉得结局之后再无路可走,希望被收束得虚浮而渺茫,没有什么值得期待。有的玩家会保持着兴趣,忍不住去回味曾经印象深刻的经历,重温带给内心震颤的剧情。说到这里,关喻哥你猜猜看,如果有机会让我选,我是选忘记结局,还是忘记经历?”
景关喻没预料我会提问,他瞥了我一眼,在短暂的思考中沉默片刻,随后回答道:“结局,你会更愿意忘记结局。”
“没错,我宁愿忘记结局,”一点灵犀悄然出现在我和景关喻之间,“我玩过很多游戏,每当别人问起我对某个游戏的印象,经历肯定是优先被想起的,结局却有可能忘得一干二净。我仔细分析过个中原因,其实道理很简单:经历是自己体验的,结局是别人设计的。即便知道命运不会给我蜜糖,我仍能尝出别的滋味,而它就是我此生的意义。”
景关喻若有所思地看着我。
作文铺垫到位就该升华了,我扬起头拿出十足的真诚总结道:“如果关喻哥感到痛苦的话,不妨试试游戏人间吧,把自己当一名自由的玩家,玩一场为期一生的游戏,地图是整个地球,模式随便你选。你可以为给定的小说般的结局烦恼,也可以把人生的价值全部寄托于美好的梦想,这些游戏经历无一不珍贵,至于百年之后要把什么带入棺材,对于选择忘记结局的玩家而言,还重要吗?”
空调的冷风完全反锁酷热的盛夏,知了无忧无虑地躲在树干上鸣叫,放久的汽水只偶尔冒一两个泡,金豆的粉爪爪透过玻璃瓶依然让人喜爱,我听见一阵喘气声逐渐停留在宿舍不怎么隔音的木门前,“温孤潋的弟弟,你该走了”,好心的宿舍阿姨又一次朝我招招手。
“小清,”景关喻在我出门前倏地出声唤我,从我的角度看,他恰好站在碧蓝与洁白之中,他问我,“你的书店有名字了吗?”
我被门外的热气烘得头昏,摇摇头,“没有,我想起个跟自己名字有关的店名,但还没想好。”
景关喻一步步走近我,眉眼弯弯,含着柔情,“我刚想到一个,‘温情’,去除孤独,化水为情。”
我在口中反复品这两个字,越想越满意,旋即展露出最灿烂的笑脸对景关喻道谢:“谢谢关喻哥,我喜欢这个名字。”
景关喻有些不礼貌地移开眼睛看向走廊,像是迫切地希望我赶紧走似的,但等我真转身要离开时,他又出乎意料地拉住我,从兜里摸出一颗圆圆的小糖果塞入我手心。
“带着路上吃,是甜的。”
荔枝味,确实挺甜的,直到很久很久以后,我还念念不忘。